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身上这道目光过于炙热,女子无法再沉默下去,她向楚晴岚福身行过礼后小声道:“见过夫人。谢大人在宴上不胜酒力,陛下命奴婢送谢大人回来。”
楚晴岚盯着女人惶恐的脸色,沉下声问:“他酒量不差,怎么会喝成这样?”
“许是咱们富阳的‘千岁忧’比寻常的酒更烈……”
这个解释并不能让楚晴岚信服,但她也不打算再为难一个舞女,于是将谢杳拽过来自己身旁,扶他到一边的藤椅上靠着,摆摆手说:“人送到了,你回去吧。”
女子杵在原地没动,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面对楚晴岚尖锐的目光,她怯生生地低下头,十分为难道:“夫人,陛下的意思是将奴婢赐给谢大人了。”
楚晴岚眉头一跳,心底涌上了一股子火气。皇帝给谢杳赐一个舞女,肯定不是让这舞女来为奴为婢的,赐进门便是要谢杳纳妾。她正在孕期,皇帝就急着给谢杳赐妾,她是不是还要谢谢皇帝对谢杳照顾的无微不至啊?
“谢府不缺下人,姑娘请回吧,明日谢杳醒了自会向陛下解释。”
“夫人,圣旨既出哪有退回的道理?”女子壮着胆子抬起头,纤纤玉指攥着衣裙,轻咬下唇犹豫了一下又道:“再说了,陛下也是为了成全谢大人……”
“你什么意思?”楚晴岚拳头一紧。
“方才席间奴婢奉命领舞为贵人们助兴,是谢大人拽着奴婢的衣袖不放,陛下才顺势将奴婢赏赐给了大人。”女子话音里夹杂着委屈,若是男人听了只怕会心生怜爱。
可惜楚晴岚不觉动容,还十分恼火。
“他拽着你衣袖不放?”
“是。”
楚晴岚扫了一眼藤椅上面色红晕双眼紧闭的人,心里火气更旺了。才叮嘱他少喝点少喝点,他就闹这样一出,分别不过小半个时辰,外边桃花都带进门了!
当着外人,她暂且忍下怒气,又望向那女子,“我家大人酒后犯下糊涂事,我替他向姑娘道声不是,请姑娘先回吧,明日他醒来自会给姑娘一个交代。”
女子不依不饶,“奴婢已是谢府的人了,夫人要奴婢回哪儿去?”
“谢府不缺人,你从哪个乐坊来,就回哪里去。”
女子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眼眶慢慢变红了,“奴婢是谢大人看上的,夫人要赶奴婢走,总得先问过谢大人的意愿吧?”
楚晴岚觉得自己的忍耐快到极限了,端起桌上已经冷掉的茶水猛灌一口,稍稍冷静了些,才道:“谢府后院从来是我一人主事,就算大人醒着此事也当由我决定,姑娘未免太过固执?”
女子终于直视楚晴岚,咬着牙道:“夫人就不怕落个善妒之名?”
“荒谬!”楚晴岚嗤笑一声,忍无可忍了。
她走到藤椅旁边,狠狠掐了一把谢杳的胳膊,那半梦半醒的人吃痛,倒吸了一口凉气,终于清醒几分,勉强睁开眼。
“岚儿?”他声音尚有些含糊不清,嗓音被烈酒灼过显得有些嘶哑。
“大人醒了?”楚晴岚抱着小臂居高临下盯着他,语气不善,“这位妹妹可是大人的新欢?”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何时有过旁人……”谢杳头疼欲裂,一只手按着额头,另一只手勉强地撑起身子。他瞥了一眼前边神情倔强的女子,十分面生,他毫无印象。
“这是什么人?”
“我还要问你呢!”楚晴岚恼怒地瞪着他。
谢杳皱着眉头,隐约觉得自己醉时可能做了什么荒唐事,略微心虚小声地说:“我可能是喝多了,她、我真不认识她,你让她走吧。”
楚晴岚理智尚在,她自认为对谢杳算是了解,他并非好色之徒,也鲜少干出沾花惹草之事,即便这女子说的都是真的,想来也是谢杳醉酒后无心之失。她虽恼火,但总要给谢杳留点面子。
“姑娘听到了?我家大人不认识你,你请回吧。”
女子潸然落泪,提着裙摆双膝跪下,大声道:“大人,奴婢是陛下赐给您的,您赶奴婢走便是抗旨不遵啊!奴婢出身低微,本就没什么清白可言,也不惧旁人嘲笑几句。但您毕竟是朝廷的栋梁之才,怎能因为奴婢背上抗旨之罪!”
楚晴岚被她说的头疼,一回头发觉谢杳的目光又开始迷离恍惚,显然又要醉过去了。她正要低斥,抬眼看见玉泠端着药进来,顿时像看见救星一般。
玉泠把安胎药放在桌上,回过头审视一番跪在地上的女子,又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藤椅上醉过去的身影,不禁疑惑。“夫人,这是?”
