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旻执筷,夹起一块,先看了看,满脸嫌弃之色,还是丢入口中。
还未及细嚼,他便转头欲吐。
苏若华看见,忙端了痰盒过去接着。
陆旻将口中的肉块吐出,又拿清茶漱口,一脸怒容,向着孙昭仪斥道:“孙氏,你可知罪?!”
孙昭仪茫然无措,只看皇帝发了怒,心头一哆嗦,那膝盖就软了,滑跌在地,颤声回道:“皇、皇上……臣妾……臣妾不知,还请皇上明示。”
陆旻将筷子掷在盘中,银链子撞的瓷碟叮当作响,令人心头一颤。
他冷笑道:“你自家倒是尝尝,这做的却是什么?!”
孙昭仪面色如土,其实不必品尝,她也知道,这盘子肴肉委实难吃。
她本不会烹饪,只是听闻皇帝吃了苏若华所做的白蒸肴肉大为赞赏,于是打发人到膳房问了厨子。厨子不明所以,就把平日里预备祭祀所用肴肉的法子告知。
她如法炮制一番,待菜品成了,尝了一口,只觉得难以下咽,心中还曾狐疑,皇帝竟喜欢吃这种东西么?
虽是心中起疑,争宠的念头却冲昏了她的头脑,所谓利令智昏,孙昭仪压根没有多想,就把巴巴的把菜端来了。
甚而,她还腹诽,兴许皇帝口味独特,就爱吃这等粗鄙菜肴呢?
此刻被皇帝斥责,孙昭仪几乎吓得魂飞魄散,面色如土道:“皇、皇上,臣妾……臣妾……臣妾只是听闻皇上爱吃这道菜,所以才……臣妾可是特特向御膳房的师傅打听了菜谱做的呀。皇上,臣妾冤枉,一定是有人蓄意陷害臣妾,故意不将真实菜谱告知。臣妾……”胡言乱语了一通,她忽然看见一旁站着的苏若华,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指着她大声道:“必定是她!是这婢子设计陷害臣妾!皇上,您可要明察!”
苏若华冷冷瞧着这地上犹做困兽之斗的孙昭仪,这样的情形,她也见过多次了。
后宫里,那些斗败了的嫔妃大多是这幅狼狈模样,无论位份多高,身份多么尊高,到了这个关头,便都再顾不得体面,胡撕乱咬,有如市井泼妇。
她淡淡说道:“御膳房的师傅并未说错,你做的便是最寻常的白蒸肴肉。只是如此做法,只用在年节祭祀的祭品上。皇上爱吃的,并不是这样的菜。”
陆旻睥睨着孙昭仪,满眼皆是嫌恶,斥道:“自己做错了事,不知反省悔改,还要攀诬旁人。孙氏,你这为人当真是下作龌龊。朕历来告诫后宫,百姓耕织辛苦,需爱惜节俭为上。这好端端的食材,你硬生生给糟蹋成不能吃的东西,浪费粮食,此为罪之一;身为宫妃,却不通烹饪之道,有失妇工,此为罪二;做错事情不知自省,攀咬旁人,有失妇德,此为罪三。孙氏,你德行有亏,还配做昭仪么?”
孙昭仪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不住,再想不出什么应对求饶之词。
忽的,她又拉住苏若华的裙摆,苦苦哀告道:“苏宫女……不,苏姑娘,您替我求求皇上吧。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我就是想让皇上多喜欢我些,并没有坏心。我再也不敢了,您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您让皇上饶了我吧!”
苏若华将裙摆自她手中轻轻扯出,向后退了一步,淡淡说道:“孙昭仪高看奴才了,奴才不过是个卑微宫女,哪来的脸面,能替您向皇上求情。”
她向来不爱招惹旁人,顺水的人情也乐得去做,却不是什么良善慈悲的烂好人。这孙昭仪倒也当真有脸,才对着皇上诬告了她,转头又来要她去求情。
佛家还有言,众生好渡人难渡。她又不是庙里的菩萨!
