嫁给一个和尚——罗青梅
时间:2020-07-17 09:28:39

  “法师……”瑶英沉吟了片刻,说,“我和李德、李玄贞之间的纠葛不会影响和王庭的盟约,这件事我会自己处理,如果需要法师帮忙,我不会隐瞒法师。法师不用担心我。”
  “你在养伤,别操心这些琐事。”
  昙摩罗伽碧眸抬起,看着瑶英,没有收敛身上的气势,道:“公主在王庭出了事,就和我有关。不论对方是什么身份,他们在王庭下手,我不会漠然视之。”
  瑶英心想也是这个理,不说话了,走到榻边,挨着榻沿坐下,抬起头细细端详他。
  昙摩罗伽拿起一卷文书,眼眸低垂。
  “药吃了吗?”瑶英问。
  他点头。
  瑶英翻出自己之前在市坊买的东西,亲兵给她送来的,打开包裹,递给昙摩罗伽。
  “我问过医者了,都是你能吃的。”
  昙摩罗伽轻轻地嗯一声,道了声谢,接过包裹,放在一边,左手仍然攥着文书,看得很认真的样子。
  瑶英站起身,走到自己的小案前,盘腿坐下,挽起袖子,提笔写信。
  昙摩罗伽昏睡的时候,她不能出寺,只能以书信和李仲虔交流,好在李仲虔现在怀疑整个使团,正逐个调查身边的随从,觉得和她见面会让她暴露,不然早就来王寺抓人了。
  她写完信,让缘觉送出去,翻开一本账册细看。
  昙摩罗伽靠坐在榻前批阅文书,瑶英坐在绒毯小案前对账目。
  屋中一片寂静,唯有笔尖在纸上书写的沙沙声响。
  昙摩罗伽眼角余光能看到她伏案书写的侧影,手中的羊皮纸半天才换一张。
  瑶英看完一页账目,揉揉肩膀,朝他看过来。
  昙摩罗伽醒过神,低头看文书。
  这一次他凝神静心,没再因为她而分心,等批改完全部文书,再抬头时,一怔。
  已经是薄暮时分了,金灿灿的夕晖洒进屋中,小案前的瑶英趴在案上睡着了,侧脸笼了一层金光。
  她要和高昌保持通信,管理繁琐庶务,还要操心他的身体,提防别人的暗害……天天都是这么辛苦。
  昙摩罗伽掀开锦被,看了看自己的腿,慢慢下榻,坐在瑶英身边,看着她的侧脸。
  她睡得很香甜,眉眼舒展,手里还抓着一支笔。
  他凝视着她,抬手,小心翼翼地抽走她手里的笔。
  她梦中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
  昙摩罗伽扶起她的颈子,让她侧躺在绒毯上,扯过锦被盖在她身上。趴在小案上睡,等醒的时候,全身都得酸疼。
  瑶英困倦至极,肩膀早就僵了,躺倒以后,迷迷糊糊中觉得姿势很舒服,抱紧锦被,惬意地伸了伸手脚。
  这一踢,穿了软缎鞋的脚丫子轻轻踢在了昙摩罗伽腿上。
  昙摩罗伽看着她,嘴角轻轻翘起,碧眸掠过一丝清浅的笑影。
  ……
  医者一连为昙摩罗伽扎了三天的针,每一次施针,瑶英都在旁边陪着他。
  期间,她每天给李仲虔写几封信,早晚报平安,叮嘱亲兵想办法把李玄贞送走。
  李仲虔把所有眼生的随从都遣走以后,总算安心了点,继续处理使团的事。
  瑶英给高昌的郑景写了封信,托他带给杜思南。
  昙摩罗伽命礼官达摩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指出使团中有人居心不轨,信是直接交给使团的,李仲虔没什么反应,使团其他人大惊失色,暗暗心惊。
  这两封信一前一后送出。
  第四天,瑶英写好信,在廊前等医者,医者迟迟没来,她问缘觉。
  缘觉挠挠脑袋:“今天医者不来。”
  “为什么不来?”
  缘觉小声说:“今天王要出门。”
  瑶英诧异地道:“法师要去哪里?”
  这几天她都睡在昙摩罗伽房里,他没和她提起过要出去的事,他的腿肿了,不能走太久的路。
  缘觉也是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王要去哪里。”
  两人说着话,毕娑走了过来,手里捧了几张青面獠牙的鬼脸面具递给瑶英。
  “公主,随我来。”
  他补充一句。
  “王吩咐的。”
  瑶英一头雾水,跟着毕娑出了王寺,走进一条人迹罕至的巷子。
  一辆马车停在巷子深处,赶马车的亲卫蒙着脸,看不出相貌。
  毕娑示意瑶英上车。
  她戴上鬼脸面具,踩着脚凳上了马车,毡帘掀开,车厢里已经有个人了,一身僧衣,端坐在角落里,手中执一卷羊皮纸,袖摆滑落,露出一串佛珠,庄严冷肃。
  瑶英愣住。
  毡帘放下,马车轱辘轱辘晃动起来,她看着昙摩罗伽,轻声问:“法师,我们去哪儿?”
