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将袍子拍打干净了,将其搭于臂弯之处,终于抬眼望向弓腰之人。
他不咸不淡地开口:“擅闯女眷私院,依家法,该如何处置?”
“杖……十五。”萧子敬一怔,只得如实答了。
“目无尊长,出言不逊。依家法,又当如何处置?”
“……杖二十。”
“共三十五杖,现在便去前堂领了吧。”
萧欤轻飘飘地落下一句话,对方的面色“唰”地变得煞白。
“二哥,”他努力地扯了扯嘴角,“三十五杖……若是真打下去,子敬的命都怕是没了。您就念在我是初犯的份儿上,饶了弟弟这一回吧。”
萧欤垂眼,从萧子敬手中接过那支玉簪子,瞧着上面的裂痕,又突然问道:“明知其错,却拒不从罚。若依家法——”
不等他说完,对方突然一个哆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从!子敬都从!”
三十五棍就三十五棍,挨过了这趟罚,大不了在床上躺上几个月。几个月后,他萧子敬又是一条好汉!
“无家法,便无国法。我素日忙于朝政,鲜少过问家事,但不代表府中没了规矩方圆。明日我便同老夫人说,你自知惭愧,闭门思过三月。这三个月,你好好抄些经书,以养德行。”
萧子敬咬牙,“二哥教训得是。”
言罢,他拿着那支簪子,步步走上前去。来到跪在地上的萧子敬身前时,他突然伸出手,用簪子抵上了对方的面容。
面上一凉,地上之人浑身一震。
他把玩这那根玉簪,在对方面上比划了一阵。跪在地上的男子哆哆嗦嗦地垂下眼,生怕他会一个不留神就在自己脸上留下几个血窟窿。
提心吊胆了好半天,那人终于沉声开口:“日后,要是胆敢再在我面前嬉皮笑脸,本王便——”
他突然噤了声,手上稍一用力,萧子敬面上一阵刺痛,连连往后缩了身子。
有血附着在簪尖,迅速凝结成珠,滴落于地,掩于尘土。
对方吃痛,连忙捂住脸,低低地惨叫一声。
“笑也免了,”萧欤突然又补充道,“以后莫在我面前笑,我很不喜欢。”
“是。子敬以后不笑了,再也不笑了。”
得到回应后,男子终于收回手。只消一个眼神,萧子敬便慌忙从地上爬起,连滚带爬地跑远了。
一时间,后山处只剩下他们二人。
华枝方才瞧着眼前情形,一直屏息凝神,不敢吭一声。直到萧欤将那根簪子送到自己眼下时,她才恍然回过神来。
“多、多谢王爷。”
簪尖血迹已被人擦干净,萧欤垂眼,轻轻出声:“簪尾碎了。”
“姑娘若是不着急,便将这簪子留在本王这里。本王找人修好后,再送于华府。”
听着男子的话,华枝又怎好意思答应下来,连忙摆了摆头:“不必麻烦王爷了,这支簪子也不是什么珍贵之物,随便找人修修便好。”
“嗯,”对方点点头,目光又落于她尚还有些发白的面上,低低一声,“萧某愚钝,让姑娘受惊了。”
“不碍事的。”她将额前碎发别至耳后,声音细而软,浅浅融入无边的夜色中,叫他竟一时听不真切。
萧欤沉默了阵儿,想同她说话,发现还是无言。
少时,眼前之人小心翼翼地发声:“那三公子……”
萧三公子,萧府的一位庶出的公子,与萧欤同父异母的三公子萧子敬。
萧子敬为姨娘秦氏所生,论身份,本就不甚高贵。只是因萧府男丁稀少,这才叫他得了老夫人的宠爱,无法无天起来。
萧欤轻轻“哦”了一声,“姑娘放心。萧某定当好好惩戒他。”
那三十五大板下去,是死不了。
只是那两条腿能不能保住,还是要看他的造化了。
他突然想起,前些日子老夫人杖责一名犯了事的小苍头。同样也是三十五杖,对方当即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后来,是旁人把他拖在地上拽着走的。
华枝也低低地“嗯”了一声,走出山后,四周景物也随之开阔起来。她一边往前走,一边整理着有些凌乱的发丝,未察觉到对方已停下了步子。
于是她一下子便撞到了他的后背上。
鼻梁有些发痛,男子已抬手将她的身子扶正,垂下眼皮,“我叫无水去送你。”
“王爷,不必麻烦了。”
她那一句“不必”还卡在喉间,对方突然一凛神色,猛一展袖,将她快速拉入怀中。
耳畔一道疾风刮过,一道利箭擦着面颊,“噔”地一声打在身后的石壁上。
华枝一惊,望着掉落在地的箭羽,呼吸一凝,身形也忍不住颤了一颤。
萧欤瞧着缩向自己怀中的少女,抿了抿唇线。尔后抬起眼,目光扫向夜幕中的某一处。
他清冷出声:
“何人在此?”
