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嫩白的手指尖顷刻间染上了鹅黄的花粉,身侧婢女低呼一声,取了手帕来为她细细擦拭。
被披风掩盖住的金蝶玉兰襦裙旋即露出一角,沈默缓缓垂眼,看着她因转动身子而拉开了弧度的裙摆,水花般泛起涟漪,再往下,是自裙下露出的一小截的青缎绣鞋,鞋面绣着金丝鸟雀,线头工整精巧。
“表兄?”
对面遥遥传来声音,听在耳里细软柔和。
沈默一顿,匆忙低头,将视线挪开,话还没说出口,白玉似的耳尖先发起热,“茵表妹,失礼了。”
许文茵不知他哪里失礼,好笑地弯了双眸:“又是这句话?”
沈默耳尖一红,将头垂得更低。
旁边泽兰见了也不由咯咯笑起来,许文茵走过去,擦肩而过时,冲他点头行礼,随后离去。
她的银狐披风被风轻轻掀起一角,转瞬便消失在他眼角余光中。
泽兰走远了还不忘回头看,“平日里瞧不出,不想沈郎君竟这般腼腆。”瞧那副见了她家娘子的样,头都快垂得点地了。
此时的帝京已熬过了严冬,明日便是上元。
宫中照例会办上元宴,四品以上官员皆可携家眷入宫。
先帝还在时,旧姓世族可不论官品,入宫赴宴,宫中还会派人来请,并奉上一车赏赐。
但到了太后掌权的如今,请的人也没了,赏赐也没了,顶多就是准旧姓进宫凑凑热闹,论官品还坐不到殿内,只能在外头吹冷风。
许文茵觉得祖母会带自己南下回襄州,恐怕就是被这给气的。
魏氏倒并不在意,还叫人给府里几个娘子郎君裁了几身衣服,许三娘给许文茵挑了几件她觉着最好看的,说要一起穿着漂亮衣裳入宫赴宴。
今日更是从首饰到头面,连用什么口脂豆蔻都细细与她挑了一番,一直折腾到了现在。
与许家人的期待相比,许文茵却莫名只有不安,回了屋,疲倦如山倒,干脆更衣上塌,拢进被里。
累了便睡觉。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就连梦境也格外清晰。
昏暗不见光的小阁楼,死寂无人,只有外头时不时会传来阵阵铁蹄声。
她在这里待了很久,一动也不能动,这样只属于战争的声音听过太多太多。
这场宫变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惨烈。
谢倾已经三日没来过了,自将她带回这座阁楼后。
平日总是一个小奴送饭送水,小心翼翼替她解下捆住手脚的麻绳,待她吃完,再绑回去。
许文茵想过打晕他逃出去,可谢倾不会蠢到没在这间阁楼外布置人手,他这般放心地离开,自然有万般把握。
除非他愿意亲手放她走,否则,她走不了。
小奴小心翼翼地捆紧麻绳,似乎是怕她手腕处的紫红伤痕加重,并没用力。
“不用,”许文茵侧眸看他,“若被他发现,他会罚你的。”
谢倾的命令,不容违抗。
小奴揪紧眉头,似乎很为难,抬头小心翼翼与她对视一眼,才狠下心,将绳子用力一系。
许文茵不禁吃痛,他吓了一跳,无措地看她。
许文茵只摇头,趁机想问问外面的情况,宫里到底如何了,自阁楼下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伴着白玉琉璃坠子相撞的清脆声响。
是他来了。
小奴惊得匆忙退去,许文茵侧眸,借着屋内依稀的烛火,看清了他身上被血染红的白银甲胄,狰狞诡谲,似乎泛着妖冶的冷光。
这是自那天以来,他头一回穿着银甲来见自己。
谢倾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响起,至她身前,方才停下,许文茵始终垂着眼皮。
“抬头。”
她充耳不闻。
“阿茵。”
许文茵蹙眉,似被这声“阿茵”惹恼,倏地仰起头,要拼命咬着牙才能忍住怒意,“你不是说绝不会放我走么?那还来这儿做什么,你——”
“秦追死了。”
许文茵一僵。
“许家人也被卷进去,全死了。”
他说完,空气静了很久。
直到视野中有亮光微闪,原来是一滴泪自她眼中缓缓滚落,无声无息,砸落在他为她挑选的华贵衣裳上,浸出了一团水渍。
秦追……死了?
可秦追冲她展露笑颜的光景,就好像还在昨日。
他身子那么差,那么瘦小,只有好好吃饭睡觉,将来才能长成顶天立地的男人。她记得,自己还这样对他说过。
他那时甚是别扭的回了一句看他心情,午时送去的饭却的确吃了个干干净净。
可,他死了?
