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一捻娇春——某韫
时间:2020-07-18 09:32:38

  “萧景明上位,过河拆桥,既然是要将华家都赶尽杀绝,又怎能留下我?”
  即便她不自裁,即便是萧景明一时怜悯留下了她。可华家已经没了,阿爹和阿琅也去了,独留她一人在世上苟活又有何意义?
  身为女子,她仅会吟诗作赋、刺绣女工,若说复仇,她又有何能耐?
  她死了,死在了萧欤入京的那一天。
  后面的话,华枝却未多说,她只是抬头,静静地瞧着萧欤。她怕她说了,对方会认为自己这一世地接近他是别有用心的。
  可偏偏萧欤又是个极聪慧的人,他转过头去,问她:“那我呢?上辈子,我的下场又如何?”
  “你……”
  华枝一顿,抬起一双眸。眸底落了些月色,明媚皎洁。
  “你带着铁骑,踏破宫门,将萧景明取而代之。”
  登上皇位,穿上龙袍,成为大萧最尊贵的男人。
  此言一出,萧欤便结结实实地愣在了那里。
  取……萧景明而代之?
  他不敢相信,上一世,自己也打定了主意,要……谋反吗?
  自己这是,当了两辈子的佞臣吗……
  一瞬间,他的呼吸一促,华枝看着男子的脸色变了变,在月色之下竟然有些发白。
  他搞不明白。
  这一世,他想起兵,是有意图的。他一向是爱惜羽毛之人,母亲确实是被他们害死的,可即便是他起兵了,也无法挽回母亲逝去的事实。皇帝确实是弃天下苍生于不顾,但昏君在上,他亦可以当一命庸臣,为何会选择这样一条铤而走险之路呢?
  这一世,若不是她,若不是华枝。
  如若不是她——
  猛地,他浑身一震,望向身前女子。
  女子正坐在床上,两手抱着腿,乌发如瀑般垂下,乖顺地贴在她微裸的后背之处。
  竟叫他不自觉地想起一首诗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好逑这般佳人女子。
  萧欤迈开步,上前去,颤抖着声音,问:“上一辈子,我也举兵……谋反?”
  华枝没有注意到他话语中的那个“也”字,点了点头。
  男子将眼缓缓阖上。
  原来如此。
  竟然如此。
  他一笑,上前,坐于床边。萧欤披着外袍,衣袖尚还有些宽大,他沉下身的那一瞬,倏地有东西从他的袖子中掉落,“咣当”一声,砸在地上。
  萧欤不以为意,俯身去捡。
  谁料华枝一件他手中之物,面色竟一变,轻唤出声来:
  “等等。”
  萧欤动作一顿,偏过头,“怎么了?”
  华枝凑上前去,将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这、这把匕首,能不能让我看看。”
  男子不疑有他,径直将匕首递了过去。
  匕首小巧玲珑,拿在手里,却十分有分量。她抚摸着这柄匕首,上面刻了一道栩栩如生的游蟒,三分灵动、七分威严。
  萧欤见着她对这把匕首感兴趣,便解释了它的来历:“这是先皇的御赐之物,原是赐给了毓妃娘娘,我年幼进宫,见了这把匕首,十分欢喜,吵着让姨母将这把匕首赠与我。当时先皇也在场,与姨母谈论了几句,便将这把匕首给我了。”
  “见此匕首,犹见先皇。”
  可见先帝有多宠爱先毓妃。
  他又道:“这还不是最主要的,重要的是,此匕首可保人一条性命。”
  “保人性命?”华枝一怔,显然不明白萧欤话语中的意思。
  萧欤淡淡点头,解释道:“这把匕首曾跟了先皇许多年,先皇临终前也说过,若是谁拿着这把匕首,待紧要关头将其拿出来,可保其一条性命。”
  相当于是免死金牌。
  当年,毓妃患病而死,先皇临终前唯恐太后会继续迫害毓妃的妹妹,故此留下遗诏。只可惜,母亲逝去得太过突然,这把匕首没有留下她一命……
  一想到这儿,萧欤眸色一暗。
  分明没有注意到身侧女子的面色在这一瞬间变得煞白。
  她握着匕首的手紧了紧,竟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保、保一命?”
  “是啊,”萧欤转过头,看见女子灰白的面色时,不由得一骇,“阿枝,你这是怎么了?”
