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也意识到伤到了儿子,脸上闪过惊诧,按着扶手便要站起身。楚侯爷抿着唇,拳头一紧,眉眼之间尽是隐忍。老太太张了张口,关切的话不知从何说起。
“母亲累了,早些休息吧。”楚侯爷抬手拍了拍被溅湿的衣领,起身便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走到门边才突然停下来,声音淡淡道:“这两日儿子会让人替您收拾行囊,待天气再暖和些便送您去往安陵。”
楚晴岚望了一眼老太太如遭雷劈后颓废的神情,在心底暗自嗤了一声,随即跟上了父亲的脚步。
出了门外,谢杳看到两人的身影便走上前来,朝楚侯爷拱了拱手道:“方才听见岚儿吩咐请大夫,可是父亲身子不适?”
楚侯爷虚弱地摆了摆手,像是对颈边烫红的伤处毫不在乎。“没什么大碍,今日让贤婿看笑话了。天色不早,晴岚还怀着孩子,你们小两口早些回去休息吧。”
谢杳看向楚晴岚,显然是看她的意思。楚晴岚犹豫了片刻,上前去挽住了谢杳的手,随后朝着父亲颔首欠身,“那女儿先回去了,父亲待会儿还是让大夫看看。”
楚侯爷有些心不在焉,摆摆手让人送他俩出了侯府。
坐上马车之后,谢杳问起他们在屋里说了什么,楚晴岚便从头到尾转述了一遍。
“楚家祖坟在安陵?”
“嗯。”
谢杳眉头微蹙,“那为何你母亲葬在京郊白龙山?”
提起此事,楚晴岚神情不可避免的暗了下来。“老太太说母亲命带不祥,不能迁入安陵。”
谢杳略有不屑,嗤笑道:“我看是她害怕报应不敢百年之后相见吧。”
楚晴岚突然眉心一动,转过头睁大眼睛看着他道:“你说,若是劝父亲将母亲迁回安陵……”
谢杳一想救猜到了她的打算,不禁笑出声来,“让老太太整日守着自己谋害的亡人,恐怕要寝食难安了。”
五月,端阳刚过便有消息传来,张氏在狱中自尽。
楚晴岚听罢便罢了,在牢里待了半个月,想来张氏也吃了不少苦头。倒是谢杳对此略有不满,死了便是解脱,活着才是对她的折磨,这么容易让她解脱,牢里那么多狱卒是干什么吃的?
但人都死了,总不能为一个废了的妾室追究衙门的失职吧。谢杳握着亲信送来的信件,目光停在‘服毒自尽’四个字上,若有所思。
“查还是要查的,张氏入狱时可没藏毒,是谁给她提供的方便?”
面前穿着黑衣的男子低着头应声是,得了令便退下了。
男子前脚刚走,楚晴岚后脚就提着食盒进了书阁,径自登上三层来到谢杳身旁,将炖好的糖水放在桌前。
谢杳抬头看见来人,脸上的神情顿时柔和了许多,握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旁,道:“大夫都说了怀着身孕不宜操劳,你怎么又进厨房了?”
楚晴岚不满道:“炖个糖水算什么操劳,你把我看得太虚弱了吧!”
“我这是心疼你。”谢杳弯着食指刮刮她鼻尖,宠溺地说。
楚晴岚笑了笑,没多做争辩,侧过身舀一勺糖水直接堵住他的嘴。
“对了,过两日随驾东巡,我把你喜欢的几件常服都包好了,官服要带上吗?”
谢杳咽下糖水,舌尖还遗留着一丝丝甘甜,心中顿觉温暖。闻言,伸手搂住了她肩膀道:“保不齐半道受命办差,还是带上吧。”
楚晴岚顺势依偎在他怀中,谢杳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手里的信疏,两人靠在一起,虽一言不发也难掩浓情蜜意。
五月初八,御驾东巡,自宫门而出,受百官恭送出京。
皇帝不在京中,自当由太子监国,这是太子受封以来承担的第一个重任。皇帝为保稳妥又让靖安王从旁协助,却不知手足之间暗潮汹涌。
“父皇为九州社稷出巡仙山以求神女庇佑,儿臣虽不能往,但在此诚心叩拜,愿父皇东巡顺利。”
“愿天佑社稷,愿神女降福!”
