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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太子的确立朝中少了许多纠纷,皇帝有意培养继承人,便着手将琐碎的政务丢给太子处理,还命谢杳从旁辅佐。这样一来, 谢杳不可避免地跟太子有了接触的机会,在旁人看来这二人也算君明臣贤。
多少人在心里感慨, 谢杳自入仕以来就深受当今圣上的宠信, 本以为将来一朝天子一朝臣, 他们还能看一出高楼倾塌的好戏。如今看太子与谢杳亲近和睦的情形, 想来是没有机会了。
一年之后, 将政务推出去大半的皇帝似乎习惯了享受清闲,闲暇时还染上了别的毛病。
于明君而言,致命的毛病——
迷信玄修。
此事还要从去岁岁末说起,文治十三年十一月,太后薨逝,举国同哀。皇帝请了举世闻名的南清真人为太后超度, 原是一桩奉行孝道的好事,偏偏皇帝与南清真人一见如故交谈热络,皇帝见南清真人年六十有八仍鹤发童颜,便起了玄修的心思。
若这是寻常道人,满朝文官必定要誓死劝谏。但南清真人的名号何等响亮?他们上疏之前总得犹豫再三。
文治十四年正月,南清真人受封为国师,奉旨久居东苑,指引圣上修长生之术。有大臣在紫宸殿前见过南清真人,原先的不满与质疑在看到他容貌时一扫而空,甚至想跟着一起玄修。
古时有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如今则是圣上喜玄修,道门熙若市。
在投其所好这件事上,谢杳这位宠臣也不能免俗。好不容易得一日休沐,他便带着楚晴岚去城外玄清观敬香。
楚晴岚从来不信这些,被拉着沐浴焚香上了马车自是有些不悦,“且不说敬香求神能不能求的来,就咱们如今生活顺心丰衣足食,还有什么可求的?难不成你也想长生?”
谢杳好笑地说:“我也不信这个,不过是上行下效,走个过场就回了。”
楚晴岚听罢扁了扁嘴,没再多言。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玄清观所处的山脚下,两人下了马车,抬眼便能看见京中达官显贵携家带口络绎不绝。
谢杳只跟几个相熟的官员寒暄几句,就带着楚晴岚上山了。
敬香用不了多少时间,两人从三清殿出来之后便准备回程,才走出几步,身后忽然有人唤住谢杳,让两人不得不停下脚步。
回过头一看,竟是玄清观的玄清真人。
谢杳朝他拱手,“玄清真人。”
玄清真人喊的虽是谢杳,目光却停留在了楚晴岚的脸上,“身旁这位可是令夫人?”
“正是。”谢杳颔首。
玄清真人抚了抚袖口,面上笑意盈盈道:“恭喜大人。”
谢杳和楚晴岚相视一眼,面面相觑。
“喜从何来?”
“过些时日,大人自会知晓。”
说罢,玄清真人不再多言,拱手施礼之后转身离开了。
二人回到马车上仍有些出神,方才玄清真人一直看着楚晴岚,这让楚晴岚不免也多想了一些。对于女子而言喜事无非那么几桩,一来嫁得良人,二来怀孕生子。
想至此,楚晴岚的眼中亮了一下,莫非……
但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她前世用了那么多药也没怀上,这本就是体质问题,今生成婚不过两年,怎么可能就怀上了?
谢杳看她愁眉苦脸,突然轻笑了一声。“来时你还说不信这个,这会儿真人才说了两句你便魂不守舍。”
楚晴岚一怔,好像是这么个理,她根本不信这些,何必在乎玄清真人说了什么?她神情放松不少,谢杳见了也安心些。
过了几日,谢府有什么喜事暂且不知,倒是楚晴岚放在忠义侯府的眼线传来了消息。
“谁怀孕了?”楚晴岚听得有些糊涂,面前侍女提到的似乎是个陌生的名字。
侍女忙解释道:“刘氏,去岁新添的通房。”
楚晴岚了然,老太□□排的那个。
“张氏知道了什么反应?”
侍女低着头,声音小了些。“张姨娘听闻后对刘氏百般照拂,但奴婢听见张姨娘私下里和近侍商议给刘氏下药……”
楚晴岚眉头一皱,下药?这手段太过浅显了吧?“可有听见她们说下什么药?”
