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赵斌冷笑了一声, 没有再多说什么。
陆旻深深看了他一眼,再度将适才的话又问了一遍:“列位臣工以为,派何人前往平叛合适?”
赵斌拱手道:“臣斗胆, 举荐臣第二个儿子赵宏。”
陆旻沉吟道:“赵大人倒是一心为国, 但朕记得,去岁你那长子自马上跌下, 腿伤迟迟未愈。你膝下唯有这两个儿子。如若次子再有不测, 你赵家香火可就艰难了。”
赵斌倒是一脸耿直神色,掷地有声:“为国效命,乃是臣等分内之事。怎能因香火为念,躲赖不前!”
陆旻不语, 看向那两人,问道:“两位有何看法?”
陆斐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咧嘴一笑:“皇上, 您晓得臣弟,一事不成,草包一个, 这等军机大事, 您和赵大人、霍大人商议便可。臣弟,那就是个凑数儿的”
陆旻颇有几分气恼,索性也不去理他,又问霍长庚:“那以你所见呢?”
霍长庚却起身言道:“皇上,臣毛遂自荐。”
陆旻眸中闪过一抹赞许神色,口中却道:“你可想好, 你是家中独子。”
霍长庚朗声道:“既为人臣,食君禄,忠君事,江山社稷为上。赵大人既不以香火为念,肯将唯一一个康健的儿子送上前线,为臣等楷模,臣又怎能退缩?”
这番话说的极是漂亮,也算打压了几分赵斌的气势。
赵斌便有些不悦,说道:“霍大人,你既是家中独子,还该爱惜自身。再说,在下若无记错,你家中只余下一个老母亲了。战场上,刀枪无眼,你若有闪失,你母亲谁来奉养?”
霍长庚言道:“若以此为念,则万千将士,谁无父母,谁无妻儿,又有哪个不是家中倚靠?如此这般,又有谁能上疆场?赵大人就不必替在下考虑了。”
赵斌鼻子里哼了一声,坐下不语。
苏若华在旁静听,倒觉的有几分奇怪,赵斌举荐自己儿子上前线,她倒能理解,为谋军功起见,那也无可厚非。胆,他为何阻拦霍长庚?战场刀剑无眼,多个人照应不是好事么?
心中想着,她当然不能问什么。
但听陆旻又道:“二位既如此,那么便令霍长庚为主帅,赵宏为偏将,前往蒙古瑙木贡前往平定哈衣布叛军。”
赵斌听得自己儿子居然只是个偏将,而这个毛还没长齐、才从护军位置上爬起来的霍长庚竟然要做主帅,不由愤愤不平,当面就道:“皇上,此举不合常理!霍大人以往不过是宫中护军,并无几分兵家经验,如何能指挥兵马?”
陆旻看他神情气急败坏,心情倒是甚佳,向他微微一笑:“赵大人,若如此说来,你那二公子更是连护军也没做过,只念过几本兵书,怕是做个百夫长都难以胜任吧?”
赵斌在朝上跋扈惯了,又因陆旻是他赵家一手扶植的皇帝,心底里其实连这皇帝也不大放在眼里,今听陆旻竟然当面揭短,一时却怔住了,说道:“皇上,你……!”
陆旻又道:“霍长庚虽是护军出身,但往年朕还是皇子时,其随朕巡查民间时,也大大小小打退过不少匪患。那哈衣布族不过千余众,除却老弱妇孺,壮年族裔只数百人,倒也不必过于重视。你们,权当此次是疆场磨炼罢。”
霍长庚晓得皇帝意思,不给赵斌机会,当即起身道:“臣领旨!”
赵斌无法可施,只得悻悻然道:“臣领旨。”
苏若华立在一旁,只听到瑙木工三字时,心便怦怦跳了起来,耳中也嗡嗡作响,余下的话语一句也没听进去。
这瑙木贡,正是她家人流放之地!
此地族群叛乱,那她的家人安危如何?
前回与兄长通信,还是去岁年前的事了,这一晃竟又是三月有余。当时兄长信里说,当地民风虽彪悍,但人大多敦厚朴实,且热情好客,他们在那里居住安稳,叫她在宫中不要牵挂。这不过三个月罢了,此地竟然叛乱了!
苏若华心中七上八下,再未留意屋中动静,直至陆旻唤她,她方才回神。
再抬头,屋中那三人竟已散了。
陆旻正望着她笑道:“怎么,发什么呆呢?”
苏若华摇了摇头,轻轻问道:“皇上,奴才跑神了,竟没留意已经散了。”
陆旻心情大好,他今日既把心上人调至身侧,又找到了制衡赵斌的法子,甚是畅快,当下莞尔道:“怎么样,听这些朝政议论,十分枯燥吧?”