太子身着华服携百官叩拜,朝着御驾上那九五之尊大声恭祝,一时之间,气氛澎湃。
皇帝看似心情愉悦,笑着示意众人平身,回过头请国师南清真人唱念青词,随后命太监将青词原稿焚烧以祭神灵。
南清真人怀揣拂尘垂着眼皮嘀嘀咕咕念了一套不知什么话,半晌才面露微笑,对皇帝说道:“陛下,吉时到,可以启程。”
皇帝闻言稍觉欣然,返回马车内,朝外边的太监分附一声,“启程吧。”
太监高呼,“启程——”
百官再拜,“恭送万岁。”
南清真人上了皇帝身后的那辆马车,放下车帘之前,他的目光投向底下黑压压的人群,不知是在看谁。
“国师,咱们该启程了。”小太监在旁催促。
南清真人于是放下帘子,淡淡道:“走吧。”
随着一行人逐渐远去,消失在京城东门的宽阔长街,太子率先放下戒备,转过身面含笑意地扫视一圈,对百官道:“孤受命负监国之重任,恐有处事不周之处,还请诸位大人多多担待。”
百官连忙俯首,直呼不敢。
太子又望向一旁,靖安王坐在轮椅上,神情有些晦暗不明。
“四弟。”
靖安王回过神来,朝他低了低头,恭敬道:“太子殿下。”
太子笑意更甚,“父皇让四弟从旁协助,四弟可要多多尽心啊。”
“臣弟谨遵圣旨。”靖安王道。
寒暄一番,太子收敛了笑容,拂袖回到城中,坐上了返回东宫的马车。一上马车他的脸色就变了,稍稍挑起车帘一角,对外边吩咐道:“让人盯着靖安王府,别让那瘸子坏了孤的大事。”
外边小太监急忙应声“是。”
太子离去,百官这才敢陆续回衙门办公,靖安王身旁的下人弯下身小声问,“王爷,咱们回府吗?”
靖安王眯着眼睛望向太子远处的方向,半晌才道:“回府。”
*
早在上个月皇帝提出东巡的时候,南清真人便说,修道之人当摒弃世俗,不应仪式过重。正因如此,此次东巡的车驾一应从简,除了车队稍微长些,边上的侍卫稍微多一些,光从马车的外表来看,谁也看不出这是皇帝的御驾。
皇帝的御驾都如此低调,随行大臣自然不敢逾越了去,故而随行的马车大多外表看起来朴素无华,至于里边是什么情形,皇帝也管不着。
例如谢府的车驾,先是车身经过改装,走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也不会觉得颠簸,再是车里椅子上包了软边,以防楚晴岚磕着碰着。
车内桌上摆着两盘蜜饯,楚晴岚却没有去碰的意思。
谢杳看了一会儿古书抬起头,发现盘中蜜饯一块没少,眉头微皱,有些疑惑。“不是说孕妇喜食蜜饯吗?”
楚晴岚挑眉瞥他一眼,忍不住笑道:“人家说的是可能,又不是一定,我偏不爱吃怎么了?”
谢杳忙道:“不爱吃便撤了吧,你有什么想吃的?等到了下一座城我让人去买。”
楚晴岚想了想,面露几分难色,“我想吃辣,这可怎么办?”
谢杳一怔,这一路都是往东南边走,南方饮食清淡,或多为甜食,只怕搜遍全程也搜不出半根辣椒……嘶,这还真有点难办。
楚晴岚见他思绪飘远,心底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略微有些不满,板起脸来嗔道:“怎么了,你只喜欢儿子不喜欢闺女啊?”
谢杳刚回过神又被她说懵了,什么儿子,什么闺女?
“你想哪儿去了?”
楚晴岚气呼呼道:“都说酸儿辣女,你给我备这么些蜜饯,不就是盼着我生个儿子?方才我一说想吃辣你便犹豫了,你就是不喜欢闺女!”
第56章
谢杳哑然失笑, 轻轻拍了一下她的额头,道:“我哪里是犹豫了,我是在想上哪儿给你找辣的吃食!”
楚晴岚往后一缩, 听了他的解释后意识到自己想岔了, 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那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谢杳没怎么犹豫,坦然说道:“无论你这一胎是儿子乃是女儿,我最喜欢都是你。”
“巧言令色。”楚晴岚红了脸,嘴上不肯示弱, 但心里不自觉一暖。
言归正传,谢杳又思索一番道:“等到了下一座城中驿站, 我让人加急北上多买些辣的肉干,再让他们直接送去富阳。等咱们到了富阳,你就能吃上了。”
楚晴岚挽住他的手,迟疑了一下,柔声说:“我就是这么一说, 也不是非吃不可,你不用这么麻烦的。”
谢杳却道:“有钱不挥霍, 我这‘奸臣’当的多没面子?”
傍晚时抵达京城以东的第一座城中, 当地官员早已准备好迎驾, 将驿站清扫干净空出来以待皇帝亲临。
到了地方之后谢杳就不得不去御前伴驾, 走前还吩咐玉泠照顾好楚晴岚, 又让人去楼上房间知会了顾氏,让她得空下来和楚晴岚说会儿话。
顾氏没有推辞,听到传话换了身干净衣服就下了楼,然而她头一次跟着楚寅随驾出京,看起来比楚晴岚还要紧张许多,下楼梯时四下探看, 生怕不小心冲撞了权贵。
“嫂嫂!”楚晴岚看见门口的身影,惊喜的唤她,“嫂嫂怎么知道我在这屋?”
