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
昏暗的光线中,她的孩子笑得天真又冷酷。
“阿娘,我没有灵根,别人却有。只要想办法拿过来不就好了?”
*
苍梧书院的新学子们,已经开课十天。
书院里遵守古礼,不用高脚桌椅,只在室内摆放矮几和蒲团。人人都得正坐堂中,听上头的人讲道法、讲修炼、讲天下格局,稍有走神,便会迎来戒尺的严厉一击。
本以为讲课的会是修士,没想到是凡人。
但听内容,夫子对修仙界知之甚深,也许备课的人是修士,不过出于某种原因,暂时不想在这满座的新人前露面。
“……门派之别,首在修士境界高低、实力排名,其次在门中积累和功法。各大仙门的顶级功法通常只传给真传弟子,流出的功法最多只称得上‘二流’。”
夫子踱来踱去,眯缝的眼睛忽然爆出亮光,紧紧钉在座下一人脸上。
“沈越,你说,一流仙门和他们各自的功法都是什么?”
一名年约十八九的少年起身,恭谨一礼。他个头虽然矮了些,却面若冠玉,正是平京里最推崇的秀雅风度。
沈越不慌不忙答道:
“当今修仙界呈四方鼎镇之势。海外蓬莱万法宗,以妖修为主,修《上善若水决》。”
“北方宁州剑宗,修《周天归一剑法》。”
“西北龙象寺,修《妙法菩提莲华经》。”
“还有东海北斗仙宗,修……《紫薇决》。但学生听闻,《紫薇决》是供北斗普通弟子修习的不入流功法,并非顶级功法。”
最后一句,他略迟疑了一下,显出几分不确定。
夫子却已经很满意,赞赏道:“难为你水木双灵根,还这般用功。北斗仙宗的顶级功法答不上来也属正常,连他们修仙界里都有许多人不曾明了。”
沈越恭敬道:“望夫子赐教。”
清瘦的夫子颔首笑道:“《紫薇决》实则就是北斗仙宗的顶级功法。他们全门都修同一功法,并不区分。”
“这……”
铺满阳光的室内,一时也铺满了寂静。学子们好奇地看着夫子,但这份好奇也只是一般的、对新知识的好奇,而远远称不上震惊。
只有乡下来的年轻人微微坐直了身体,神游天外的神情……稍稍收了收。
夫子也很平静,就像在讲述一件十分普通的事情。
“《紫薇决》全名应当叫《太乙衍天紫薇决》,这是总的名称。对普通弟子而言,它的确只是普通的心法。但对那些有天赋、心性好的弟子来说,这门功法十分了不起。”
夫子停了一下,卖了个关子。下面的学子都很懂事,忙齐声说:“请夫子赐教。”
他满意一笑,才继续道:
“到修行至第四境无我境,或者天赋极佳的弟子修行到和光境时,《紫薇决》就会自动发生变化,自行推演出最适合个人的功法,有的还能幻化星图、产生厉害的神通。譬如这一次《点星榜》和光第一人……”
沈越眼睛一亮,接道:“是北斗天枢谢蕴昭,火木相生双灵根,修道四年便和光圆满,战绩也颇丰。”
夫子点头道:“正是。据说她和光境初阶时便能展开星图,还初步窥得虚实相生之道,不容小觑。北斗一脉积累深厚,门中天才不计其数,像那天生剑心、十年神游的卫枕流,更是修士中的翘楚。”
“他们……”
夫子的语气忽然严厉起来。
“——正是你们的宿敌!”
满座学子皆一愣。
夫子神色慨然:
“自圣人以身殉道,天下便再无饥荒之虞。然数万年来,仙门势大。区区数十万修士,便占据了大多数灵石、草药、法器,却对凡世苦难袖手旁观;亿万生灵生活在大地上,终日为生活庸碌,更要忍受生老病死之苦,却得不到灵草和丹药的帮助。如若我等凡人也有能力守卫家园,何至于被仙门掠夺全部天地精华?”
沈越还站在位置上,面露沉思。
“听夫子一言,我似有所悟。”
夫子抬手一按:“坐下吧。纸上得来终觉浅,日后你们亲身修炼,再与仙门打交道,自然会有更多体悟。”
乡下来的年轻人坐在最靠边的座位上,微微歪着坐姿,平静地看着上首的夫子。
“今日便讲授至此,课下……”
“夫子,可不可以提问哩?”
