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冰婵才恍然,却更是笑起来。
“若非云留,我们早在荒郊野外丢了性命,哪里还能来租房子?”她笑吟吟道,“好啦,别说这些客气话。我们趁晚市关闭之前,还带了些零嘴回来,达达和减减不是很爱吃糖霜山楂?”
冬槿抱着一大堆零食,欢快地跑过来,叫了一声“许小郎”后,就兴奋地和阿拉斯减、达达凑在一起。她一个小姑娘和两小只头碰头,亲亲热热得很。
赵冰婵又问:“云留,你今夜要回书院么?若不回,我就叫冬槿去给你铺床。”
“不必了,我还要出去。”谢蕴昭说。
赵冰婵点点头,就走进屋中去收拾自己的满头大汗。冬槿也跟上去,还转身和达达他们挥手。
院中再次恢复了安静。
谢蕴昭扭头看向郭衍。
老人沉默饮酒,现在放下酒碗,平静地说:“我不会伤害凡人。”
谢蕴昭认真问:“真人可敢以道心起誓?”
郭衍自嘲:“老夫还有道心?早在弟子们身死之时,我的道心就已然破碎。”
“这正是我想问的。真人的道心果真破碎了吗?”谢蕴昭淡淡道,“真人说了一次谎,就要做好再不被人信任的准备。因此还是请真人再发一次道心誓的好。”
郭衍瞧她一眼,忽然笑了:“好,好。冯师兄教了个好徒儿,天资好,心性也好……若是能再多些自保之心,就更好了。”
他仿佛自言自语般说完最后一句,便一口气发誓:“我郭衍以道心立誓,绝不伤害赵冰婵、冬槿、赵勇三人。”
谢蕴昭点点头:“这便好。那么,我就走了。阿拉斯减,达达,你们保护好女郎他们。”
——噶!
——欧呜!
两小只急得原地乱跳,仰头眼巴巴地看着她,意思是:这次又不可以跟着你一起吗?
谢蕴昭歉然道:“抱歉,但我分身乏术,只能请你们保护赵家三人。”
鸭子和狗对视一眼,又看看屋子——那里有对他们很好的赵家人。最后他们重重点头:好吧,下一次你一定要带上我们。
“成交。”
谢蕴昭挨着和他们碰碰爪子或鸭蹼。
她最后看了一眼屋中,整个人的身影便悄无声息消失在石榴树投下的阴影之中。
片刻后,赵冰婵换了身衣服,擦着半干的头发走出来:“云留……啊,已经走了么?”
院子里的郭先生也已经端起铜盆,往灰扑扑的地面洒水,顺便浇灌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正是这时,院子门被再一次匆匆推开。
身形高大的赵勇奔进来,回头看看外面,急急忙忙关上门,方才长出一口气,嘟哝说:“平京的妇人热情得太过分了。”
这句憨憨的抱怨惹得赵冰婵和冬槿又笑起来。
冬槿眼尖,瞥见赵勇怀里抱了个什么东西,当即来了劲:“勇叔!你抱着什么,廖寡妇送你的礼物么?”
“去,小丫头懂什么。”赵勇铜铃样的眼睛一瞪,瓮声瓮气道,“这是我专门请回来的道君像。七天前就订好了,今天是个黄道吉日,才按算好的时间带回来。”
“道君像?”
赵家两人好奇地凑上去,仔细端详:一个大袖飘飘的中年道人双目微阖,神态悲悯出尘,栩栩如生,令人望之生敬。
“为什么要请道君像?”赵冰婵不解。
冬槿说:“女郎忘了么,从前在家中,老爷和夫人也是常拜道君像的。”
“正是。”赵勇说,“我在平京中打听过,发现这里家家户户都拜道君像。不论灵不灵,反正求个心安。平京城这么繁华,兴许就是道君保佑呢?”
冬槿有些不信,或者又是有些不服气;这些八卦逸闻向来是她最先知道的。她问:“我常和小丫他们一起玩,怎么没听说?”