  昙摩罗伽看着手里的羊皮纸。
  “今天是盛会最后一天了。”
  他没有抬眸,道。
  瑶英手指颤动了一下,喉头哽住。
  马车驶入热闹的长街,嘈杂人声透入车厢,瑶英掀开车帘往外看,正好可以看到高高矗立的彩棚高台,台上的舞伎正在翩翩起舞,彩袖飞扬,舞姿绚烂。
  她戴着面具,双手托腮,观赏台上歌舞。
  在她身后,昙摩罗伽背对着她翻看批阅书卷,身处闹市,他依然心平气和,仿佛完全听不到外面一阵盖过一阵的欢呼叫好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看完一封状告贵族的诉苦信,揉揉眉心,手指轻拂佛珠。
  一道清亮的、如珠落玉盘的笑声在他耳畔回荡。
  他眉间微微动了一下。
  她在笑。
  不仅笑了,双手还和着节拍轻轻晃动,衣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跟着起舞。
  昙摩罗伽没有回头,低头翻看羊皮纸。
  他不能参与她的红尘,只能用这种方式让她看到她错过的歌舞。
  她高兴就好。
  
 
  ☆、倾囊相授
 
  欢快悠扬的乐声停了下来, 台上舞伎微微俯身,衫裙滑落, 露出雪白香肩, 眼波流转,柔媚动人, 娇笑着退下。
  舞伎退下之后,乐曲变得激昂雄浑,一群光着膀子、只穿了阔腿裤的男舞者登上高台, 模仿战斗的姿势起舞,密集鼓点响起,激烈勇武,他们跳的是武舞。
  台下欢声雷动。
  瑶英看得津津有味,曲罢, 回头瞥一眼昙摩罗伽, 欲言又止, 笑容微微收敛。
  他是个僧人,她不能拉着他一起讨论歌舞有多好看。
  他能够用这种方式陪她出行,已经很让她意外了。
  昙摩罗伽背对着车窗, 专心致志地处理庶务,锋芒全部敛在温和雍容的清冷中, 气势沉凝, 法相庄严。从车帘细缝照进来的光切过他的侧脸,勾勒出深秀鲜明的线条,隔远了看, 头顶一层茸茸的浅青,离得近的时候细看,头发茬其实很浅很浅,几乎看不到。
  瑶英看着他出神,心里冒出一个疑问:他是不是每隔几天就要剃一遍发茬?
  昙摩罗伽抬眸看她,眼神带着询问之意。
  怎么不看了?
  瑶英回过神,掩饰地一笑,道:“法师,我下车去买些东西。”
  昙摩罗伽颔首,“让巴米尔他们跟着你。”
  她嗯一声,下了马车。市坊里戴着面具的人很多,她和亲卫的身影混入人群之中,并不显眼。
  今天是盛会的最后一天,市坊比前几天更热闹,各国商人操着不同的语言高声叫卖,卖什么的都有。
  瑶英一路买过去,发现每隔十几步就能看到有兵丁在来回巡查,前几天出了死士刺杀的事,禁卫军应该加派了人手。
  有几个牧民模样的人在叫卖刺蜜,瑶英走了过去,买下所有刺蜜。
  采收刺蜜的季节已经过去了,难得看到有葡萄那么大的,她看到好的就会全部买下来。
  这么逛了一大圈,瑶英回眸,马车停在角落里,车帘低垂。
  车厢里的昙摩罗伽一定还在翻阅文书。
  即使身处滚滚红尘,他依然是高高在上的佛子,和热闹的市坊格格不入。
  瑶英忍不住想:身为佛子的他深居简出,一般只会出席重要的法会和庆典,今天是不是他第一次以佛子的身份私下里离开王寺?
  一道身影朝她走了过来,巴米尔立刻上前,挡住来人。
  来人摘下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带笑的年轻面孔,年轻人朝瑶英作揖,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
  巴米尔放下警惕,小声对瑶英说:“他想邀请您共舞。”
  瑶英摇头。
  年轻人面露失望之色,站直身,舒展身姿,展示自己高大勇武的身材。
  瑶英仍是摇头。
  年轻人落寞地叹口气,笑了笑,摘下一朵花递给瑶英。
  巴米尔道:“今天是盛会的最后一天,大家互赠花朵、互相泼水祝福嬉戏,您收下也没事。”
  瑶英朝马车看去,车帘密密匝匝围着,看不到里面情形,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年轻人露出诧异神色,忙收起玩笑之态,朝巴米尔抱拳赔礼,拿着花离开了。
  瑶英抬头看巴米尔。
  巴米尔浑身僵直,尴尬地道:“今天,年轻人可以向爱慕的女郎或是郎君赠花表达倾慕之意,不拘什么身份,都可以送。不管有多少人送花,您都可以收下,除非您心有所属。您刚才坚决不收,他以为您已经有了认定的情郎。”
  他站在公主身边,神情警惕,年轻人把他当成公主的情郎了。
  情郎?