乡下来的年轻人高高举起了手。
那口土里土气的乡音太明显,都无需扭头,便可得知说话者身份。堂中有几名学子互相看看,都窃窃笑起来,目光嘲弄。
夫子皱了皱眉,却还是说:“许云留,你有何问题?”
“刚才夫子说修仙界里的人都不知道北斗仙宗修的什么功法哩,何以夫子却知道哩?”谢蕴昭笑眯眯地问,对屋中窃笑置若罔闻。
夫子打量她两眼,问:“自然是看过记载。你为何有此疑问?”
他目光闪动,隐有怀疑之色。
年轻人挠挠头,也不站起来,还换了个坐姿,跟坐不住的皮猴子一样。这个乡下人以小市民特有的、带点狡猾的无礼,说:“那么多修士都不知道的修仙界秘闻,夫子却说得一清二楚,万一是错的,我们也没法印证哩,那可不得问个清楚哩。”
——哎,云留你这样很无礼……
坐在旁边的同窗小声提醒她,神情紧张。
年轻人却无知无畏,目光炯炯地看着夫子。
夫子也看着她。
半晌,清瘦的中年人微笑起来,说:“很好。”
窃笑忽然一停。
夫子满脸欣慰:“尔等学子,也当学习许云留这般的质疑精神。圣人云,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我虽然尽心尽力教导你们,但若要在修仙路途上长久走下去,还是得靠你们自己。”
“许云留,你是四灵根,也很不错。好好修炼,自有前途光明。”
夫子勉励几句,飘然而去。
留满堂学子面面相觑,之前窃笑的几人更是流露不屑和不满。
谢蕴昭也不管旁人,顾自慢吞吞收东西。她的桌面上就书院发的纸笔砚台,连装东西的布袋都是托人缝的便宜货。
看上去完全就是个穷酸还不知礼的庶民。
她正要去拿砚台。
横里伸出一只养尊处优的手,先一步按在了砚台的盖上。
“看看这是谁哩,这不是交州乡下来的许云留哩。”
青年怪声怪气地学着她的口音,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另外几人也围在周围,倏然将阳光挡住,只投下阴影。
是刚才课堂窃笑的人。
谢蕴昭收回手,懒洋洋道:“是的哩,正是你爷爷我,孙子要做什么哩?”
“什么?你这无礼的庶民……”
“够了。”
有人冷冷斥责:“苍梧书院中不分身份,一律是晴雪苑学子。你们仗着身份耍弄威风,竟然耍到晴雪苑中来了?”
他们所生活、学习的别苑因种满梨花,过去起了“晴雪苑”的名字。现在说到这些修仙学子,就都说是“晴雪苑的”。
几个纨绔回头一看,见训斥他们的正是沈越。
沈越是水木双灵根,资质第一,本人还是沈家嫡子。虽然沈家不比王、谢两家,却也是平京中的望族,不是他们惹得起的。
何况,沈越还有个小叔叔……虽然他们对那位沈家小叔叔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却也不敢招惹。
“开个玩笑……什么了不起。”
纨绔们沉着脸,悻悻地走了。
谢蕴昭才收了砚台,笑道:“多谢你哩。”
沈越摇头,道:“本是同窗,不必言谢。云留敢于质疑,我很该向你多学习。”
很谦逊正直的模样。
说完,他就要离开,不防年轻人几步蹿过来,一张平凡微黄的面容挂着和善的笑,对他说:“沈越你才是我学习的榜样哩,天资又好人品又佳,所以你现在要去用午饭?我们一起好哩。”
世家子出身的沈越没见过这么涎着脸的,糊里糊涂就答应下来,走了几步才觉得不对,但为时已晚。
“沈越你说,仙门和我们真的那么对立嘛?”
沈越迟疑片刻,坦然道:“我说不好。我只待在平京,并未觉得仙门哪里妨碍了凡人生活。”
“嗯,嗯,我也觉得哩……”
“不过,”沈越若有所思,“白莲会的妖人也有许多修士。他们手段残忍,确实不得不防。”
“嗯,嗯,也有道理哩。好,我们努力修炼,早日打倒可恶的仙门!”
沈越郑重应道:“是,首先要赶上有名的年轻修士,比如北斗天枢谢蕴昭。”
“不错不错。”谢蕴昭煞有介事地点头,“打倒谢蕴昭,打倒卫枕流,胜利和未来都终将属于我们哩!”
沈越眼睛又一亮,似乎燃起了两簇热血的小火苗:“说得好!”
