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晴岚微怔,回过头和谢杳相视一眼。崔姑娘就是她在侯府留的眼线,如今她说事发,想必就是老夫人与张姨娘的事情。
“眼下侯府是个什么情形?”
李林道:“暂且不知,崔姑娘只说请夫人尽快过去。”
听罢,谢杳抢先吩咐道:“备车吧,去忠义侯府。”
*
忠义侯府,张姨娘的院子里一片狼藉,原本安放在柜架上的花瓶瓷器此刻碎了一地,下人都被支开了,楚景和楚月娥也被赶到厢房里待着,院内只留老夫人、楚侯爷、张姨娘和颜姨娘四人。
老夫人一脸铁青,拄着拐棍站在一旁。楚侯爷听到那么些陈年旧事,虽是震怒却也不好向母亲发作,只得将怒火都聚集到张姨娘一人身上。
张姨娘跪在青石地上,身子已经瘫软了,眼中没有一点神采。从颜姨娘带着楚侯爷破门而入那一刻她便知道,藏了近二十年的事情,终究要藏不住了,她的路也走到头了。
“我敬你,信你,从未像旁人府里那般苛待庶出子女,给了你足够的尊荣,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楚侯爷气得眼前发黑,在颜姨娘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稳身子,冲上去往张姨娘的肩上狠狠踹了一脚,仍不解气。
颜姨娘瞥一眼地上的人,虽恨之入骨,但还是拉住了楚侯爷劝道:“侯爷息怒,张氏罪无可恕自有王法惩治,您别为此气坏了身子。”
楚侯爷猛吸了几口气,才缓和了些,正要张口再骂,余光却看见一男一女二人走进院中。
正是谢杳和楚晴岚。
谢杳将院中情形扫量了一遍,轻笑一声道:“看来小婿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侯爷料理家务了。”
楚晴岚看一眼几近绝望的张姨娘,心中大感畅快,嘴角轻轻勾起,回过头望向父亲问道:“父亲,这是闹得哪一出?张姨娘身子娇贵,怎么能让她跪在院里。”
话中带着几分嘲讽,换做平常,老太太必定会训斥她不知礼数。
楚侯爷张了张口,一想自己后院出了这种丑事,当着小辈的面,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颜氏,你来说。”
颜姨娘倒是没什么顾及,得了令便向楚晴岚微微欠身,有条不紊地说道:“二小姐容禀,方才下人说小少爷身子不适,我和侯爷便来张氏院里想看看小少爷,怎料在门边听见老夫人与张氏争吵,竟道出了刘氏小产和先夫人血崩的隐情。”
说至此处,她停顿了片刻,抬起头来去看楚侯爷的脸色。楚侯爷像是想起了从前与元妻的往事,一时顾不上颜姨娘说了什么,便没有回应她的目光。
颜姨娘见状,便毫不避讳地说道:“早年老夫人与张氏合谋,在夫人的安胎药里掺了涣神散,致使夫人血崩。前些日子张氏对刘氏故技重施,怎料刘氏胎儿尚未稳固,才用了药便小产了。”
听罢,谢杳和楚晴岚皆是神色复杂。婆婆和妾室合谋害死正妻,只怕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楚晴岚望向父亲,又问:“父亲,颜姨娘说的可是真的?”
楚侯爷虽有些不齿,但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是,张氏已亲口承认。”
第54章
“即是如此, 父亲准备如何处置?”
话音才落下,楚晴岚已看见父亲脸上闪过明显的迟疑。
为难之处当然不在于张氏,一个妾室胆敢毒害正妻, 照律法处置了即可。难的是老夫人也牵涉其中, 甚至可能是主使……毕竟如果没有老夫人在背后撑腰,张氏哪来的胆子直接害人性命?
楚侯爷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老太太的神情,心中说不怨恨是假的,这么多年来老夫人对林氏言语刻薄他都忍了, 现在告诉他林氏之死有母亲一份‘功劳’,他哪里能忍?
但, 子不言父母之过,孝道二字压在身上,他怎能向自己的母亲问罪?
楚晴岚不是第一天认识自己这个父亲了,只看他眉间忧虑就猜到他作何想法。于是她主动退让一步,至少明面上不准备给父亲难堪。
“既然此事再无争议, 将张氏送官府便是了,父亲也不必为此烦心。”
至于老夫人, 她暂且不提。
此言一出, 张姨娘跪不住了, 神情骤然慌乱失措, 膝行蹭过青石地砖, 上前拽住楚侯爷的衣袖,连自己裙摆磨破了都顾不上。
“侯爷,不可啊侯爷!那官府上下都是谢杳的人,二小姐这是要妾身死啊!侯爷开恩,妾身侍奉您二十载,您就一点也不顾念旧情吗!”张姨娘喊得动情, 已是涕泗横流。
然而楚侯爷不为所动,换做从前看到张氏哭成这般他定会心软,但今日得知元妻死于她的手,他对张氏就只剩厌恶、痛恨。
“松开。”楚侯爷冷声开口。
张姨娘死死揪着最后一片衣角,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楚侯爷没了耐心,抬起一脚踹在人肩上,张姨娘吃痛,松手去捂肩膀,本能的向后一仰。
楚侯爷死死盯着曾经朝夕相处的女人,心中不甚恶寒。“毒妇,你以为你毒害了卿容我还会留你性命?”说罢,他向院外大喝一声:“来人!将张氏绑了,送官府!”