顾氏听到她亲切的声音终于放松了一些,进了门到她身边坐下,笑着说:“方才谢大人让人来告诉我的,还说让我多陪你说说话。”
“你尽陪我说话了,大哥自个儿在屋里岂不寂寞?”楚晴岚打趣她道。
“他带了一箱古籍看了一路,有什么可寂寞。”提起楚寅,顾氏没好气地埋怨一句,但心底还是甜丝丝的。
楚晴岚听着不禁发笑,“早知如此,嫂嫂为何还纵容他带那么些书籍?”
“不让他看书,路上这么些时日他不得闷死?”
“说到底还是你惯的他。”
顾氏脸颊微红,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对了,我光听说你有喜,还没问你怀几个月了?”
楚晴岚轻轻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道:“四个月了,日子过得到也快。”
顾氏听她感慨一时好笑,点了点她额头,笑说:“这会儿就感慨上了?等孩子落地一转眼长大了,那日子过得才叫快。”
楚晴岚想起顾氏似乎是去年生了个儿子,忠义侯府上下因此高兴了好些日子,那段时间老太太言语之间总是冲着她来,无非讽她和母亲一般生不出儿子。
这一晃,大半年过去了。
“我差点忘了,小侄子快周岁了吧?”
“是啊,等回京之后就该办抓周宴了。”
楚晴岚眉眼微微一动,问道:“嫂嫂带小侄子出来了吗?”
顾氏点点头,“离京这么久,自然是要带出来的,这会儿让乳母抱着在屋里歇息呢。”
楚晴岚眉头轻蹙眉,压低声音在她耳边叮嘱道:“那嫂嫂可得留意着些,我听谢杳说此次东巡没这么简单。”
顾氏听了倒也不觉惊讶,回以从容一笑,“放心吧,楚寅也是这么说的。”
次日晨起,一行人再一次启程往东南方向行驶,前一天刚出京城时的新奇和兴奋渐渐淡去,转而袭来的是兴味索然。
后续几天都在路上,谢杳上了车后时不时看些公务,而楚晴岚则是靠着软枕小憩,直到五月初十,御驾抵达富阳,这才是东巡的第一个站点。
富阳地如其名,便是一个富字可以概括。城中多是经商的世家,先前被谢杳产业的陈家就是其中之一。
当地长官名为钟济年,自从听闻御驾东巡时起,钟济年就已准备好在皇帝面前露脸,他征用了一个富商的别院作为行宫,听闻皇帝沉迷玄修,还特意让人请了富阳周边所有名声显赫的道长前来接驾。
于是,御驾停在富阳城外,皇帝挑开帘子,撞入眼帘的就是乌泱泱跪拜的人群。
其中有富阳的官员,还有近乎一半是知名的道长。
皇帝看罢,心中一时欣慰,不得不感叹这人很会投他所好。
“富阳巡抚,名叫什么来着?”
身旁的太监回道:“陛下,是钟济年钟大人。”
听到这个名字,皇帝刚露出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他没忘记文治十二年那桩贪墨案,这姓钟的可是漏网之鱼。
“哼,排场倒是挺大,不知其中有多少是民脂民膏。”
皇帝随口说的话,让身旁侍奉的下人除了一身冷汗。张公公到底侍奉皇帝时间长些,此时硬着头皮上前半步小声问,
“陛下,可要传谢大人过来?”
皇帝刚想点头,心底突然想起这钟济年最初是谢杳提拔的人,顿时觉得膈应,眉头一皱,摆摆手道:“不必了,唤国师过来,在吩咐起驾进城。”
张公公下了马车小跑去后边通传,接着又到城下向钟济年等一众官员道辛苦。钟济年此人圆滑惯了,听到张公公的话,自然猜到这是皇帝身边的近侍,一脸堆笑着向直呼公公辛苦,又不动声往张公公手里塞了一沓银票,冲他挑眉示意。
这样的举动不止钟济年一人做过,但不知为何,张公公看着手里的银票,心底有些不悦。皇帝方才刚怀疑钟济年贪污,他倒好,在御驾前边众目睽睽之下行贿,太明目张胆了吧?
果然是不会做事的,谢大人打赏时可从没让人看见过。
张公公原封不动地把银票退了回去,客气地说:“大人这就不对了,奴才奉命传话,哪儿称得上辛苦?陛下还等着奴才伺候,这便退下了。”
要么说众目睽睽之下行贿不方便呢,容易被检举是一回事,被拒绝之后让同僚看笑话是另一回事。钟济年手里攥着银票,抬头一看张公公已经走远了。四下里其余官员虽低头不语,但显然是强忍着笑意。
钟济年烦躁了,呵斥一声:“愣着干什么?让开道,陛下要进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