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阳,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回静安寺去,今夜之事朕权当没发生过。”
皇帝说话的这会儿功夫,御前侍卫已经上前夺下了文阳公主手里的金簪子,一来怕她情急之下持利器自伤,二来也是防止她心有不轨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文阳公主几乎被逼上绝路,她连底牌都使出来了才进得皇宫,哪能就此回头?
“父皇是打算要儿臣青灯古佛一辈子吗?”她强撑起惨然笑意,抬头质问眼前君王。
皇帝皱了眉头,冷声斥道:“胡言乱语,朕什么时候这么说过?”
“那为何中秋时节父皇还不让儿臣见母妃与九弟一面?”
“他二人乃是戴罪之身,朕不让你见他们是为了你好。”皇帝沉声道。
可惜这份好意文阳公主并不打算心领。
“待到天明之后九弟起身离京,母妃身处冷宫,指不定哪一日就‘因病暴毙’了,儿臣孤身一人再无亲故,这就是父皇所说,为了儿臣好?”
第51章
从前文阳公主受宠时虽娇蛮了一些, 但那都是对外面的夫人小姐,又或是对宫里的下人,今日是她头一次明目张胆地顶撞皇帝。
皇帝气得不轻。
“我朝惯例成年皇子受封后都要驻守封地, 文郡王不过早了两年而已, 怎么被你说的倒像是削爵流放一般受尽委屈!还有你母妃,她毒害皇子一事证据确凿,朕若是有心治她死罪又何须找病逝的借口!”
“文阳,朕念着不知者无罪才没加罪于你, 你别逼朕动怒。”
文阳公主被训斥地红了眼眶,仍是倔强地看着自己的父皇, “既然惯例是成年才前往封地,为何九弟明日就要离京?为何二哥四哥年满及冠却留在京中建府成家!”
“老四天生跛足不能远行,怎能与其他皇子同论。”皇帝面不改色道。
“还有二哥呢?”
皇帝没有回答,只是眼神更加凌厉了。
文郡王走后,朝中只剩延安王与靖安王两位皇子, 靖安王的跛足断绝了他与储位之间的希望,那么太子的人选就只有延安王一人。
未来的太子, 自然不用驻守封地。
文阳公主没有得到回应, 心中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她压下嗓音, 带上了几分哭腔。“九弟寻戏班子为皇祖母贺寿, 原是一片孝心, 父皇怎能因为下人的过失怪罪于他!七弟是您的儿子,难道九弟就不是了吗!”
千秋宴已经过去了很久,原先皇帝都快忘了当时的愤怒,经文阳公主这么一提醒,他又想起来了。
“他在戏中将朕骂做昏君,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妄言朝纲不正, 朕不怪罪他,难道还要赏赐他吗!朕只对他稍加责罚,已是开恩!”
文阳公主不知这其中还有这档子事,顿时哑了声。
她想留下文郡王似乎已无可能。
一想起今日离开这宫门,往后或许要在静安寺惶惶终日,又或许像其他姐姐一样远嫁和亲,她的泪水止不住从眼角滚落。
“父皇就让儿臣见母妃和九弟一面吧,今日是中秋啊父皇!”文阳公主哭着求道。
皇帝有些心烦,他对这个曾经疼爱过的女儿已经没有了耐心,看她哭得楚楚动人也不觉得怜爱,只觉得失望。
他已经强调过这二人是戴罪之身,她竟然还如此不懂事地不肯罢休。
“你也知道今日是中秋。”皇帝寒声道:“你以死相逼,就为了见这两个谋害皇嗣的罪人,而朕这个父皇就在你面前却不见你恭敬孝顺,这便是你的孝道?”