老太太的脸色一变再变,听到自己儿子要将张氏送官,她终于坐不住了。老太太手持拐棍狠狠跺地,哑着嗓子呵斥:“胡闹!”
刚进门的下人闻声停住脚步,看了看楚侯爷,又看看狼狈不堪的张氏,再看看面色阴沉的老夫人……他颤颤巍巍地低下头,缩回了刚埋进院子的脚。
直觉告诉他此时他不该进来。
院内众人的目光都从张氏身上转移至老太太那儿,老太太满是褶子的脸上明晃晃挂着怒意。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你将张氏送官府,岂不是要让全京城都知道咱们家的丑闻?你这是要让咱们忠义侯府列祖列宗蒙羞啊!”
楚侯爷憋屈地低着头,不好反驳母亲的话。楚晴岚却不以为意,老太太这时候想起祖宗蒙羞了?跟妾室合谋毒害自己儿媳妇的时候怎么没想起祖宗在天有灵?她微微侧脸靠在谢杳的肩上,垂下目光以掩饰眼中的嗤笑。
谢杳拂过她耳后碎发,轻笑一声看向老太太道:“侯爷不徇私情,将有罪之人送往官府交司法衙门惩处,此举堪称忠义,老夫人何以认为有辱忠义侯府门楣?”
老太太瞪他:“谢大人倒是公私分明,那么依大人之见,是不是要把老身也送去官府啊!”
谢杳不卑不亢直直对上她饱含怒意目光,“那就要看侯爷的意思了。”
眼看着老太太气得直喘气,手里拐棍都扶不稳了,楚侯爷心烦意乱,左手按着两侧额边,不知该如何权衡眼前的琐事。
张氏捂着肩膀缓过劲来,她已经明白侯爷是不会饶过她了,于是换了方向,猛地扑到老夫人脚边,攥着老太太的衣裙哭喊:“老夫人,您不能扔下妾身不管啊,当初若不是您授意,妾身怎敢对夫人下手!您不能过河拆桥啊!”
“胡言乱语!”老夫人怒斥一声,余光不自觉地扫向自己儿子,不出意料地从他脸上看到了隐忍。她心中烦躁更甚,抄起拐棍打在张姨娘的背上,骂道:“我待你们这些晚辈一向和蔼,何时授意过你做这等奸邪之事?你不要胡搅蛮缠诬告于我!”
楚侯爷和颜姨娘都有些听不下去了,方才她们进门的时候可是听得真切,老夫人和张姨娘争执过程中把什么都交代清楚了,老夫人这会儿想撇清关系,未免迟了一些。
当然,看楚侯爷的脸色,似乎是不想戳破她。
总要给侯府留下最后一点脸面。
“还愣着干什么,把张氏送去官府!”楚侯爷无心再听两个女人纠缠,转身看向院门外努力缩小存在感的那名小厮,沉声吩咐。
这回小厮没再犹豫,叫上另外两人就进了院子,把缠在老夫人腿上的张姨娘拉了下来,不顾她歇斯底里地反抗,连拖带拽将她架出了侯府。
李林是个机灵的,一看侯府的人摁着一个女人出来,就大抵猜到了里边的情形。
“这位是?”他明知故问。
侯府的下人也认得这位是谢府管家,很是客气地解释一番:“这是张姨娘,早年害了咱们夫人,侯爷方才吩咐咱们将她送去官府。”
李林了然,这跟他预料的差不多。“官府我熟啊,我跟你们走一趟。”
闻言,侯府的下人连连道谢。一行人将张氏送到官府,侯府的人将事情尽数道来,却隐瞒了老夫人的手笔,衙门的师爷将案情记下,便让狱卒将张氏收押了。在李林的‘刻意提点’下,衙门当值的官员连连保证对张氏‘多加关照’。
送走了侯府的人和李林,当值官员一声令下,张氏被狱卒拖进了最里边一间牢房,狭小的牢房里散发着一股恶心的腐臭,地上铺着肮脏的杂草,上边沾染了不知什么人的血迹。
张氏扒着牢房的栏杆不断叫冤,却没有人愿意理她。
*
傍晚,忠义侯府前厅。
颜姨娘身子不适回了自己的院子,楚景和楚月娥听闻母亲被送官府后大声吵闹了一阵,最后被楚侯爷勒令关在原张姨娘的院子里不许外出。下人们知道轻重,没有人再议论此事,倒是那位刚小产的侍妾刘氏院里时不时传来哭声。
方才在人前楚侯爷还算维护老太太的颜面,此刻前厅只剩自家人,连谢杳都在外边回廊下候着,他便忍无可忍了。
“母亲,您对林氏不喜,对她百般刁难,甚至后来苛待岚儿……凡此种种,儿子不曾有二话。您为何如此残忍,非要她性命不可!”