“听得不真切,但奴婢听见张姨娘提到十余年前、林氏、难产、故技重施这等字眼。”
楚晴岚心中狠狠一跳,丝毫不觉指甲已经陷进掌心。故技重施?看来母亲难产血崩果然没这么简单,只是不知老太太在这其中扮了什么角色。
“你接着打探,自个儿机灵点儿,若是真听见什么大事可以设法让父亲得知。”楚晴岚目光深沉,她这么做自是有自己的道理,侯府距离谢府还有些距离,若张氏哪天真露了马脚,等她得到消息再赶过去只怕黄花菜都凉了,不如直接让父亲‘偶然’得知。
“是。”侍女得了令,不好在谢府久留,这就匆匆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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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未消,按说这个时节的天气最是清爽,但今日早起楚晴岚才吃了一点清粥便觉得头晕胸闷,顿时没了胃口,让人把早膳都撤下了。
只是早膳,下人没有多在意,只当夫人没有胃口。但过了晌午该用午膳时又是如此,满桌饭菜才动了不过两筷子,玉泠有些急了。
“夫人一上午才用了两口清粥两口青菜,这可怎么行?”
玉清也道:“要不请大夫来看看吧……”
楚晴岚虽有些难受,但想着自己身体一向爽利,倒也不必这么兴师动众,让谢杳知道又该着急。“不必了,或许是昨晚吹了冷风,我多穿件衣服防寒便是。”
玉泠和玉清相视一眼,只好由着她去。
黄昏时,谢杳按时回到府里,下人便禀报了夫人今日没怎么用膳的事情,谢杳眉头一皱,让人赶快将晚膳端上了桌。
楚晴岚听见前边动静就出了房门,挽着谢杳的臂弯进了花厅,但听谢杳担忧地问:“你今日没用膳?”
“这些下人怎么什么都说……”楚晴岚小声嘀咕了一声,随后道:“只是没胃口而已。”
“没胃口也不能饿一天啊,先用晚膳。”谢杳难得对她板着脸,语气也严肃几分。
楚晴岚嘴上答应下来,可坐到桌前闻到饭菜中的油腥味,她又开始头晕恶心了。
谢杳亲眼看到她的异样,脸上忍不住露出焦急之色。“来人,去请大夫!”
“不用了,我真的就是没胃口而已。”楚晴岚急忙拦他。
谢杳哪里肯依,沉下声道:“好端端的怎么会没胃口?先让大夫看了再说,身体上的事儿可不能马虎。”
楚晴岚拗不过他,只得乖乖坐着喝口热水等大夫过来。
大夫一听说是谢府请他,自然是格外慎重,特意加快了脚程,不过一刻钟就到了谢府花厅。
谢杳紧张地盯着大夫给楚晴岚诊脉,时间缓缓流逝,他也愈发着急。“我夫人到底如何?可是病了?还请先生直言!”
大夫这才起身,抚了抚胡须,脸上却不是意料中的忧愁,而是满脸笑意。
“大人不必着急,喜事,喜事。”
楚晴岚与谢杳皆是一怔,心中顿时有了某种猜想,相视一眼,却不敢说。
“先生是说……”
大夫朝着谢杳拱手一拜,贺道:“恭喜大人,夫人这是滑脉。”
他既说恭喜,那便是无病,女子无病而见滑脉,便是有喜。
谢杳脸上的阴霾瞬间散去,转而化作狂喜,“这,你可确信?”
大夫笑道:“准确无误,夫人已有近两个月的身孕。”
楚晴岚已经愣住了,她一直认为自己身体有问题不可能有孕,大夫道的这声喜,这是她想也不敢想的事。谢杳大喜过望,当即重赏了大夫,又让他仔细说女子孕期的注意事项,例如有何忌口。
折腾这么许久,等大夫离开时饭菜都凉了。
“他方才说了什么?”楚晴岚似是才回过神来,手按在小腹上,愣愣地问。
谢杳蹲下身子握住她的手,对上她不可置信的目光,温声道:“咱们有孩子了。”
第53章
自从楚晴岚被诊出喜脉, 府里上上下下的心都悬了起来,生怕哪里伺候看护的不周到,惹了谢大人动怒。
大夫说了, 头三个月胎儿最是不稳, 尤其要小心谨慎。
为此,往日能随意进出内室的面团和糖心都被拦在了门外,只能去其他厢房窝着打盹。
这些天来,朝中大臣隐隐察觉出谢杳的异样。
平时谢杳行事专横跋扈, 身上孤傲的气场似拒人于千里之外,想要三言两语说动他几乎不可能。但近几天不知为何总笑脸迎人, 在朝堂上也好说话了许多,平时一辩再辩都拿不下来的批文,今日批复的异常轻松。
有同僚大着胆子凑上前去,笑着问他:“谢大人遇上喜事了?”
谢杳嘴角上扬几分,笑而不语。
谢杳没有回应旁人的疑问, 但总有人忍不住私下探听。一来二去,谢夫人有身孕的事就传遍了各府宅院, 不知让多少人失望痛惜。
楚晴岚刚刚得知此事, 还是林思安过府看望她随口提及的。
“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有什么值得她们议论?”楚晴岚无奈地摇了摇头, 让人给林思安奉茶。
林思安抿了口茶道:“她们议论的与孩子无关, 在于你和谢大人……”
“哦?”楚晴岚轻挑眉尖,心想这些妇女茶余饭后就没个新话头,总抓着她的家务事不放算怎么回事。“她们说了什么?”
