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越也走上来,闻言安慰了他几句,又说:“孝道为重,你不若告假,在家中照顾令尊一段时日,学院定然会应允。”
钱恒看了他一眼,苦笑一下,没说话。沈越有些疑惑,下意识看向谢蕴昭。
谢蕴昭再拍拍钱恒的肩:“没事哩,你去告假好哩,我那份补贴分你一半,沈越也可以分你一半哩。”
“补贴……啊。”沈越才反应过来,有些羞赧。学院会按日为学子发放些许钱财、干粮,但如果告假,告假期间的补贴也就告吹。
沈越家里不缺这些,本人也从没放在心上,虽然知道钱恒家贫,一时却想不到那里去。现在明白过来,便觉得自己那句“告假”说得太轻松、太不食人间疾苦,一时叫他耳朵羞红。
“对不住……不,对,我的补贴也分你一半,不对,是全部……”
“钱恒你不要听他放屁哩。”谢蕴昭很干脆地踩了他一脚。
沈越吃痛,震惊、茫然又有点委屈地看着她。
钱恒迟疑再三,终于还是低头一礼,羞愧又感激地道了一声谢,掩面回到晴雪苑,去向师长告假。
等他走远,沈越才虚心求教:“云留,我方才说错了什么?”
谢蕴昭使劲一拍他的脊背,语重心长:“沈少爷,你知道什么叫‘自尊心’哩?你想帮助别人的心意是好的,但是你跟平民差距太大,这种事本身就让人很受伤哩。”
沈越讷讷:“原来如此……”
“所以我觉得课堂上夫子说得不对哩。”年轻人语气散漫,仿佛只随便提起,“对普通的平民来说,平时根本接触不到修仙者哩,反而和本地小官小吏、有钱人家接触更多。我从老家过来,靠的是给有钱的商人当护卫哩,我家女郎从老家过来,也是因为在那边被县令和大户欺负哩。”
她看向怔然的沈越:“那些仙门可能有欺负世家,但欺负平民的好像是世家和官员,不是修仙者哩。”
年少的世家子头脑有些困惑。
“我……”
“说得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微哑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普通的、本该毫无辨识度的男声,却因为过于冰冷淡漠而能够让人记得住。
白绸蒙眼的青年似乎刚从书院那边过来。他手里还抱着个双层食盒,应该是刚刚领了饭蔬回来。
眼看他越走越近,谢蕴昭连忙指着他脚边说:“王离,有门槛!”
王离身形顿了顿,面无表情地抬腿跨过。
“嗯。”
沈越见礼道:“原来是王十一郎。”
青年没说话,谢蕴昭好奇道:“十一郎?原来你排行十一哩。”
王离“看”了她一眼,淡淡:“嗯。”
沈越还试图搭话:“听闻十一郎平日都在院内由专人教导,如果课业上有疑问,可以……”
“不必。”
面无表情的盲人青年抱着食盒,往晴雪苑中走去。
“门槛!”谢蕴昭及时出声。
等他顺利跨过去了,她才对那个背影说:“王离,沈越一片好心,你好歹道一声谢哩。”
青年转过身,“看”她一眼,再微微转动脖子,“看”沈越一眼。
“多谢,不必。”
沈越:……
他感觉自己在短时间内微妙地受到了两次打击。
王离说完话,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重新“盯”向谢蕴昭的方向。
“许云留,你可曾用饭?”他淡淡问,“没有的话,可同我一起。”
“多谢,不必。”谢蕴昭假笑,大力拍沈越的肩,“我要和沈越一起吃哩。好兄弟就要一起吃饭!”
沈越一听,竟然有点受宠若惊。
王离静静地站了片刻,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没走两步,他脚下就绊了一下,险些把食盒摔出去。
谢蕴昭嘴角抽了一下。
眼盲的青年又走了几步,又绊了一下。
沈越见状,深觉义不容辞:“十一郎,且让我来帮你……”
“不必。”对方头也不回,声音冷淡至极,“多事。”
沈越:……
短时间内,第三次打击。他突然有种冲动,想找个地方静静坐下,思考人生。
谢蕴昭呵呵冷笑:“让他装,让他一个人走。沈越,我们走哩。”
沈越老老实实点头。
晴雪苑中的青年再度停了停,然后……
……身形一晃,食盒脱手飞出。
“啊啊啊啊我知道了哩!!我陪你吃饭哩!!!”