  瑶英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两个字,唇边不禁扬起一抹微笑。
  巴米尔可不敢笑,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一眼马车,感觉好像有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直冒冷汗,下意识和瑶英站得远了点。
  台上一曲武舞跳罢,所有盛装舞伎离开彩棚,走入人群之中,载歌载舞,百姓们和他们一起踏歌扭动,年轻的少年女郎、青年手挽着手围着共舞,气氛热烈。
  瑶英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退出人群。
  不远处欢叫声四起,一群年轻人提着、抬着几只木桶,大笑着从她身边跑过。
  乐曲声变得更加急促。
  巴米尔脸色一变,道:“不好!我们快回去。”
  瑶英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哗啦啦几声,几个年轻人抄起木盆,一边大笑,一边向人群泼水,他们离得近,一盆冷水迎面泼过来,几个人都淋了个正着。
  年轻人笑得前仰后合,继续朝他们泼水。
  巴米尔愀然变色,伸手就要拔刀。
  瑶英拦住他:“我听说过王庭的风俗,这是他们的祝福,不碍事。”
  泼水的仪式来自于天竺,后来随着佛教的传播传至王庭,王庭浴佛、乞寒和其他盛大节日都会有泼水仪式,人们泼水为戏,互相祝福。 
  巴米尔躬身退后,挡到她身前,护着她往回走。
  歌舞结束后就是百姓狂欢,随着明快铿锵的鼓点,一辆辆早已经准备好的水车驶入长街,人们蜂拥上前,互相泼水,日光照射下,水花飞溅,折射出一道道五色彩光。
  饶是瑶英一行人加快脚步离开长街,还是被路上的行人泼了不少水。
  等回到马车上,瑶英身上衣衫湿透,连头发都湿了,水珠顺着袖口、衣摆、发丝,滴滴答答往下淌。
  巴米尔站在外面请罪。
  昙摩罗伽双眉略皱。
  瑶英摘下面具,轻笑,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不妨事的,这都是福气。”
  昙摩罗伽看着她湿漉漉的脸庞,递了张帕子给她:“擦擦。”
  他读过不少中原的书籍,知道中原和王庭的不同,王庭的部落制、分封制和中原截然不同,风俗也差异很大,她很能入乡随俗。
  瑶英擦了擦脸,打了个激灵。最近天气凉了下来,虽然是白天,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也有些冷。
  昙摩罗伽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缩在车厢角落里,解开湿透的发髻,拧了拧,乌黑浓密的长发湿哒哒地垂下来,泄满肩头。身上衣裙轻薄,打湿以后紧紧贴着肌肤,像初春刚刚染了几分胭脂色的娇艳花瓣,犹红似白,朦朦胧胧,雪白的肌肤仿佛要从衫纱透出来,圆润的肩,微隆的雪胸,纤细柔软的腰肢,在昏暗的光线中若隐若现。
  再往下,甚至隐隐可以看到修长的双腿,她浑身上下都泛着湿光。
  昙摩罗伽立即挪开了视线,他绝不是有意看她,但一眼瞥到,一下子就尽收眼底了。
  狭小的车厢里,淡淡的幽香浮动,到处都是她的气息。
  昙摩罗伽放下羊皮纸,拿起一张薄毯,把瑶英整个人裹进去,拢得很紧,“别冻着了。”
  瑶英抓紧薄毯,朝他笑了笑,腮如桃花,微透晕红。
  昙摩罗伽收回手,闭上眼睛,退到车厢另一头,背过身去,轻叩毡帘,示意巴米尔赶紧回王寺。
  马车速度变快,走了几里路,又慢了下来,周围人声嘈杂,巴米尔在车帘外道:“前面堵着了,有使团乘大象入城,半条街巷都没法动。”
  瑶英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还真看到几头大象在长街慢腾腾地走着。
  不知道是哪国使团,入城仪式居然这么讲究。
  昙摩罗伽递出一枚铜符。
  巴米尔接了铜符,去找禁卫官,不一会儿,马车拐进一条夹道,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到了王寺,不过没有进寺门,而是径自去王寺围墙外那一幢幢庭院深深的府邸。
  其中一座府邸是昙摩罗伽的住处,有密道通向王寺和那口温泉,他这几天都在这里修养。
  马车直接驶进庭院,瑶英披着毯子下马车,她得赶紧洗漱换衣。
  亲兵送来热水,她洗了个澡,换上长袍,缘觉捧着一碗药走了过来:“王说公主今天着凉了,得喝一碗药汤,放了蜜果,一点都不苦。”
  一阵暖流涌过心底,瑶英接过碗,一口气喝完药汤。
  她让亲兵把自己在市坊买的东西给李仲虔送去,走进屋中。
  寺主有要事禀报,昙摩罗伽去王寺了。
  瑶英找出一只铜瓶,往里头插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放在昙摩罗伽的书案旁,自己看了一会儿,觉得不妥,把铜瓶挪到角落里,想了想,又把铜瓶挪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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