太后抓了天子以要挟谢倾麾下诸军,只要谢倾稳住,太后怎么会杀秦追?
怎么会——
她脑中蓦地一僵,呆呆地抬起头,望进他那双如潭水般沉寂的眸中。
“……你杀了他?”她不可置信地问。
谢倾没有回话,可那双静静半掩的黑眸,便足以回答她的问题。
许文茵颤了颤唇瓣,只觉一阵剧痛,原来是她不小心咬破了舌尖,甜腥味顺着她的咽喉往下,刺得她心脾发寒。
他怎么能。
他怎么能杀了他?
他还那么小,还不曾亲眼见过外面的世界,他的一生分明还没有开始。
“……为什么?”她的声音颤抖着:“为什么杀他?为什么?”
“谢倾!”
许文茵涨红了双眼,脸色惨白,谢倾置若罔闻,弯下腰,覆着银甲的手想要触碰她的脸颊。
许文茵一偏头,狠狠咬了他一口。
这一口咬得极用力,贝齿划破皮肤,瞬时便溢出了血,她盯着他,眼中满腔怨恨。
谢倾没有将手抽回来,任她咬着,任她越来越用力,他熟视无睹,指尖一转轻轻夹住她的舌尖,许文茵颤了颤。
“杀了秦追,你就不会想从这里出去了。”
他低声问:“你恨我吗?”
许文茵被迫松了嘴,唇瓣连同贝齿都被谢倾的血染成了殷红,她不敢相信就只是因为这样的理由。
被太后点进宫照顾秦追衣食起居,已将近一年了。她比谁都了解他,他没有那么多野心,他只是想活下去。
他分明什么也没做错。
没有做错,为什么要成为这场宫变的祭品?
为什么……?他就非死不可吗?
许文茵哽咽着咬紧牙,鼻腔酸胀得几近窒息。若非双手被绑,她一定会冲上去杀了他。
“……我恨你,谢倾。”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她的声音失控,带着满腔幽怨,几乎化作嘶吼。
谢倾挑眉,轻轻一笑。
沾染了她的唾沫与自己鲜血的手抬起来,伸过去,缓缓轻抚她的脸,拇指一动,在她颊边抹上一道淡淡的血迹。
他嗤笑:“那你恨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黑黑黑鸡
第15章
大燕立朝以来,因着宫中规矩,极少设宴广邀。也就上元这日才会特许官眷入宫赴宴,就是旧姓也不例外。
这座不知经历过多少代君王更迭的皇城,越是走近越会被它的肃穆庄严震慑,叫人心头微窒。
朱墙上覆着厚雪,风一吹,红梅轻颤,落下几缕雪花。
待步进今日设宴的颐园,许三娘才敢悄悄问许文茵:“从今早起你脸色就不大好,是哪儿不舒坦了?”
从许家上车到下车入宫,一路走来,许文茵一言不发,连许珩方才挑衅她的两句话都没回。
许三娘怕她病了还硬撑着身子赴宴,故而神情紧张。
许文茵倒不是病了,昨夜做了那场梦,她总算知道为何每回见了谢倾就会本能地害怕。他梦里那副模样,谁见了都会害怕。
今日宫宴,也不知他会不会来。
不出许文茵所料,在满殿的文武百官中,许家的位置果真排不进殿内,离殿门都还有好长一段距离。
不过今日不曾落雪,三人早有先见之明,捂得严严实实,吹吹冷风倒也无妨。
才刚坐下,那边就传来一阵哂笑,“这不是茵娘么,怎的今日穿得格外的多呢?”
袁五娘被几个姐妹簇拥着自殿下台阶走上来,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外头的许家众人。
她是侍郎之女,坐席排到了殿内。
许文茵不想同她争执,许三娘却不是个好拿捏的性子,一见她那副抬着下巴要死不活的样,便掀掀眼皮呛回去:“一件毛皮大氅就叫多,有些人难不成没瞧见过衣服?”