谢蕴昭反应迅速,冲上去一把抱住食盒,顺便拉了一把快摔倒的青年。
“浪费食物是不好的哩!”
青年面上毫无波动,平静地从她手里接过食盒,漠然道:“多谢。”
目睹了这一切的沈越:……
年少的世家子捧着一颗饱受打击的、破碎的、沧桑的心,伤心欲绝、形单影只地走向了书院一方。
谢蕴昭同他挥挥手,认命地扮演一个人形导盲杖。
“抬腿。”
“往左。”
“前面有水池,往右边三步。”
“唉……”她叹了口气,“今天的午饭吃不上哩。”
王离脚步不停,面色冷淡:“我拿了双份。”
“嗯?”
“午饭,”他平平重复道,“我拿了双份。”
“哦,好,一份归我哩!等等,你拿两份干嘛哩?你有访客?还是说你要吃两份哩?”
王离步伐流畅地走着,不疾不徐,没有丝毫卡顿。双层的食盒抱在他怀里,也待得很安稳。
“直觉罢了。”
他淡然地说出这句话,唇边有一个近似微笑的涟漪一闪而过。
……
第二天。
上午的课堂,夫子迟到了。
等他匆匆走进室内,谁都能看出那张面容上的震惊和沉痛。
他扫了一圈室内众人,深吸一口气。
“钱恒一家三人……全部遇害。”
作者有话要说:
我估计一下……唔,大概七八天以后吧,师兄就会回来了。
基本上只有这段平京的剧情他俩异地恋【咦
之后的大地图一直到结尾前他们都是一起的,有段剧情我暂时还没想好是作为结尾还是番外,总之就结束了。
回答一下评论区:
谢九和昭昭的感情纠葛?单方面的不叫纠葛啦
谢九是不是坏人?对很多人来说是,对很多人来说不是
第83章 引魂香
月淡星繁, 几丝薄薄的云缀在夜空上,呈现出朦胧的暗银色。
谢蕴昭爬上了墙头。
星空下的青瓦褪去了白日的热意,凉得像水。
她正翻到一半, 听见背后传来一声:
“许云留。”
她动作顿了顿, 想装没听见, 但才刚一动作、发出一点窸窣声,背后那个声音就说:
“你如果不停下来, 我就喊人了。”
谢蕴昭无可奈何地转过头。
庭院中的石灯笼散发着朦胧光晕, 暗处则是幽微的星光的领地。在灯光和星光之间, 站着双眼蒙了白绸的青年。
“嘘。”谢蕴昭压低声音,“我出去一下。”
王离走近围墙, 仰着头:“你要去钱恒一家那里。”
虽然是盲人, 但王离展现出来的敏锐远胜常人。
谢蕴昭没说话。
王离继续说:“钱恒告假归家, 是你劝说的结果,因此你对他的不幸抱有负罪感。”
谢蕴昭低着头, 手指无意识摩挲了一下青瓦片。薄薄的尘埃抵在指腹;灰尘只有在触碰时、阳光照射时才能显出一分存在感, 普通人也同样如此难以被人注意。
“我去看看。”她重复了一遍,隔着夜色审视青年的面容,“你要阻止我么?”
王离一动不动:“我跟你一起去。”
谢蕴昭差点以为自己听错, “啊”了一声:“你怎么去?”
眼盲,没有武技,能怎么去?
“许云留,你学过武, 翻墙对你来说轻而易举。”王离说,“所以, 你可以背我去。”
“……哈?!”谢蕴昭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背你?王离, 王少爷,王大爷,你知不知道我比你矮哩?”
王离十分平静,毫无半点羞耻之心:“我只知道你力气大。”
“力气大是对的哩。”谢蕴昭坐在墙头,抱起双臂,眉毛高高挑起,说得很不客气,“但你什么都看不见,去干嘛哩?”