林思安面色迟疑片刻,抬眼打量她神色并无不悦,才敞开了说道:“从前她们总惦记你这肚子,若是你不能生, 谢大人便迟早要纳妾,保不齐谁府里的人就能趁虚而入。如今你有了身孕,谢大人这般疼你,可不就是绝了她们的念头?”
楚晴岚听罢,不由得嗤笑:“京中适龄的才俊公子都死绝了不成?怎么一个个尽惦记着有妻室的老男人。她们也是高门出身,何必作践自己给人做妾?”
谢杳今年不过二十六七就被楚晴岚称作老男人,着实有些说不过去。林思安不自禁地轻笑出声,轻掩了下唇角。
“谁府里没几个庶出的小姐?她们不肯嫁小门小户吃苦,那就迟早是做妾的命。相较而言若是能给你家谢大人做妾,倒是美事一桩。”
楚晴岚放下茶盏瞥她一眼,一时不知该感叹谢杳的魅力,还是笑这些女人想的太美。以她对谢杳的了解,就算自己这辈子都生不出儿子,他也不会如寻常男子一般薄幸。
“谢杳少时亦是小门小户出身,谁能料想他又如此造化?如今她们眼高手低看不上人家寒门公子,指不定其中就藏着将来的王侯将相。”楚晴岚轻抚着小腹,目光微微一沉,“啧,有她们后悔的时候。”
林思安听她言语间似是有些不悦,便不再紧着此事说,侧过身望着她神色紧张道:“不说她们了,你自小娇弱,这头一胎可得当心。”
“姐姐放心,大夫说的我都记着呢,还有谢杳整日盯着我,想不当心都难。”楚晴岚回以嫣然一笑。
过了几日,京中不知是哪儿又传出了许多风声,竟是妄言谢杳的荣宠到头了。传言说,谢杳能有今日,全因上无父母叔伯,下无子嗣侄亲,圣上用他甚是信任,无需担忧他心存叛逆。
试想一个后继无人的权臣能有几分威胁?
然而如今谢夫人怀上了,谢家有后了,圣上对这样一位只手遮天的权臣自当提防,所以说谢杳的荣宠快到头咯。
谢杳听闻不过一笑置之,丝毫没放在心上,甚至没有阻拦传言继续流传下去,任他越传越广,能传到圣上或太子的耳朵里最好。
皇家的心眼儿可不大,让他们知道自己被下边人如此揣摩,倒霉的指不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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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楚晴岚腹中的胎儿已经满三个月,胎像还算稳定,这让谢府上下都小小松了口气。
大夫走后,谢杳坐在楚晴岚身旁握起她的手。楚晴岚扭头看他,却见他神色略微纠结,似是欲言又止。
“怎么了?”
谢杳对上她疑惑的目光,犹豫半晌才道:“南清真人向陛下进言,声称春末夏初时东南仙山有神女降临,将造福九州、保佑社稷。”
一听神女二字,楚晴岚皱了眉头。“这样荒谬的言论,陛下还能信了不成?”
“陛下还真就信了。”
楚晴岚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陛下如何说?又给南清真人加官进爵了?”
“那倒没有。”谢杳摇摇头,沉声道:“陛下决意御驾东巡,去往东南仙山一睹神女之姿。”
“这更荒谬了,东南若有仙山。怎会千百年来不曾名传于世?南清真人就不怕谎言败露,犯下欺君之罪吗?”楚晴岚疑道。
谢杳沉默了一会儿,起身走到门外望着远处皇宫的方向。
“或许,他想让圣上有去无回。”
“什么?”
楚晴岚心中大惊,赶忙跟上他出了花厅,“陛下何时东巡,你也要随驾吗?”
“下月月初,我当然要随驾。”谢杳回过头重新握住她的手,温声问道:“你身子如何?若是跟着随驾能吃得消吗?”
楚晴岚先是一怔,随即点点头道:“咱们府上的马车那么稳,我没问题的。”
谢杳似是松了口气,“那就好。”
楚晴岚略有不解,挽着他的手问道:“只是你为何要带我随驾?在京中安胎不是更加稳妥吗?”
谢杳解释道:“若是我的猜想不假,南清真人此番心存不轨,那他身后必有主使,且主使定会留守京中。陛下在东南涉险,京中必将大乱,此时就是主使之人兴风作浪的时机。”
“京城才是最危险的地方。”
两人说着话穿过回廊要往后院走去,却见李林匆匆忙忙一路小跑而来,到两人面前停下,还未缓过气来便急着禀报道:“大人、夫人,忠义侯府的崔姑娘递信来,说‘事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