赵勇说:“你当然不知道。平京城里的奇怪习惯,拜道君像不能和人说,要不是廖寡妇说……”
“哦——”另两人异口同声,打趣促狭,“廖——寡——妇——呀——”
赵勇脸一红,挂不住面子,搪塞道:“女郎,还要赶紧请道君归位,不然就耽误吉时,之后再拜也不灵了。”
这么一说,另两人也不由郑重起来,连忙着手布置桌案,毕恭毕敬将道君像请了上去,又摆上瓜果、香炉,最后虔诚一拜。
不知道何时起,在小院中洒水的郭衍停下动作。他站在院墙下,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
鸭子和狗浑然不知地在空地上追逐打闹,对道君像没有半点兴趣。
无月的夜空中,群星闪烁着光辉。
很少有人知道,这千万璀璨的星光早在被人们看见之前,就已然注定必将大放光芒。
丝丝缕缕的星光垂下。它们洒在街道上,洒在屋檐上,洒在花木的影子里,也洒在飞驰的巡夜士兵的刀刃上。
星光掩盖了其他幽微的光芒。
在听不见的祈愿声中,无形的力量不断汇聚,最后流入了地底的大阵之中。
*
谢蕴昭跳进了井里。
苍梧书院中的镜湖与地下水相连,但平京城里与地下水相连的不止是镜湖。
还有水井。
冰凉的水流滑过她的皮肤。她在水中呼吸,往更深的地方潜去。
郭衍的话回荡在她脑海中:“谢师侄,当你在平京城的地底遁行时,不曾感受到什么异样么?”
异样……
有。
她曾隐约听到了一丝奇妙的声音。
那是一闪而逝的异样。她当时着急回城,没有细探。
此刻,谢蕴昭沉在水中,静心凝神,按照郭衍的说法,缓慢地掐出了九个法诀。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光芒在她眼前亮起一瞬;空间忽然裂开一丝罅隙。
一股沛然巨力从罅隙中传来,一把攥住她,用力往里一拉。
谢蕴昭本能地抬手挡了一瞬,但转眼,那拉拽她的力量就已经消失。
当她放下手臂时,四周已经没有了冰凉的地下水,也没有了沉寂的黑暗。
四周是冰蓝色的,就像无数淡蓝色的冰块砌成的房间。
房间之中,有一人盘腿端坐。他双手合十,捻着一串晶莹剔透的佛珠,身前放着一盏五色琉璃灯。
无数粗大的透明锁链从四面八方伸出,紧紧束缚着这个人,也将他面前的五色琉璃灯紧紧捆住。
庞大的灵力从他身上流出,顺着锁链蜿蜒出去,被输送到四面八方。
锁链就像血管,而这个人……就像源源不断供血的心脏。
区别在于,血液是红色的,而他的灵力纯白无瑕,还带着悲天悯人的佛法金光。
似乎察觉了谢蕴昭的到来,他缓缓睁开眼。
那是一张极其可怖的面容。无数伤疤纵横在他脸上,彻底遮盖了他本来的容貌;唯有一双眼睛清冷澄澈,即便身处囚牢,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负面情绪。
他身披玄色袈裟,头顶没有剃度留下的戒疤,却有一个鲜红的卍字印。
谢蕴昭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才问:“龙象寺行走,沈佛心?”
被无数锁链束缚着的佛修静静地注视着她。
“你来了。”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呃对不起,估计错误,师兄还得等个几章……
提前预告一下,下一卷开始重心除昭昭之外,还会重点讲师兄的故事。
虎摸大家,喜不喜欢谢九都很正常,真的!因为我的目的就是要塑造一个复杂的、有魅力的反派。魅力源自矛盾,也难免引起激烈争论和极端评价。
因为他犯下的恶心而厌恶他——非常正常!
因为他的某些品质和情感而喜欢他——也非常正常!
人类的的确确会喜爱有缺陷的东西,很多人甚至更加偏好有缺陷的事物,否则断臂的维纳斯不会成为最经典的美神。
爱憎随心,评价由人。大家和谐讨论哈~么么啾!
第94章 沈佛心
沈佛心。
据说他一出生就被龙象寺带走, 抛弃原本的名字,而代之以“佛心”之名。从此,这既是他的名, 也是他的法号。
龙象寺这一代的佛修皆为“净”字辈, 唯独一个沈佛心不受戒、不排辈。他是龙象寺那位人称“地上如来”的主持之徒, 修行数十年以来,大半时间都在行走天下、化解众生苦难。
——是谓“龙象寺行走”。
还有传言说他是佛子转世, 贯通佛法、法力无边, 所以才能力压神游同侪, 稳坐第一。
这样一个人,此刻却出现在平京地底, 更被锁链捆绑得严严实实。
“你来了。”
沈佛心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惊讶、疑惑、喜悦……什么都没有。
只有无边的清寂、冷然。
连他眉心闪烁的佛修金光, 与其说“悲悯”, 不如说是看透万物本质后的无波无澜更恰当。
这位《点星榜》神游第一人又被称为“鬼面佛修”,是因为他当年在西北关外度化十万厉鬼时, 生受厉鬼啃噬, 被毁去了容貌。但他从来不遮不掩,坦然面对众人目光。
他和王离竟然有些像。
但王离更像不通人情的顽石,而沈佛心更像透明而无边无际的天空, 一眼看去什么都一目了然,再仔细看却又什么都看不明白。
谢蕴昭看了看他身周的透明锁链。
“需要我把你放出来吗?”