“宜妃说你纯善孝顺,朕险些信了。”
说罢,文阳公主还欲再争辩,皇帝却没了跟她纠缠的兴致,挥挥手让御前侍卫上前来,沉下声说:“护送公主回静安寺,让人好生看管,无召不得回宫。”
*
初雪湮没满城的繁华,岁末将至,宫中终于传出一件喜讯。皇帝下旨,加封延安王为太子,许他明年开春参与朝廷议政。
江山后继有人,这自然是举国同欢的喜事。朝中百官不可避免的要向准太子爷送礼道贺,好一番君臣和乐。
延安王此人看似和善,对待百官并无亲疏分别,广结善缘,博得了许多好名声。楚晴岚和谢杳说起此事时还感叹,若是将来延安王即位成了新皇,想必不会让谢杳重蹈前世的覆辙。
但谢杳听罢愁眉不展,一双黝黑的眸子里神思深不可测。
皇室中人贯会扮猪吃老虎,现在看着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登基之后则未必,凡事总该有两手准备。
但,这些事有他操劳就行了,不必惹得楚晴岚伤神。于是他没有明说,只附和两句应付过去。
年前,京中各处街道上多了些穿着奇特的行人,楚晴岚在马车上看到时不免有些惊讶,回府后问了谢杳才得知,北边的羌国派来使臣恭贺我朝封储,还献上许多贡品以求两国结好。
楚晴岚回忆起白天才街上看到的情形,轻嘶了一声,道:“羌国使团都是什么人?我今日见他们中间似乎有一位身份不凡的男子,被好些个使臣围着……”
主要是他头上戴的帽子镶了八颗东珠,腰带还是白玉的,脚下长靴还圈了金边,那模样像是恨不得把家底都穿在身上,就差脸上写‘富贵’二字。
这样的人走在使团中央,想不注意他都难。
谢杳抿了口茶水,缓缓说道:“应该是羌国皇子。”
“羌国皇子?”楚晴岚一怔,心中突然涌现出某种猜想。
谢杳继续说道:“虽说羌国使团还未明说此事,但我大抵能猜到他们的想法。无非是替皇子求娶我朝公主,联为姻亲、永结为好。”
此言一出,果然印证了楚晴岚心中的猜想。如果她没记错,当今圣上的公主只剩文阳公主及笄还未出嫁,剩下两个小公主尚在襁褓之中必然不可能作为和亲人选。
“文阳公主到底还是没躲过和亲啊。”
谢杳倒是平静,本朝公主的命运大多如此,从前是庄贵嫔受宠,文阳公主凭母而贵,这才与其他公主有所不同。而今庄贵嫔成了庶人张氏,文阳公主的特殊优待自然不复存在。
腊月二十六,皇帝封了玉玺,结束了今年的政务。羌国使团要留在京中过年,皇帝自然要设宴款待,以尽地主之谊,顺便彰显本朝风度。
国宴当天只有皇室宗亲以及朝廷重臣在场,据谢杳所说,羌国使团在宴上提出了和亲的要求,皇帝表面上说在考虑考虑,可宴后就传召了谢杳商议此事。
不出所料,和亲的人选只有文阳公主一人。
谢杳倒是装装样子劝说了一番,公主毕竟是陛下的爱女,怎么能背井离乡和亲他国,先帝庶出的幺女今年刚刚及笄,倒是可以和亲云云。但皇帝摆摆手否决了,先帝幺女自幼丧父本就可怜,怎么能让她小小年纪背井离乡承担此等重任。
反正文阳公主在京中已是无人敢娶,与其让她在静安寺待一辈子,倒不如送去和亲。
皇帝象征性地吊着强国使臣过了几日,才好似为难地做出决定,命文阳公主和亲羌国。也正因如此,在静安寺被严加看守幽禁了数月的文阳公主终于得以回宫。她换上了华丽端庄的宫装,画上了雍容雅致的妆容,接受宫中妃嫔的假意关怀,准备年后和亲远嫁。
对于宫中妃嫔而言,只要和亲的不是她们的女儿,这就是利国利民的喜事。
对于京中正值妙龄的公子少爷而言,他们总算了了一桩心事,不用再担心哪日被迫奉旨迎娶文阳公主。
一来文阳公主的生母和亲弟弟都是戴罪之身,二来文阳公主与谢杳的怨仇满城皆知。若是娶了这位公主,无异于仕途尽毁。羌国皇子主动提出替他们娶走文阳公主,他们真想亲自上门道谢。
正月初五,在数十位绣娘的加急赶制下,公主的大婚华服已经成衣。又经过礼部悉心挑选,最终选定本月十七日为良辰吉日,文阳公主与羌国皇子在京中临时公主府按本朝礼制完婚,待公主去到羌国之后,是否需要按羌国礼制再走一遍流程,就看羌国自己的意思了。
羌国使团对此并无异议,这事就算定下了。
正月过半,京中仍陷在一片喜气之中,眼见着过了正月十五,将是见证两国联姻的时候,却有人强行毁了皇帝的好心情。
在冷宫当差的小太监照例给庶人张氏送饭,到了门前却发现房门紧闭着,里面半晌也没个声响。小太监敲了几次门也没得到回应,于是怀着忐忑的心情推开了门。
他看到了一个僵硬的身体吊在房梁上。
“啊——”
一声惊恐的尖叫声穿透了宫墙,大半个西六宫都听得真切。
文阳公主大婚在即,其生母却吊死在冷宫,小太监不敢上报,若是上报他必定逃不了罪责,但他也不敢不报,此事不可能瞒天过海,尸体也不可能就这么吊在这儿。
容不得他犹豫,彼时宜妃正在御花园静谧处赏梅,听见这声惨叫被吓得不轻,当即派人去冷宫探查了一番,便得知了此事。
皇帝听了宜妃的禀报,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毒妇,到死还想着算计朕。”
宜妃心中也不免唏嘘,她同样身为人母,多少能猜到张氏用意。她想用自己的死,换得文阳公主不必远嫁。
庶人张氏即便获罪被废,但皇室宗谱上她仍是文阳公主的生母,生母去世乃是大丧,子女应守孝二十七月。她这一自尽,文阳公主与羌国皇子的婚事只能暂停。
“陛下……”宜妃面色忧愁,她虽感慨张氏的死,但也知道此事关乎两国关系,临时取消婚事必定会引起羌国的不满。
皇帝眉头紧锁,沉下的眼眸中饱含怒火。
他不会为所谓母女情深心生感动,只会为两国邦交被毁而怒不可遏。
“此事除了你,还有多少人知晓?”