第9章
男子的声音于夜幕中弥散开。华枝咬着唇角,于他怀中扬起一张小脸儿,也循着萧欤的目光朝前望去——
不闻人声,亦未见半分人形。
只有树丛随风晃动,摇下了一地细碎的月光。
来者未现形,萧欤也没有丝毫松懈。华枝匿于男子怀中,身形被他的衣袍轻轻环着,四肢发僵、不敢动弹。
就连呼吸,也不敢加重一分一毫。
也不知是怕惊扰到萧欤,还是惊扰到那躲在暗处之人。
就这样无声对峙了许久,就在她方长吐一口气之时,只见一道刀光闪过,一束黑影从丛中跳了出来。
“王爷——”
萧欤一侧身,揽住她身形的手猛地一收,华枝被他带得往后踉跄了两步,还未站稳就听见了一道兵器交接的乒乓之声。
那人执长剑,来势汹汹!
萧欤从拔出佩剑,动作也是十分干净利落,只一下便抵上了对方砍来的刀身。
不知二人斗旋了多久,她只觉一颗心“突突”跳到了极点。由于萧欤还要护着她,华枝眼见着他越对峙越吃力,渐渐地有了不敌之势。
就在他再次往后倒退之际,来者眸中闪过一丝狠戾,直接挥刀,震落了萧欤手上的长剑。
“咣当”一声,刀尖划过长夜,落于地面之上。
声响刺耳,让她牙关一颤。
蒙面男子一瞥地上长剑,似是轻嗤了一声,而后快步上前,眼看着就要朝他们二人劈过来——
“小心——”
她的一颗心蓦地一提,双眼一闭,已下意识地唤出声来。
“王爷!”
就在此时,一只手突然蒙上自己的眼。她被人突然一拽,紧接着是刀尖刺破□□的厚重之声。有温热的液体喷来,溅落于她裙边。
“王……”
身上那道力道陡然一松,华枝惊愕睁眼时,正见萧欤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块方正的素帕出来,不紧不慢地清理着匕首上的血迹。
顿时,那素帕上布满了殷红的鲜血,于夜色下分外瘆人。
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把匕首,华枝是认得的。
那是他在上一世赠予她的保身之物。一瞬间,她又想起了先前在华春宫时的光景来了。
匕首上的游蟒栩栩如生,好像下一秒便要爬到男子的手上,缠绕于他纤长的指身。
他就站在那里,低垂着眼睑,面色与眸光皆无任何波动。
萧欤将手指擦了擦,终于偏过头来望向一旁呆愣住的女子。华枝的面色还稍有些恍惚,两眼不知在望向何处。
“别看。”
男子稍一侧身,挡住了地上之人的尸身。
她便将目光收回来,抬头望向眼前之人。睫上似是挂了什么东西,有些沉重,也有些黏腻。
他也将目光投来,寸寸落于女子身上。月色下,他的面容清俊,眸色亦有些低沉。
不知是瞧见了什么,萧欤突然迈开步子,朝华枝走了过来。
迟疑片刻,他终于将手抬起。华枝见着他的手要向自己触来,下意识地向后躲了躲,却被对方撑住了后脑勺。
“别动。”
他的声音轻悠悠的,似夜中晚风扑面,落于她的周围。
一下子,她竟如同着了魔一般,讷讷地点头。
对方抬了手,拿着帕子擦干净了她面上的血迹。一瞬间,华枝嗅到了他周遭的血腥之气,却是不敢动弹。
见她不说话,萧欤以为她吓傻了,便低低道:“你不用怕。那些人都是冲着我来的,他们不会伤害你,你……”
“叔……”她尚有些恍惚,见他出声,忍不住愣愣地唤了一声。
见对方面色稍变,她这才突然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噤了声,将剩下的那个“父”字咽回肚中。
男子的眸光顿了顿,眼中似是有什么东西在暗暗翻涌。
“眼角,”他又低低出声,解释道,“有东西。”
她这才发现那人的血竟溅到了自己眼角。
萧欤又抬手,此时素帕已血迹斑斑,他便索性将帕子扔了,径直用袖子拭向女子的眼角。
袖子碰到她的那一瞬,女子的身形似是颤了颤。他将眼垂下,睫下有一圈淡淡的阴影,挡住了他翕动的眸色。