苏若华垂首道:“奴才不懂这些,只知在旁侍奉就是了。”
陆旻看着她的手交叠于身前,两只小手,宛如玉瓷雕成,又似莲花盛放。他心中一痒,伸手过去握住,竟贴在了自己面颊上。
苏若华心中微惊,想要缩回来,却被他牢牢捉着。
但听陆旻又道:“这等场合,本不该叫你过来。但咱们三年不见了,朕一刻也不想离了你,想叫你时时刻刻在身边。这一段委实忙碌,待略闲些,朕便带你去玉泉宫住两日,好生闲散闲散。”
苏若华不知说什么为好,即便是再受宠的妃子,也没有站在一边听皇帝议政的。但她是宫女,人便挑不出什么来了。
她眼下也没有这个心情,满心记挂着的,都是千里之外的家人。
鬼使神差的,她却问了一句:“皇上,既是疆场凶险,霍大人想去平叛,倒也是个相互关照。赵大人却怎么还不许呢?”
陆旻瞧着他,眼眸里满是笑意,忽的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妄议朝政。”
苏若华心境紊乱,倒忘了这层忌讳,正要下拜请罪,却听陆旻又道:“这也罢了,朕倒想有个人能说说心底话。也独是你了,换做旁人,朕必定不饶!”说着,他剑眉一扬,点头说道:“这哈衣布族无多少强壮兵马,与我周朝为敌,委实是以卵击石。赵斌看中了这一点,想要为他那二儿子谋个军功,以后好在军队里升上来。他们赵家,全是靠着兵权,方有今日的声势地位。他那长子已然废了,当然要扶持小儿子。眼下,朕既不能同他翻脸,又能太顺他的意,必定要找个制衡他的人。霍长庚,便是最好的人选。”
“他为人忠正耿直,身家也简单清白,既不怕被人拿捏威胁,亦不会受人拉拢贿赂,又颇有一段才干。此次平叛之后,朕便要在军中抬举他起来。不止他一个,朕还要大大启用那些寒门薄宦之家的子弟,甚而赵氏的旁支!令他们自家阵营内失和,彼此争斗消耗,最终两败俱伤,这份权柄,才会回到朕的手中!”
苏若华看着陆旻那意气风发的俊脸,心中忽然漫起了几分生疏感。
这是皇帝,不是她昔年服侍过的七皇子,更不是适才那个抱着她的七郎。
往昔,看他登基继位,身披龙袍,陆旻已为天下之主,只是个模糊的念头,如今才真真切切的在她心中具象。
陆旻拿捏人心至如此地步,甚而连她也乖乖答应了留在他身边,不再有出宫的念头。算来,她根本就在他掌心之中,从最初时就没有一分一毫的胜算。
苏若华忽有几分不适,她寻了个借口:“皇上,壶里水凉了,奴才吩咐茶房再烧。”言罢,轻轻将手抽出,快步出门去了。
陆旻瞧着她落荒而逃的细丽身影,忽然低低笑了一声——他开心极了,若华终于是他的人了。
苏若华出了东暖阁,将黄铜壶交给了守门的小太监,吩咐他去茶房传话。她自家并不想立刻回去,便在养心殿中信步乱走。
走至木影壁前,忽见霍长庚与赵斌正在影壁旁似在争执些什么。
但听赵斌冷声道:“姓霍的,既不吃敬酒,你倒小心些。疆场刀剑无眼,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
霍长庚不卑不亢道:“祸福有命,不劳赵大人操心。”
苏若华眼见这一番情景,心中暗道:素来听闻这赵太尉飞扬跋扈,没想到气焰嚣张到如此地步。这霍大人如今与他已是一殿之臣,他竟是半分客气也没有。
想着,她心念一动,迈步上前,朗声道:“奴才给赵大人、霍大人请安!”
赵斌见有人来,哼了一声,正欲拂袖而去,又看来的恰是方才皇帝身侧那个宫女,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这宫女生的倒是当真秀丽出众,他府中最宠爱的侍妾,也及不上她半分。
心里生了几分邪念,赵斌甩袖离去。
霍长庚立在当地,看她上前。
苏若华福了福身子,盈盈一笑:“霍大人,此去疆场,还望保重。”
霍长庚面色如常,只是眸中似有波光闪动,他说道:“不敢,多谢姑娘记挂。”
苏若华又笑道:“奴才有件事,想托付霍大人,不知大人肯否……?”
霍长庚看她来求自己,不知怎的,心里却生出了几分欢喜,说道:“姑娘且讲来。”
苏若华说道:“奴才……奴才家人在瑙木贡,适才听闻皇上与诸位大人说,此地叛乱。奴才实在担忧,是以……”
她话未说完,霍长庚心中已然明了,他依稀听说过,眼前这宫女原也是名门望族的小姐,只是家中蒙难,阖家人流放,她自己也入宫为奴。
原来是名门之后,难怪她行事做派,与那些宫女都不一样。
霍长庚心里想着,目光更暖了几分,也不待她说完,张口便道:“好。”
苏若华微微讶然,她还未说完来意呢。
霍长庚又道:“我替你留意,你将家人姓名告知我。”
苏若华先是一怔,顿时心头狂喜,忙将自己兄长的名讳、年龄、大致样貌讲给他,又俯身拜倒:“奴才多谢大人!”