如切如磋的君子形象,悄悄崩成了热血少年。
“尤其是沈越,你一定可以哩!”谢蕴昭比了个大拇指,又抱起手臂,作出一脸疑惑,“可是好奇怪哩,不是说灵根和血脉没有关系哩?可为什么晴雪苑只有我和其他几个平民哩?世家子都好厉害哩。”
沈越一想,也有些疑惑:“这……兴许是巧合。晴雪苑今年才招生,未来一定有更多平民出身的修士。”
“这样哩。我还以为……”
“以为?”
“我还以为世家可以用钱买来灵根哩,就像买粮食一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谢蕴昭暗中观察沈越的反应。
对方的反应很正常,惊讶之余还被逗笑了:“不可能。如果能买,我家肯定早就囤得满谷满仓,也不会这么多年只出一个小叔叔和我……”
“小叔叔?”谢蕴昭一怔,“难道是……”
“就是《点星榜》神游第一沈佛心,龙象寺行走,镇守天堑抵御魔族,度化十万厉鬼,被称作‘天生佛子’的沈佛心。”沈越脸上放射出崇拜的光,“小叔叔是我的榜样!”
“啊,”谢蕴昭目前对沈佛心不大感兴趣,敷衍道,“是很值得敬重的人哩……”
敬重?
那一丝模糊的念头又飞快地从她脑海里闪过。
谢蕴昭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此时此地,她莫名想起了一幕场景:郭真人提到弟子牺牲时的愤恨和后悔,还有他说自己完全不知道是谁送来玉简又拿走,以及他在院子里说的那一句,他想起了一个值得敬重的人……
对了,就是这个。
郭衍在凡世生活了数十年。
他是归真境的大能。
在平京,神游境几乎就是仰望的顶端,看沈越谈起沈佛心的表现就能知道。
一个归真境修为的修士,又对凡世了解深刻,难道不知道自己能力几何?
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谢蕴昭处在郭衍的位置上,眼睁睁看见朝夕相处的弟子们被大阵格杀,起因是一块来历莫测的玉简……
她难道不会当场暴起?若想做一件事而不去做,道心便有瑕疵。
她都知道的事,郭衍不可能不知道。
管你什么平京上古大阵,再厉害也是荒废了十万年、被神游小辈修复的阵法,难道真能随便杀死我一个归真境大能?
然而郭衍不仅没有暴起,反而自己封印修为,在事发后三个月中一直装得潦倒凄惨,在平京中苦苦忍耐和等待着。
他究竟在等待什么?
当然也有可能,是那大阵确实厉害得超乎想象,一面就让郭衍这位归真真人吓破了胆,躲在下京区瑟瑟发抖,什么都不去尝试,只苦苦等待师门来人,好将情报顺利传达出去。
哪一种可能性更大?
难道说……
谢蕴昭抱臂沉思。
“云留……云留?”
她放下双手,重又笑眯眯:“对不住哩,我刚刚思考午饭吃什么好哩。书院真好,天天都有肉吃。”
沈越信以为真,笑道:“总不好让修仙的学子吃不好。听闻今后过了辟谷境,就不用再依赖凡人食粮。咦,那是不是钱恒?”
晴雪苑和苍梧书院并不相连。要去书院用饭,就要穿过两道大门。谢蕴昭和沈越刚走出晴雪苑,正要往书院去,却见一个眼熟的身影从大门右拐,显然要去别的地方。
钱恒也是晴雪苑学子,而且是和“许云留”一样的平民。他是下京区人士,家庭贫寒,据说家中还有生病的父亲、眼睛半盲的母亲。
他是金土木三灵根,在晴雪苑里仅次于沈越。此人平日沉默,少与人交流,只顾发奋苦读,还偷偷攒下书院发下的物资,带回家补贴父母。
有几次谢蕴昭撞见别人言语欺负他,他也不言不语,她就帮着说了几句,所以和钱恒还算熟悉。
“钱恒!”谢蕴昭叫了一声,“你去哪里哩?”
钱恒紧张地回头,看见是她和沈越,才放松一些,又赶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怎么了,你要做什么坏事哩?难道要逃学?”谢蕴昭走上去,看看外头繁华的街道,一把摁上对方的肩,“好兄弟一起走哩,你逃学怎么不叫上我哩?”
沈越在背后哭笑不得:“云留!”
钱恒却笑不出来,低声说:“家里托人传信,说父亲病重,叫我赶快回去看看。今日并非休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