她走到佛修身前,蹲下来仔细瞅了瞅锁链。
这锁链本质上是一种禁制;它们和平京大阵勾连,将沈佛心当作能量源头, 从他体内抽取灵力以维护大阵的运行。
如果不懂禁制手法就贸然触动,不说是否能破开锁链, 却是必然会引起大阵的反弹。万一引来谢九就麻烦了。
谢蕴昭刚生出这个念头,就听见佛修淡然的声音:
“你破不开这禁制。”沈佛心敛眉低目, 疤痕纵横的脸上,只有一双清润的凤目完好无损。
谢蕴昭点点头,也不多矫情,直奔主题:“我来是想问……”
“蝴蝶玉简。”沈佛心缓缓捻动佛珠,“谢施主,恭候已久。”
谢蕴昭看着他:“恭候?”
“我被大阵所缚,大阵却也为我所用。谢施主在城中所为,我亦有所察觉。”
沈佛心的身上有一点淡淡的檀香。据说佛法精深到了一定程度,佛修身周就会化出莲香或檀香,让人不知不觉就平心静气,胸中尘垢尽去、如洗一新。
若换个人,也许会很喜欢这种心旷神怡之感。然而谢蕴昭却不大喜欢被别人影响的感觉,因而她稍稍退去一点,才说:“不愧是神游第一的沈佛心——这种彩虹屁先省略了,毕竟我同门被你连累至死,我现在心里不痛快得很,没法对你太好声好气。”
“沈大师,请问蝴蝶玉简在哪儿?”
沈佛心捻动佛珠的手,停下了。
他半阖的双目睁开,眼神便更显清亮,仿佛能一眼看到人的心底。而他此刻正凝视着谢蕴昭,以一种过分仔细的、专注的审视看着她,像久闻其名终见其人的恍然,又似隔世重逢的些许感叹。
他说:“谢施主与我有缘。”
谢蕴昭:“……什么?”
“谢施主与我有缘。”沈佛心说,“谢施主若能放下红尘,随我修行,必能得证果位。”
“……我只想知道蝴蝶玉简在哪儿,谢谢。”谢蕴昭保持微笑,“我和道门更有缘,跟沈大师不是很有缘。”
沈佛心认真说:“谢施主若不离红尘,必有劫难不断。”
“首先我不想剃光头,其次……没有了,就这一个理由就足够阻止我修佛了。”谢蕴昭耐心解释。她不耐心也没法,这位佛修似乎是个执著的性子,不得到个坚定的回答,就不会回答蝴蝶玉简的问题。
果然,沈佛心又道:“上古有龙女,八岁成佛,以女子之身侍奉如来……”
“反正我拒绝。”谢蕴昭斩钉截铁。
被坚定拒绝的沈佛心微微叹了口气:“甚憾。”
却又淡淡说:“若谢施主今后念头通达,我愿随时为谢施主引路正法。”
“好的好的,那到时候就拜托你了,谢谢啊。”谢蕴昭一本正经、连连点头,活像真有一天她会想不开剃了头发去当尼姑。
“蝴蝶玉简究竟在哪儿?”
沈佛心沉默一会儿,似乎在整理头绪。他手中那串晶莹剔透、不同寻常的佛珠,又一次被他缓慢地捻动起来;一粒粒佛珠相互碰撞,泛出涟漪般的些许佛光,又很快被大阵的锁链抽走。
他身前放着的五色琉璃灯也被锁链缚住,尽管微弱,却有不灭灵光。
“蝴蝶玉简被我封印在平京城中。”
终于,佛修再次开口。他眼帘再度垂下,掩去其中思绪,唯有周身庄严宏大的佛光轮转不止,将冰蓝的地下照得通透光明。
“我本欲揭发世家罪行,却连累沉香阁诸人送了性命,自己更被平京大阵反制,用来作为大阵运行的养料。”
谈起别人的牺牲,沈佛心诵了一声佛号,没有更多的情绪;谈起自己的失败,他口气也依旧淡然。他整个人就像被雕琢出来的一尊佛像,不悲不喜地端坐此地,供人参拜,却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情绪。
谢蕴昭试图从他声音里分辨出一丝愧疚,但她失败了。
就像她一开始没有看穿郭衍的谎言一样。
在修仙界里,她毕竟还是一个活得不久的雏鸟,无法理解这些大能修士的淡然自若、高深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