楚晴岚抚了抚胸口顺过气来,指了指跟前这碍眼的身影,道:“先把这位姑娘带下去,等大人醒来再行发落。”
玉泠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还是顺从地应了声是。
室内终于清静不少,楚晴岚先皱着眉头将安胎药喝下,放下空碗后转身走近那喝得烂醉的人。谢杳身上散发着浓郁的酒气,她忍不住露出嫌弃的神情,从袖中抽出干净的帕子掩住口鼻,随即传唤园中下人打盆热水替谢杳洗漱更衣。
这么浓重的酒气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散去的,楚晴岚看了一眼寝屋里并不宽敞的床榻,犹豫之后决定让谢杳去厢房过夜。
*
次日,天色刚刚亮起,楚晴岚便从梦中惊醒。
她梦到那个舞女半夜进了谢杳的房间……
“玉泠!”楚晴岚猛地坐起身,朝门外喊道。
不过片刻,玉泠应声推门进来,“夫人醒了?”
楚晴岚眉头微蹙,看向她问:“昨夜那个女子现在何处?”
玉泠道:“奴婢安排她去做粗活了。”
“她昨夜可还安分?”
“奴婢盯着呢,她不敢造次。”
楚晴岚稍稍松了口气。“替我更衣,我去看看大人醒了没。”
昨夜太医说的不错,楚晴岚喝过安胎药休息了一夜,此时身子舒坦了许多,昨夜不适的症状都已经消退。玉泠扶着她来到厢房,房门半掩着,看来里边的人已经醒了。
楚晴岚推门进去,谢杳正靠在榻上,双手紧紧按着头部,似乎是十分痛苦。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回过头吩咐道:“玉泠,去请太医。”
玉泠正要应声出去,谢杳却出声拦住了她。
“不用了,只是酒劲还没缓过来,让人送些醒酒汤来便是。”
楚晴岚走近前,搬一张凳子在旁边坐下,看他难受的样子不禁感到心疼。但转念一想,又想起他昨夜招惹的是非,于是冷哼一声,道:“该,让你酗酒。”
谢杳自觉心虚,试探着握住她的手,小声说道:“我分明没喝多少便醉了,是那酒有问题……”
楚晴岚甩开他的手,板着脸道:“昨日陛下在场,宴上所有的膳食酒水都经太医反复验过,你说酒里有问题,是怀疑太医的医术不成?”
谢杳无言辩驳,厚着脸皮又把她的手拽回来按在怀里,“我错了,下次少喝。”
楚晴岚看他老实的样子心里不禁好笑,方才的恼火渐渐消退,脸上神情也舒展不少。
“撒手。”她故意装作面无表情,冷冷地说。
谢杳又握紧了些,“我不。”
楚晴岚无奈地轻笑出声来,道:“松开,我去厨房给你弄点吃的。”
第59章
楚晴岚来到厨房时里边已经有做好的清粥小菜, 她便吩咐人直接给谢杳送去了,正准备离开时,余光扫到角落灶台边的一个身影, 她不自禁地停住了脚步。
这是昨夜那名女子。
“她在做什么?”楚晴岚扭头望向主事的婆子。
婆子欠身说道:“回禀夫人, 昨儿夜里玉姑娘吩咐她来打杂,谁知这妮子娇气的很,连火都不会烧,老奴便支使她做些简单的, 让她给谢大人煎醒酒汤。”
楚晴岚没再追问,而是径自往那灶台边走去。
“醒酒汤煎好了?”
女子听到楚晴岚的声音浑身一颤, 下意识往边上一躲,反应过来后仓皇道:“快、快了,还请夫人稍等。”
楚晴岚点点头不置可否,就在边上盯着她的动作。
方才婆子说这妮子娇气,她便觉得有些疑惑。被卖进乐坊的女子多是出身低贱, 这样出身的女子不可能没干过活,从小到大吃了多少苦都数不清, 又怎会娇气的连火都不会烧?
眼前女子本就惶恐, 被楚晴岚盯着做事更是浑身不自在, 一会儿不小心把碗摔了, 一会儿又没注意烫到手指……主事的婆子看的一脸恼怒, 几次大声呵斥她笨手笨脚。
好不容易煎够了时辰,女子拿浸湿的抹布包住药炉手柄,小心翼翼将取下,随后揭开盖子,扯着外边露出的棉线将里边的药包拽了出来,随手放在一旁的盘子上。
取药包的时候, 女子的眼神似乎有些躲闪,手腕也一直轻轻颤着。
楚晴岚敏锐地察觉到她神情异样,于是眉头微蹙,吩咐道:“把药包拿过来我看看。”
此话一出,女子抖得更厉害了。楚晴岚瞥她一眼,没急着质问,而是接过婆子端过来的药包,扯开纱布露出里边的草药,仔细打量了一番。
“这是太医给的?”