  “我……”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匕首放入男子怀中。强忍着,没让眼泪滴下来。
  “你上一世,将这把匕首,给了我。”
  萧欤一愣。
  “你离京,率兵马平定叛乱。我曾在你离京前夕把你哄骗至华春宫,请求你为我将一封信交给父亲。”
  眼前,上一世的光景,又徐徐铺展开来。
  德嫔前来华春宫捉人,萧欤袖中掉落匕首,引得前者仓皇而逃。
  萧欤将匕首拾起,眸色幽深而晦涩,叫人看不清其眼中情绪。
  只听闻男子出声,声音清冷而平淡:“娘娘在宫中,要学会独善其身。若是遇见了不测——”
  他将匕首递上前,“可用其保身。”
  可用其保身……华枝未深究萧欤话语中的深意,见他将这把匕首随意地就送给自己,便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匕首,先前他与德嫔说的“犹见先皇”之语不过是在唬人。
  却未曾料想……
  一瞬,有泪从眼眶溢出,转眼间,金豆豆便从颊上跌落,滚在了被褥之上。
  在素色的被褥上缓缓晕开。
  见她落泪,萧欤有些手足无措,忙不迭上前去哄她:“这是怎么了?”
  他见不得她落泪,心软,还心疼。
  华枝咬着唇,又伸手探向那把匕首,萧欤便又将匕首递给她,却见她猛地将其拔了开。
  “小心!”他连忙道,“小心它伤了你。”
  女孩子家,没有使枪弄刀的,不知晓轻重,很容易便会出事。
  “无事。”华枝示意他不要担心,垂下眼,仔仔细细地盯着那柄匕首的刀口。
  匕首的模样,她记得清清楚楚。
  刀口的模样,她亦记得清清楚楚。
  女子沉声,缓缓道:“当时,萧景明要逼我死,赐我了毒酒、匕首与白绫。可我偏偏不愿死在他的东西之下,脏。”
  似是预料到了什么,男子眸光轻轻一颤。
  “你带兵攻入城门,皇城破,生擒萧景明于马下,我这一生便无留恋。”
  “莫要再说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有些怕她接下来要说的话,“都是上辈子的事,过去了,都过去了。”
  华枝不理他,缓缓一笑,萧欤瞧着少女面上的笑意,明明是明艳妩媚,却无端让他从心底里生了几分寒意。
  “彼时手旁无他物,只有这柄匕首。”
  她的话,字字如针,扎在他的胸口,让他的呼吸猛地一滞。
  眼前一白,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陷入了一大片的晕眩之中,下一刻身侧却突然敞亮起来。他看见自己身披着甲胄,率着兵马,攻破了皇宫朱红色的大门。
  皇宫无所防范,他很快便生擒了萧景明。
  黄袍男子跌落马下,满眼不敢置信,“萧琼之!你为何会谋反……”
  萧欤不理会他,兀自骑着马,直奔一处而去。
  华春宫。
  他心心念念之处。
  匆忙推开宫门,拐入里屋,却听见瑶月的一声极为凄厉的喊叫。萧欤眼皮一跳,竟直接从马上摔下,跌跌撞撞地掀开帘子跑进去。
  “娘娘——”
  他跌倒在床边,看见床帘被人轻轻掩着,依旧是素白色的纱帐,朦朦胧胧的如一层薄翼。少女安静躺在一片血泊之中,漫天的鲜红逐渐从床榻之上溢出,漫到萧欤脚边。
  他颤抖着双手,将女子逐渐冰冷的身体抱住。
  她的胸口处,插着一把匕首,其上刻有暗金游蟒,正是栩栩如生。
 
 
第72章  大结局(一)
  萧欤身形一颤, 从冗长的回忆中跋涉出来。
  他记起来了,他全部都记起来了。
  他将小臂伸了伸,反手握住女子一双手。许是夜风入户,她的手有些凉,萧欤便将她的被子又往上提了一些, 把她的整个人裹紧。
  男子也手也一寸一寸转凉。
  他低下头, “我记起来了, 我率军攻破皇城,生擒萧景明后, 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了华春宫,方推开华春宫的大门, 便——”
  便看着你手里握着这柄匕首, 捅入了自己的胸口。
  后半句话,他下意识地喃喃。
  华枝的眸色亦是一颤, “做的……第一件事?”
  “是,第一件事,”他点头, 笃定道,“亦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想起来了, 他全部都记起来了。
  “上一世,我看着你长大、看着你入东宫, 成了萧景明的妃。我恪守着法度礼仪,只想远远地观望你,只求你平安、开心。萧景明却欲置你于死地, 我便动了起兵谋反的心思。”
  “起兵谋反,”华枝一愣,“等等,叔叔是为了我,起的兵、谋的反?”