“我自有打算。如果你不答应,我现在就叫人。”王离威胁人的时候也是面无表情的状态,说话更是十分坦然,“我不去,你也别想去。”
谢蕴昭:……
最终,谢蕴昭还是背着这个大爷翻出了书院。
青年扶着她的肩,静静听着耳畔风声。因为他高,宽大的衣摆几乎垂落在地,边缘的云纹飞在平京的街道上,蒙上了浅浅的灰尘。
平京城里实行宵禁,夜里有固定的兵差骑马巡逻。谢蕴昭背上背了个人高马大的累赘,没办法飞檐走壁,不得不贴着街角前行,随时都要设法小心避开兵差。
大部分时间,她都无声无息地奔跑着。背上的人的重量对修士而言不算什么,但她不得不装得辛苦一些,避免受到怀疑。
星光勾勒出两人淡淡的影子。
“许云留。”
“嘘。”
“我比你高,”青年顿了顿,“也比你宽。”
谢蕴昭嘴角一抽:“说得对哩,你终于发现自己在压榨可怜的、发育不良的穷人了哩。”
“会武的要帮助不会武的人,强者帮助弱者,这是天下至理。”
“是哩是哩,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哩。”谢蕴昭压着声音,语气敷衍,“要是你什么时候成了平京最厉害的修士,当上世家的领头人,记得把这条天下至理推行开,早日实现天下大同,好好建设和谐社会哩。”
她背后的青年抬起头,“看”天上繁星烁烁。他能感受到风、感受到垂落的星光,还有远处隐隐的马蹄声;四面八方的信息交织成网,将这座他所熟悉的城市以另一种方式呈现出来。
“嗯,我也正有此意。”
他说得太平淡,反而只像随口应下。
不久后,谢蕴昭抵达了钱恒的家。
他家在下京区东侧,离中京区不是太远,靠近城墙一方。
平京的城墙都很宽阔,时刻亮着火把,还有兵差守卫。谢蕴昭循着阴影走过去,很快找到了对应的坊。翻过又一座围墙,她落在坊内。
下京区的坊中大多聚居了五、六户人家,对应地也划分出了各自院落。谢蕴昭扫视一圈,因不能外放神识,一时有些犹豫。
哪一座?
“那里。”王离指着一个方向。
是围墙最简陋的一个院子,几乎和篱笆没什么两样。狭窄的木门紧闭着,上面贴的道君图画缺了半边,显出一分凄凉。
谢蕴昭背着王离,悄无声息地潜入进去。
王离淡淡道:“不必如此小心。除了我们,坊中没有别人。”
“……没人?”谢蕴昭站住了,微微侧头,“你怎么知道?”
“平京中忌讳凶宅。何况钱恒一家三人,都是在屋宅中被强盗所杀,死时只有几声惨叫,毫无反抗之力。人心惶恐,自然会外出避讳几日。”
钱恒是昨天中午告假回家,当天深夜便在家中遇害。官府今天清晨接到报案,前来察看,根据现场的刀痕、翻箱倒柜的痕迹,断定是强盗趁夜杀人,推测是白莲会所为,飞快地下了通缉令。
这是谢蕴昭听到的版本。
现在她站在这里,距离昨夜钱恒等人遇害才过去了十二个时辰。
“凶宅……的确,因为世间有修士存在,人们都十分相信风水哩。”谢蕴昭开始一一检查现场留下的痕迹,“有残余的血迹,但大部分都被处理了。”
王离从她背上下去,四下“端详”院落,又微微抽动鼻子:“是官府处理的……的确,有些太干净了。”
“太干净……”谢蕴昭侧头看去,“你是说有人在故意掩饰什么哩?”
“也许。”
王离沿着院子四方缓步走动,不时停下来感受片刻环境。
“这里,腻子画出来的痕迹……女性。应该是钱恒的母亲。”
“这里是刀痕,挣扎的痕迹……血迹。”
“小心台阶。进门这里是另一个人的遇害现场……男性,下肢萎缩……是钱恒的父亲。”
谢蕴昭小声告诉王离现场的样子,而他则会蹲下身,认真地一一用手摸索着感受。
这座贫寒的院落里只有两间房,一间属于钱恒的父母,一间属于钱恒。
从官府勾画的尸体痕迹来看,钱母在院子里被人砍死,钱父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被杀害。在钱父背后不远处,也就是室内靠近卧榻的地方,是钱恒遇害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