女子声音微颤:“是。”
楚晴岚笑了,抬起手便从盘中捻出一根黄色的草药,目光凌厉地盯着她问:“这个,也是太医给的?”
女子一看到她手里的东西就变了脸色,一张精致的小脸霎时惨白,冷汗从额边流下。她避开问话,硬着头皮解释道:“这是金银花,有去火清热的功效……”
“是吗?”楚晴岚轻轻挑眉,眼中明显带着几分不信。“我怎么记得这个,叫做钩吻。”
一旁婆子听的脸色大变,钩吻就是俗称的断肠草,此物有剧毒,传闻神农氏尝百草,最终就折在这断肠草上。钩吻叶片断肠,不容小觑。
“夫人,这怎么会、会不会是弄错了?这东西怎么可能会在大人的醒酒汤里!”
女子脸色又白了几分,心里愈发忐忑。这谢夫人养尊处优久在宅院,也不曾听闻她学过医术,怎么会认得……虽是惶恐,但她仍嘴硬道:“夫人许是认错了,金银花与钩吻都是黄色,长得也十分相似……”
楚晴岚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倒了一碗煎好的醒酒汤递到她面前。“姑娘说的这么笃定,不如喝一口让我看看?”
那根黄色的草药到底是什么东西,女子自己心里当然清楚,看着眼前黑乎乎的汤药,她身子一软。
“这是给大人的解酒汤,奴婢怎能……”
“我让你喝你就喝。”楚晴岚沉声斥道。
女子死死攥着手心,到底没敢喝。
如此,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楚晴岚不再看她,转身吩咐道:“把她押去前厅,再让人请太医过来。”
一刻钟后,太医来到院里,谢杳也从厢房出来了,楚晴岚正坐在前厅的主座上,旁边的桌案上放着一盘煮过的药渣,昨夜那名女子脸色惨白,被人按着跪在厅前。
谢杳走到楚晴岚身旁坐下,看了一眼底下的人,温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楚晴岚不急着解释,而是看向玉泠,示意她将那盘药渣端给刚进门的太医。玉泠会意,这便端起盘子朝太医走去。
“我家夫人请太医看看这盘药渣可有不妥。”
太医微微颔首,放下药箱便低头观察盘中的药渣。半晌,太医的脸色微变,只见他用镊子夹出里边几根黄色的草药,掌中垫着干净的手帕,将草药放在掌中。
谢杳见此也猜到几分,神情顿时严肃了起来,看着太医问道:“如何?”
太医走近前,将手中的草药放在谢杳与楚晴岚二人中间的茶案上,“大人,此物乃是钩吻。”
底下女子的眼中已有绝望,挣扎着想挣脱下人的束缚。谢杳环视一周,将众人的脸色与反应尽收眼底,才回过神看向太医。
“钩吻?”
太医又陈述了此物的毒性,他每说一句,底下女子的额头上便会多出几滴冷汗,谢杳的神情微变,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他话音落下,谢杳与楚晴岚相视一眼,才道,“我知道了,辛苦太医跑一趟。”
太医久侍宫闱,深知有些事不宜多问,听了谢杳这话便识趣地行礼告退,恐避之不及。
楚晴岚瞥了一眼底下的女子,只从女子的脸色就能看出此事与她脱不了干系,但谁知道她还有没有同伙饿呢?于是唤了厨房主事的婆子过来,问道:“大人的醒酒汤都有谁碰过?”
婆子亦是满头冷汗,急忙禀道:“夫人明鉴,醒酒药送来厨房便交给这妮子了,老奴万万没料到她胆敢谋害大人啊!”
说着,厨房的其他下人也跟着附和。
楚晴岚扭头看向谢杳,“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她原想着今日谢杳醒来去见皇帝,把这女子退回去就罢了。可她也没想到,这女子想置谢杳于死地。
谢杳目光一冷,道:“先关起来,此事我自会彻查。”
楚晴岚知道他有自己的打算,便也不再多问,吩咐下人看好这个女子,便和谢杳离开正厅回了房间。
*
御驾在富阳逗留了五日,便启程继续往东南方向去。这一路经过不少州郡,下一站就该是最后一站了,传闻中东南仙山所在之处——汝江。
临走前,谢杳已经查到了女子背后之人,正是他曾经一手提拔上来的钟济年。他听罢下人调查的结果,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是平静地吩咐人把女子送到钟济年的府上,一句多余的话都没留给他。
钟济年携富阳的官员来送行时,对上谢杳略微淡漠的目光,眼中不自觉流露出些许胆怯。
马车上,楚晴岚靠在软枕上看向谢杳,问道:“他下毒害你,你为何不禀明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