陆旻早不耐烦听孙昭仪在这里哭闹,扬声喝道:“李忠!”
李忠忙进来,一见这情形,料知是不好了,俯首道:“皇上,有何吩咐?”
陆旻一字一句道:“昭仪孙氏,蒙皇恩得选宫嫔,不思答报,性情癫狂,德行有亏,愧居昭仪一位。自今日起,贬为美人。”
李忠心头一震,连着苏若华也禁不住看向陆旻。
这可是陆旻自登基以来,处分的第一个嫔妃。
降位在后宫处罚之中虽是常见,但孙氏本是正二品的昭仪,一下被贬为一个四品美人,一气儿连跌了两级,可算是罚得极重了。
李忠倒也纳罕,这妇人到底干了什么蠢事,献一道菜品也罢了,竟能把皇帝招惹到这般气恼?
想着,他偷偷看了苏若华一眼,暗自忖道:多半啊,又和这位姑奶奶有关系啦。这孙氏也当真不知死活,早告诉她苏姑娘正在侍膳,定要求见。见也罢了,又不知说了什么,牵扯上苏姑娘,这才惹怒了皇上。这叫什么,这叫不知死活啊。
孙昭仪几乎嚎啕大哭起来,来这一趟,不止没捞到半分宠爱,甚而连自己的位份也丢了。她原本是嫔位,如今降成一个只比才人高一等的美人,今后她还怎么有脸见人?
苏若华瞧着陆旻,却见他神色冷漠,又道:“孙氏御前吵闹,罚半年宫份。”说着,他微微俯身,向孙氏道:“再多哭一声,朕便降你一级。降到无可降时,你便去冷宫!”
孙氏的哭声登时戛然而止,仿佛喉咙忽被人捏住了似的。她睁大了眼眸,泪珠子还是一颗颗的往下掉。
陆旻极不耐烦,斥道:“还不快把她拉出去,朕的晚膳都叫她搅合了。”
李忠忙应了一声,向孙氏低声说道:“孙美人,您是自己走?还是奴才扶您出去?”
孙氏再如何昏聩,也知道多留无益,自地上爬起,抽抽噎噎的出去了。
李忠亦要退出去,陆旻却道:“慢着,把她带来的这些,也都拾掇出去。”
李忠又折返回来,将孙氏带来的一匣子肴肉,都端了出去。
打发了孙氏,陆旻气恼兀自未消,说道:“真正晦气,一顿饭也吃不消停。”
苏若华微微一笑,替他斟了一杯莲花曲,说道:“皇上且消消气罢,何必如此呢?您罚也罚过了,孙美人也该知道错了,往后怕是再也不敢来御前了。”说着,她禁不住又添了一句:“便是孙美人做的菜难吃,皇上又何必如此震怒?”
陆旻瞥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当真是得了便宜卖乖!朕,哪里是气这个。”
这是他登基以来,苏若华陪他吃的第一顿饭,就叫这妇人搅了,他如何不恼?
再则,他也是借此事震慑六宫,谁敢欺凌诬陷苏若华,便是孙氏的下场。
第四十一章
苏若华瞧着陆旻那意气风发的脸, 低低叹息了一声。
今日这消息传扬开来,后宫之中又要掀起波澜了。淑妃等人,原就将她视为妖孽, 再有此事, 怕是各个恨不得将她除之而后快。
偏偏,眼前这位皇帝, 毫无半分自觉。
倒也是, 他如今手掌生杀大权,又怎会与她易地而处?
陆旻听她叹气,抬眉问道:“怎么了?”
苏若华不想扫他的兴致,只说道:“没什么, 只是想到太妃娘娘那边,不知新来的人能不能服侍的好。”
陆旻却有些不大高兴,轻哼了一声:“你倒还真是眷恋旧主, 都到朕身边来了,还念着太妃。你且把心放肚子里吧,难道除了你, 太妃手下一个像样的人都没了不成?”