霍长庚连忙回礼,他不便在宫中久留,又同皇帝这身侧近侍谈说,拱了拱手,便往养心殿外去。
苏若华站在影壁前目送,忽瞧见霍长庚的腰上悬着一枚物事,那是自己之前送他的牛皮口袋。不想这么个不起眼儿的物件儿,他倒始终戴着。
霍长庚是武人,不似那些附庸风雅的公子哥儿,随身携带此物,大约也是方便起见。那东西无有刺绣,针脚也是寻常,谁也瞧不出来到底是何人的针工,她心中安稳的很。
霍长庚歩出养心殿,头上的日光有些热了,晒得他有些浮躁。
他心中既有几分喜悦,又有几分烦躁,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
她是皇帝近侍,但依然是宫女之身,还不是……妃嫔。
他是否能够多想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
第三十九章
苏若华立在木影壁前, 看着霍长庚那昂扬背影逐渐远去,心里踏实了几分。
霍长庚的为人,如陆旻所言, 忠正耿直, 又是个肯扶危济困的良善性子,既答应了她, 便一定会代为照看她家人的。
她不敢求旁的, 只要母亲、兄长及姐姐平安就好。
正兀自出神,背后却突然出来一声俏皮的口哨音。
苏若华皱了皱眉,莫说此处是养心殿,皇帝的住处, 便是在皇宫大内,又怎能有如此浮浪行经?
她转头看去,果不其然, 西平郡王陆斐正踱着步子,缓缓走来,那双含情的风流桃花眼在她身上扫来扫去。
苏若华微微欠身, 道:“原来王爷还不曾离去。”
陆斐笑了笑:“本王适才去东净了, 非是如此,倒也看不见这出好戏了。”
苏若华不欲同他纠缠,行礼罢,便要往回走。
陆斐扬声道:“苏宫女,与外臣私相授受,论宫规, 该如何处置?”
苏若华止步,回身向他一笑:“王爷说笑了,奴才几时与外臣私相授受?”
陆斐笑道:“莫非本王的眼睛出了毛病,方才瞧见在这儿有说有笑的一对男女,不是你与那霍长庚?”说着,他一步步走到苏若华跟前,忽然俯身低声道:“苏宫女,你好大的胆子。背着皇兄,敢里通外臣!你说,若是本王把你和霍长庚在外头的事儿告诉皇兄,他会不会生气啊?”
苏若华脸上笑意渐深,这陆斐想要威胁她,那可真是选错了人。
她在宫里这么些年了,也替恭懿太妃私下办过许多不能见光的差事,又岂会怕这等言语威慑?
她朱唇微扬,淡淡说道:“王爷说什么,奴才听不明白。王爷若咬死了奴才与霍大人有私,霍大人尚未走远,不如将他请回,一道去皇上跟前分辨个明白。然而王爷空口白牙,想要诬陷奴才,那是万万不能够。这宫里办事,讲究一个真凭实据。王爷,可有凭据?”
用这空话想要威胁她?简直是笑话。她又不是第一天入宫,什么也不懂的毛孩子!
陆斐长眉一挑,这小女子竟是个刺儿脾气,一分亏也不肯吃的!
他倒并不生气,心里还生出了几许赞赏之意,点头笑道:“苏若华,果然厉害。不愧是服侍了皇兄多年,能把皇兄勾的神魂颠倒的人。”
苏若华不喜欢听这样的话,仿佛她就是个天生的狐媚子,专一迷惑帝王的。
她说道:“王爷,如无别事,奴才还要回御前服侍,不陪王爷闲话了。”
陆斐却不让她走,扬声道:“同霍长庚就可以说说笑笑,不急着回去服侍,与本王就是说废话了。”
好不惫赖!
苏若华有些没脾气,便问道:“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陆斐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齐齐整整的糯米牙,说道:“你家人既在关外,你怎么不去求皇兄照拂,或者索性赦免了他们,将他们招回京城?”
苏若华闻听如此,料知方才的话,他必是全听见了,看这西平郡王满脸戏谑的模样,也不似当真想要告状,再则她同霍长庚又无半分不能告人之处。
当下,她说道:“王爷说笑了,奴才家人是被朝廷责罚,发配边关的。奴才不过是个宫女,哪来的脸面求皇上去赦免?”
陆斐瞧着她,嘴上虽说的随意,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却依然有些惆怅的思绪,他不由眯细了眼眸。
苏若华生的很美,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她既非如贵妃那般艳丽的刺眼,又不似淑妃那素雅到清冷,她就像一轮皎月,温婉柔润,朦胧的光辉洒在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