老太太闭着眼睛坐在上首,身子向后仰,略显虚弱地靠在椅背上。
“这个女人命里不祥,她一嫁进侯府就克死你父亲,还把你迷得神魂颠倒,保不齐有一天便要克你了。”
楚侯爷哑然,听母亲这番说辞只觉得可笑至极。
“儿子与林氏原就是两情相悦才合为夫妻,成婚一直恩爱和睦,旁人见了都会夸赞一声般配!您何以认为是林氏把儿子迷住了?”
说着,楚侯爷的语气忍不住激昂了几分:“再者,儿子与林氏还未相识的时候父亲已经身染重疾,您将人之生老病死强加于无辜女子,未免太过荒谬!”
老太太睁开了眼睛,盯着他的目光一寒,“这个女人死了快二十年了还能让你我母子反目,还不足以说明她命带不祥吗?”
楚侯爷被呛得脸色通红,半晌才低喝一声,“不可理喻!”
老太太眼中神色狠厉,沉声道:“林氏比你大了六岁,她过门时的年岁做你的庶母都绰绰有余!你被一个不祥的女人迷了心智,不顾父母之命硬要娶她,我看是你不可理喻啊!”
楚晴岚坐在侧座的最末端,听到老太太口中不断冒出的恶毒之语,心中的憋屈几乎没过仅存的理智,葱白一般地指甲深深陷在掌心。
她忽然想起前两年过年的时候,她请求去京郊看望母亲,老太太和张姨娘听罢皆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之后每每提及母亲,她们脸上总是骤然煞白……那时她不明白为什么,今日总算知道了。
这是做了亏心事,害怕遇上亡魂啊。
楚晴岚面色一冷,抬起头看向面前两位长辈,突然出了声:“老夫人,您厌恶我母亲,可以有很多种方式要求她与父亲和离,但您万不该下此毒手。”
老太太专断一世,哪能容忍一个晚辈在她面前说教?呵斥道:“长辈说话,何时轮到你插嘴!”
楚晴岚却没打算再敬她,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刻意露出诡异的笑容,自顾自道:“您不该出此下策,因为……杀人偿命,自古皆然。”
楚晴岚年岁渐长,面上的五官都已经长开了,与当年刚嫁入侯府的林氏有七分相像。老太太看到这张熟悉的面容冲她惨笑,果然被吓住了,扶在一旁茶案上的胳膊轻轻打着颤。
老太太半晌才缓过劲来,硬是板着脸道:“呵,我活了这么些年也活累了,二姑娘有胆识,大可以杀了我为你母亲偿命。”
她赌楚晴岚不敢。
孝之一字可是写入国法刑律的,楚晴岚要是真敢杀了自己的祖母,那她也算活到头了。以谢杳一人之力,还想躲过满朝士大夫的唾骂不成?
楚晴岚倒是淡然,听了这话轻笑一声道:“您说笑了,我一介晚辈,怎敢让您偿命。”方才她没有错过老太太眼底划过的惊恐,心下大为畅快,便也没了继续捉弄的兴致。
她扭脸看向父亲,看似低眉顺眼地温声道:“父亲,母亲虽故去多年,但仍是您的结发之妻,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还请您顾念旧恩……莫辜负了母亲。”
第55章
楚侯爷不得不将思绪从往事中抽离, 神情复杂地看向自己的母亲。
“母亲,您为忠义侯府操持家务辛劳半生,是该好生休息了。”
老太太警觉, 死死攥紧拳头盯着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想弑母不成?”
“儿子不敢。”楚侯爷低了低头,沉了声道:“儿子在安陵老家还有一处别院,紧挨着楚家祖坟。您与父亲分别已久,想来应是十分惦念, 不如就回老家颐养天年,时常与父亲说说话也是好的。”
老太太哪里肯依, 听罢便是一脸怒容,“安陵何等破败?那分明是乡野之地!你这是要我颐养天年还是要将我流放?”说着她颤颤指着儿子的鼻尖,斥道:“你这孽子为了一个女人对生母不孝,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吗!”
楚侯爷的脸色微变,望向老太太的目光里竟掺杂了些许厌恶。
安陵是楚家先祖发家之地, 虽偏远穷困了些,但也容不得外人贬低。老太太嫁到楚家大半辈子, 按说已是楚家的人了, 此时却这般出言不逊, 可见她从未将忠义侯府视为自己家。
楚侯爷冷了脸, 不复从前客气恭敬, “为母先慈,为子方孝。您不慈在先,便休怪儿子不孝了。”
“孽子!”
“砰——”
老太太气急,抄起茶案上的白瓷茶盏砸向他,茶水溅了楚侯爷一身,还有几片茶叶残余挂在他衣领上, 那可怜的茶盏则是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父亲!”楚晴岚下意识惊呼一声,抽出袖中的手帕上前去替父亲擦拭额边茶水,再掸去衣襟上挂着的茶叶。她敏锐地发觉水渍溅到的地方微微发红,显然老太太砸下来的茶水温度不低,她赶忙推门超外边分附一声,“去请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