苏若华不过借太妃来遮掩一二, 也并非真正担忧,听陆旻这般说来,不过一笑了之。
陆旻望着她,明知她是没有说实话。
他二人相伴多年,又是从小一起长大,她心里想些什么, 自己会不知道么?
当下,他倒也不戳破,端起酒盅轻抿了一口,方才说道:“今日此事,朕是蓄意重罚。”
苏若华不由抬头,看向陆旻,半晌轻轻问道:“皇上,为何如此?”
陆旻神色淡然道:“朕是要让六宫皆知,你在朕眼里,便是与旁人不一样。朕格外的珍视你,若有敢肆意冒犯欺凌的,必然重惩!此后,朕倒要瞧瞧,还有谁敢欺负你。”
早在当初,他还是皇子时,便在心里如此赌咒发誓——待将来自己独立门户,称王开府时,必然不会再令她受半分委屈。
如今,他甚而当上了皇帝,手握天下。他的心上人,自是要高高在上,谁也不能侵犯。
至于往昔□□那些所谓不成文的规矩,什么君王雨露均沾,要一视同仁,好不让宠妃为六宫怨恨,成众矢之的。
陆旻对此言,从来嗤之以鼻,分明是自己没有本事,连喜欢的人无力庇护,方才扯出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
再则,他深刻以为,奉行此理的男人,其实根本没有那么喜欢那些所谓的宠妃,不过是想要满园皆春,又要安抚群妃,这方想出这么一通鬼话来。
他又不同,他只眷恋苏若华一人,何必管旁人怎么想?
这后宫,也是那些女人自己挤进来的,不是他招来的。
苏若华听了这话,鼻中有些酸意,心头更掠过一阵近乎于颤栗的甜美。这便是帝王的恩宠么,一颦一笑,一喜一嗔,都牵动这旁人的祸福。
不自觉的,她的双手有些微微发颤。
她垂首遮掩着失态,低声道:“奴才多谢皇上的回护。”
不管将来陆旻待她如何,至少眼下,她是开心的。
陆旻却蹙眉道:“又这么叫了,朕说过多少次,没有外人,就不要再称呼自己是奴才。”
苏若华倒也不再倔强,含笑轻轻应了一声。
用过晚膳,陆旻吃了一盏茶,略歇息了片刻,又到东暖阁里去批阅奏章。他掌权时日不久,正是稳固统治的敏感时期,万事不敢懈怠。虽满心急着同苏若华亲热,却也只能熬着性子,先处置正事。
好在,如今人就在眼前了,看她替自己忙忙碌碌,倒也解了相思之苦。
苏若华倒是毫无察觉,依旧尽心尽力的陪侍。
好容易到了就寝时候,这服侍皇帝洗漱,不是她的差事,李忠也没交代。苏若华看着这里已没自己的事了,便回了体顺堂。
一进体顺堂,露珠与芳年连忙迎了上来,满脸堆笑,都说道:“姑娘当差下来,服侍皇上一定辛苦了。已预备好了热水,给姑娘净身解乏。”
苏若华只觉天气还冷,不大想浴身,便说道:“天气不热,不大洗也罢,梳洗一番,就睡下了。”
芳年没有说话,露珠倒是抿嘴一笑:“姑娘,今时不比往日,您还是洗洗的好。”
苏若华看她笑里有话,只觉奇怪,但转念一想,自己前次洗澡已有两三日了,白日又从甜水庵回来,车马颠簸,难免沾染些尘土,如今又是在御前当差,万事还是谨慎为上,没得叫人抓把柄,看笑话,便点头答应。
露珠与芳年,连忙去布置,张起屏风,抬出楠木浴桶,倾倒了热水与玫瑰香露,便要服侍苏若华洗浴。
苏若华早年在家中也是被人伺候惯的,进宫虽为奴多年,但当了掌事宫女之后,身边也有人服侍,倒也不觉如何。
露珠一面替她擦洗身子,一面低声赞叹道:“姑娘,您当真是生了一身的好皮肤,这样细腻白润,莫说瘢痕,就连一颗痣也没有,委实罕见。说句不怕冒犯的话,奴才也伺候过几位主子,可从未见过一个如您这般的。皇上,一定会喜欢的。”
这阿谀奉承之言,苏若华听过,甚而她自己往年也没少说过,倒也并不见怪,只是问道:“看你年岁不大,竟已服侍过几位主子了?”