  那不然呢?
  萧欤望着她,眸色深深。
  “你也觉得好笑么?”男子勾了勾唇,笑容之中,颇有几分无奈,“自幼,父亲、老师便教导我,何为尊卑、何为礼序、何为规矩。过往二十多年,我一直以为自己都做得很好,直到他要将你处死。”
  “可,我不悔。”
  “我见过大萧万马齐喑的朝纲,见过皇位之上的碌碌无为,见过官家幕僚的草菅人命。”
  “我见过当今圣上怫然一怒后,朝天圣台下堆起的皑皑白骨。”
  “我见过滨西大水肆虐、万千难民流离失所之时,长生殿的声色犬马、歌舞升平。”
  “我见过假借水神显灵的舞弊案过后,顾家三子改变的命运。”
  “我见过樊明因一只金雕的死,见过平北将军的死,见过浔州顾二郎的死,见过圣台下无数劳工的死。”
  还见过……
  母亲的死。
  闻声,华枝的呼吸一促,不可置信地追问道:“顾家二郎,死了?”
  这么活生生的一个人,死了?
  萧欤点点头,“是。”
  他死在了祁王府,离去时,身侧是他虽已疯癫但最敬爱的兄长。京城内医术最好的大夫,还是没能保住他。
  华枝一默。
  说也奇怪,明明窗户都被萧欤关得严严实实的,可她却无端地感受到了一股冷意,从脚底生成,直直地窜上心头。
  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见她这般,萧欤将眸光放缓了些,他伸出手,将女子抱住。
  “阿枝,我不后悔。我不管千年之后我是否会遭万人唾骂,也不顾及当下世人的眼光与看法,我要追寻我所追寻之物。”
  天下,百姓,她。
  他要天下海清河晏,要百姓少些苦楚,要她一生安遂。
  忽有一阵猛烈的疾风刮过,打在窗户上,噗噗作响。
  窗外好像飘了些雪,萧欤在她身侧躺下,亲吻着她的面颊。
  只听他用柔和的声音道:“阿枝,等我。等我平定了叛乱,拿到了兵权,便来娶你。”
  以整座江山作聘,护天下太平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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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雪压低了光秃秃的枝丫,几阵风过,枝头再也受不住这道从天而降的力,几经晃荡,便任由那一片白色跌落这地。
  白色又融于白色。
  沉寂又归于新的沉寂。
  华枝身穿狐裘,安静坐在窗前,脚边不远处放了一樽小暖炉,这才将她的身子烘得暖和了些。她一手执笔,微低着头,于素白的宣纸上勾画着一朵素净的梅花。
  笔落之际,笔尖却颤了几颤。
  “小姐,怎么了?”
  瞧出她的心事,一侧的瑶月上前问道。
  虽已入宫,也知晓她便是未来的太子妃娘娘,可瑶月还是不愿意改口。
  她就喜欢这样唤华枝。
  “小姐。”
  “无妨,”华枝微微挺直了背,看着宣纸上的一点墨迹,微微叹息,“把纸笔撤了罢。”
  这是萧欤离宫后,下得第三场雪。
  不知晓他何时能回来。
  瑶月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来报:“华二姑娘,太子殿下请您去东宫一叙。”
  萧景明?
  她皱了皱眉头,他们二人虽将是夫妻,可还未成亲拜堂,故此也少有接触。如今太后娘娘的身子方转好,萧欤也还未回宫,他这般诏她去东宫……
  华枝抿了抿唇,抬头,对上那小太监满是笑意的一双眼。
  太子的命令,不容她拒绝。
  她只能硬着头皮,把瑶月喊来。
  “公公稍等片刻。”
  “二姑娘客气。”小太监一揖。
  瑶月又给她多添了件衣服,唯恐她会在路上冻着,几乎要将她包成个大粽子,这才扶着她出了门。
  方一出门,她便被一道寒风激得打了个寒颤。
  冬日疾风如刀,生生刮在人面上,如同能在面颊上刮出几道血口子。
  “二姑娘,”知晓她的寒冷,小太监转过头,悉心道,“小心些,奴才为您备好了轿子。”
  “有劳公公了。”
  华枝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上了轿子。
  通往东宫的路,每一步皆是如履薄冰。
  她不知晓萧景明究竟要对她做什么,只得随机应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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