宜妃道:“西六宫应该都听到那声叫喊了,但臣妾去得早,命人压下了此事,暂时没传与旁人。”
皇帝的脸色并没有因此而好看几分,依旧皱着眉头问:“发现此事的太监现在何处?”
宜妃如实道:“臣妾让人将他关在冷宫柴房,没有让外人接触。”
皇帝欣慰地点了点头,宜妃做事果然稳妥。
“你做的很好。”
宜妃抿唇微笑着摇了摇头,“臣妾不过尽些微薄之力,能为陛下解忧便好。”
皇帝让宜妃先回宫去,随即命人将今日冷宫当差的下人全部处理掉,又让人编了个借口说冷宫废妃虐打下人致使太监惨叫,将方才那个动静遮掩了过去。
一直到正月十七当日,宫中处处张灯结彩,各宫妃嫔为文阳公主添置的嫁妆让人眼花缭乱,文阳公主在众人炙热的目光下凤冠霞帔出了宫门,自宫闱至临时公主府。
羌国皇子骑在马上乐得睁不开眼,他方才偷偷瞄了一眼,这公主姿色不俗,是个尤物。
正午时分,羌国皇子与文阳公主在临时公主府内完婚,两国交好,天下同乐。
夜深时,没有人注意到一驾不起眼的马车从宫中角门驶出,一路前往乱葬岗。驾车的男子从车上搬下草席卷着的尸体,往乱葬岗里一扔,然后匆匆回了宫。
皇帝在负手站在紫宸殿外,殿下再无旁人,这样一个孤独的身影被月光照着显得有些凄清。
但他自己不这么觉得。
*
今年正月,楚晴岚过得比往年要忙碌许多,延安王成了太子,延安王妃成了太子妃,或许是为了拉拢谢杳,太子妃时不时就邀请楚晴岚过府,要与她吃茶聊天。
楚晴岚最怕和这些贵妇打交道,却因对方是君谢府是臣,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前往。
太子妃对她很是亲切,明明从前都不走动,如今见了却像是许久未见的姐妹一般,拉着她的手说起家长里短,丝毫没有太子妃的架子。
楚晴岚只好赔笑着与她搭话,虽然这些话题她根本接不上话。
太子妃感叹道:“说起来,我实在羡慕夫人嫁了谢大人这般良人。”
楚晴岚扯着笑容道:“臣妇惶恐,太子殿下何等尊贵岂是我家大人能比,太子妃这样说是折煞臣妇了。”
太子妃又叹道:“东宫看似富丽堂皇显贵无双,但你不知这后院里有多少女人……人前富贵哪比得过夫妻恩爱啊。”说罢,她又补了一句,“咱们同是女子,你应当感同身受才是。”
楚晴岚低了低头,不知道如何作答。
说来惭愧,人前富贵和夫妻恩爱,她好像都占了。
尴尬的谈话一直持续到日落西斜时,还是谢杳亲自来东宫催促,要接夫人回府用膳,太子妃才肯楚晴岚回去。
临走时她还向楚晴岚投去艳羡的目光,调侃道:“想起当年在金桂别苑,谢大人也是这样来催着接你回去用膳,生怕你饿着。”
楚晴岚都快忘了此事,被她一提醒想起当年事不禁有些脸热。
老在人前趁恩爱是不是有些不妥?回去该和谢杳说说,还是收敛些好。
谢杳一见她出来,脸上紧张的神情才松了下来,与她上了马车之后便问道:“太子妃没为难你吧?”
楚晴岚摇摇头,“没有,太子妃过于亲热了,我怪不适应的。”
谢杳也料想到是太子的意思,心中有了底,于是没再问其他。
“对了,庄贵嫔……庶人张氏殁了。”
他冷不丁说起这个,楚晴岚一时有些恍惚。
“什么时候的事?”
“正月十六。”
第52章
正月十六, 那是文阳公主大婚前日。楚晴岚心底大为惊骇,很快就明白了其中深意。
庶人张氏再如何罪大恶极也是公主的生母,生母死在大婚前日, 却被封锁了消息不为人知。文阳公主连生母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不得不说, 皇族的血是冷的。
楚晴岚有些发憷,一张口声音微颤,“陛下的意思是?”
谢杳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道:“陛下的意思是, 等公主到了羌国再放出消息也不迟,对外就说是公主大婚后殁的。”
虽是早已料到的事情, 但真正听他说来,楚晴岚仍觉得有些心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