袁五娘和许三娘从前并无私怨,偶尔还能说上几句,她这么说无非是想刺刺许文茵,谁知却被许三娘呛回来。
许三娘和许文茵不一样,在帝京名媛圈内有一众好姐妹,和她起冲突没好处。袁五娘脸色都僵了,还是旁边姐妹拉了她的手,她才忍下要上前理论的冲动。
一想反正许家人坐在外头也碍不到自己的眼,和她们较什么劲呢,便冷哼一声,转身进内。
许三娘瞥着她走远,才转头对许文茵说:“从前我就觉得袁五身份不高,脾气倒很大,今儿教训训她,叫她日后收敛些。”
许文茵想笑,许三娘这几日当真一改从前的态度,看她跟看小鸡崽似的,生怕自己受人欺负。
就在此时,空荡荡的殿上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个绯衣给使,这是太后娘娘快到了。原本闹腾腾的殿内霎时安静,随给使一声长唤,严太后身着玄黄袍服,自旁而出,仪态自是雍容不说。
众人齐齐起身,抬手高呼“娘娘大安”,而后拜下。
“起来吧,今日设宴本就是邀你们陪哀家吃顿饭罢了,不必拘礼。”太后声音中带笑,比她想象中要年轻。
许文茵随周围人起身,抬起头时遥遥往上首一瞥,看见严太后的身旁还坐了一个男人。
头戴金冠,紫色袍服,侧边绣着龙虎金纹。这是身份的象征。
可殿内的人,包括方才的给使,无一人提及他。
她还想看得更清楚些,就像为了求证梦里那个突然冒出的陌生姓名。可惜视线最终只够到他白净削痩的下颌。
秦追,在如今太后掌权的朝中,形同虚设的天子。
她十八岁那年,会被太后点进宫里,伴他左右。名义上是皇后候选,实则是为了将自己困在宫中。
再后来,谢倾会率六千大军突破城门,逼宫太后。天子被推上风口浪尖,最后死在谢倾的刀下。
谢倾,那个在梦里绑了自己还狠狠捏了她的脸,可怕得跟阎王一样的男人。
许文茵顿时觉得嘴里的肉圆子都难以下咽。
宫里规矩繁重,汤菜搁了很久早就凉了,许文茵本就是吃饱了来的,意思意思用了几筷子就没了胃口,向魏氏和许三娘寻了个借口起身离席。
她出了正殿,右转步上宫廊。殿内殿外都太吵,叫她没法静下来整理思绪,如今被寒风一吹,脑子清醒许多。
可还没走两步,她又停下了。
面前的红柱旁倚靠着一个人,风吹起他交叉于胸前的暗红袖角,腰间几根玉坠子在叮当作响,许文茵条件反射地先僵了背脊。
……为什么自己总能碰见他?
她提起裙摆转身要走,后面响起声音:“等等,别走。”
鬼使神差的,她真就停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谢倾撑着柱子往前挪了几步,步履不稳,许文茵感觉到了,他的另一条腿虽然踩在地上,却没用上力,动作古怪。
“你……怎么了?”她问。
“我,”谢倾顿了下,“……腿疼。”
腿疼?
许文茵微愣。
说来……前几日太后因着苏二是罚他跪了两个时辰,莫非,是那时跪伤了?
谢倾见她没反应,但也没有转身要走,便扶着柱子往前跳了跳,缩短了一点与她的距离,“殿里不是正摆宴呢么,你一个人跑出来,宫里的菜不好吃?”
许文茵心道和你有甚关系,自己受了伤却还没事人似的跟她聊起天来了。她没答话。
旁边谢倾又问:“你冷不冷?要不赶紧回去?”
这话许文茵倒是听进去了,立时转身要走,后面那人又唤:“哎哎,等等。”
她一顿,“小侯爷还有事?”不是你叫我走的么?
谢倾扶着阑干,单脚往前挪了几步,“宫人这会都在殿里忙,我在这儿受了伤,他们恐怕一时半会儿找不过来。”
他嘴上这么说,面色倒瞧不出病态,眼尾微翘着,黑眸中倒映着宫廊下燃着的灯笼烛光,仿佛淬入了星辰。
若非另一条腿的确垂在后面,许文茵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了。
“其实跪两个时辰也不算什么,我在西北时拉过弓,打过仗,还一拳揍死过野猪,就算受伤,第二日也好了。”谢倾自顾自地说,扒住阑干,踮脚蹦了蹦,蹦到她右手边,一顿,叹气:“可能是那天慈宁宫殿下的雪太硬,嗑着我了。”
许文茵:……
从头至尾,她分明只说过两句话,二人间却不见一秒的沉默。
谢倾的嘴就没停过,一会儿扒着阑干问她宫里的菜好不好吃,瞧没瞧见宫里散养的几只猫,一会儿又揉揉腿说自己不怕冷,就是怕今夜过去都没有宫人会路过这里发现他。
许文茵面无表情听着,他倒半点不尴尬,又朝边上挪了挪,宛如整个人长在那阑干上了。
许文茵终于侧眸看他一眼,却是说:“我得回去了。”
谢倾:“哎……”
“路上若看见宫人,帮你转告一声。”语毕,一点头,转身离去。
她的银狐披风顺着风往后翻飞了一瞬,露出了一角里面的丁香襦裙,谢倾默默看着,看她走远,松开手,拖在身后的脚才一收,重新踏回地上。
接着长腿一跨,稳稳当当在朱红阑干上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