露珠说道:“姑娘别瞧奴才这样,先帝在世时,奴才就进宫服侍了。奴才跟过于宝林、宋才人还有一位柳选侍,只是后来先帝归天,主子们都去了南宫养老,奴才方又归了内侍省调派。”说着,她又笑了起来:“如今能来服侍姑娘,是奴才三世修来的福气。”
苏若华听了她这一番话,心中方才了然。
难怪年纪小小就这样油嘴滑舌,老于世故,原来也算是宫里老人了。算起来,自己入宫的时候,倒还小她一岁呢。
她说的那三位嫔妃,都是先帝晚年时才入的宫,还没能侍奉两年,先帝驾崩,她们这等低位嫔妃,也只好去南宫。大好的青春年华,就此葬送。
先帝为君虽尚可,但却太过喜好美人,年过五旬,依旧不肯停了选秀,不知耽误了多少人。
这都是前朝的旧事了,如今想来也是无味的很。
浴身之后,露珠又拿来一瓶牡丹润肤香油,定要与她擦抹。
苏若华心中奇怪,问道:“这也是御前的规矩么?难道连宫女们身上涂什么,也有人过问?”
露珠嘻嘻笑道:“当然不是,但姑娘不是要服侍皇上么?自然要好生打理一番才是。虽说姑娘天生丽质,但还是仔细保养的好。这身上皮肤养的越发白皙,皇上才会越发的喜欢呀。”
周朝以白为美,上至后妃,下至民女,无不尽一切可能的保养皮肤,只望养出一身的好肤色来。
这堆金积玉的后宫,自然也有无数保养肌肤的膏脂花油。
苏若华这方醒悟,原来这丫头以为,皇帝会来宠幸自己,所以才有这一番折腾!
她忙说道:“那可不必了,我早说你们会错了意。我来御前,也就是来当差的。这一套可收起来吧,传出去,叫人笑话。”
露珠见她如此说,只好说道:“姑娘这样讲,那就罢了。花油暂且收起来,待以后用时再取。”说着,便将那瓶牡丹花油放进了妆奁里。
苏若华看着她与芳年满脸的不信神情,不由微微苦笑了一下。
莫说她们二人,这若非自己置身事中,见了这等清新,也要以为皇帝必定要是宠幸这宫女了。
这些话,反倒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所谓自欺欺人,大概如是。
苏若华走到妆台前坐下,看着一泓清水也似的菱花镜中,映出如花人面。
芳年开了抽屉,自里面取出一并乌木梳子,替她轻轻梳理长发。
苏若华看那梳子虽是木的,其上却刻着梅花图案,嵌以银丝,握在手中,虽不觉如何华贵,但与那些动辄赤金嵌宝嵌珠的相较,倒更觉雅致脱俗,也合乎自己的喜好。
再看那妆奁里放着的钗环等物,皆是乍看无甚不妥,细瞧瞧,不是东珠便是白玉,皆是上佳珍品。
她心中微微有些不安,问道:“这些东西,都是谁布置的?”
芳年老实些,不似露珠那样伶牙俐齿,只轻轻回道:“姑娘,都是皇上亲自吩咐,李公公自库里寻出来的。”她握着苏若华那如黑缎一般的长发,心中亦也惊叹不已,这姑娘的头发当真是好,如瀑如云,黑亮柔滑,更难得的是,一把长发几乎拖至地面,竟无一丝枯干开叉。这后宫里的嫔妃娘娘们,不知费了多少力气,用了多少润发香油,都难养出这么一把子好头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