“别怕。”
她的肩膀轻轻抖了抖,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从眼尾滑下,真实的触感让她回想起蒙面人的惨状来。
还有萧子敬那狰狞的笑容、轻浮的语气与神态。
她努力控制住身体的抖动,手心紧紧攥着身侧的衣裳,努力保持着冷静。
身形却是紧绷,宛如一根弦,下一刻就要断裂。
萧欤垂下目光,望着她暗暗发抖的双手,抿了抿唇。
“不要怕。”
“叔叔在。”
……
华枝一怔,攥着裙裳的手松了松,恰恰对上男子的一双眼。
萧欤望着她那张发白的小脸儿,心中忽地一软。女子眼神软软糯糯的,仿若糕点中央那最柔软的一筷,只消他轻轻触碰,便能溢出水来。
“你不必这般紧张,我不会伤害你。”
瞧着她眼中朦胧的怯意,他不禁放柔和了目光,也小心翼翼起来。
“如若可以,你……”
“你大可把我当叔叔。”
最后这句话,他几乎是闭着眼睛说出来的。怀中的少女抬了眼,望向他时,眸中带着几分诧异。
论年龄,萧欤还未年长到足以让她称呼他为叔叔。
想必是他理解错了自己方才未喊完的那声叔父罢。
这样也好。
华枝轻轻点头,掩住了眼中的异色,瞧着他,轻轻地唤了一声“叔叔。”
小女孩的声音软软的,随风扑在他的面上,匿于他的心窝深处。
萧欤不自然地别开脸,低低地“嗯”了一声。
尔后,似是察觉到她的紧张,他又朝后退了半步,后脚跟却突然抵到身后的尸身。
萧欤目光一斜,缓缓蹲下身形,将那人的面布一揭。
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华枝站在不远处,看着男子蹲在地上在那人的身量间翻找着。许是不想让她看见死者的惨状,对方刻意挡住了那人的半部身形。她只瞧着,萧欤翻找了少时,动作突然一顿。
他从那人的腰间翻找出一个荷包出来。
“这是什么?”她有些好奇,忍不住上前问道。
萧欤没有急着开口,两手将荷包打开,右手从其中取出一撮粉末,眼神稍稍凛了凛。
继而,他将右手置于鼻息下,轻轻嗅了嗅。
“是玉芙蓉。”
“玉芙蓉?”她一愣。
玉芙蓉,并非一种花卉。此物呈粉末状,可吸食,亦可泡水服用。初食用时,可使人精神亢奋、神清气爽。但却极易使人上瘾,欲罢不能。
世间万物,往往物极必反。一旦吸食玉芙蓉上瘾,便会出现头晕目眩、神色恹恹、四肢乏力等症状,重者甚至会危及性命。
所以对于此物,文暄帝是勒令禁止流传及食用的。
它又怎会出现在此处?
萧欤站直了身形,将那荷包重新系好。看着女子眼中的疑惑,开口道:“此人此番前来刺杀本王,便是为了玉芙蓉。”
“为了玉芙蓉?”
难不成……祁王也吸食此物?
这一个念头刚生起,华枝又突然想到一件事来。
那是一件大事,一件轰动了全京城的大事。
玉芙蓉原是在异邦流传,自从文暄帝严令禁止此物后,便在京城绝迹。可不知为何,它却突然在一段时间内兴起于大萧,而且是泛滥于宫闱与军队之中。
玉芙蓉,若是长期服用,足以毁灭一个正常人的心神。
“传播此物者,其目的昭然若揭。”
毁掉大萧军队,毁掉整个大萧。
萧欤淡淡出声,将手中粉末撒于地上,只消刹那,那一小撮玉芙蓉便掩于尘土。
“所以……”华枝略一沉吟,望着男子,开口道,“对方是在警告王爷,不许再追查玉芙蓉此事?”
不许再去追查,玉芙蓉为何会出现在京城之中、游走于宫闱之间。
听闻女子的话,萧欤似是有些讶异。他转过头来望向华枝,轻轻点了点头。
“是。”
来者便是要来警告他,不许再追查此事,否则他的下场……
萧欤乜斜地上尸身,未再言语。
他没有追问华枝为何知晓他会彻查玉芙蓉此事,亦未同她表露出一丝一毫关于此事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