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下午三点还有一刻钟,钟意暂停工作,拎包出门,接下来的四十五分钟是她每天雷打不动的下午茶时间。
国外待得久了,她也染上一些死板的仪式感,一天之中无论再忙都要空余一杯手工饮品的时间让大脑休息;茶杯和点心架必须配套;司康饼只涂一层低卡低脂的果酱......
服务员很快将茶点端上来,一切细节都符合她的要求。
钟意将杂志放下摊平,摆在一边,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抬头时眼角余光瞥见旁边邻座的一个高大身影。
与此同时,刚点完单的牧鸿舟也看见了她。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
钟意想起他昨天的不辞而别,还有刚刚在实验室里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样子,心头不由一阵火起,当即冷了脸,扭过头去不看他。
牧鸿舟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从座位上站起来,准备离开这里。
“哎,”钟意见他突然往外走,把他叫住,眼皮飞快地眨动几下,有些不自在道,“你还没付钱。”
牧鸿舟噎了噎,勉强勾了勾嘴角,点头说:“我先付钱再走。”
“谁让你走了,我是瘟神啊你见了就要绕道躲?”
钟意瞪着他,这叫什么事,遇到了就遇到了,非要上纲上线,搞得好像她是什么霸道的恶魔一样。
牧鸿舟只好折返,重新入座,坐在离她不足一米的位置。下午茶餐厅很安静,他们连彼此的呼吸都能听闻见。
钟意的目光一直往窗外看,保持着平常的下午茶程序和速度。
牧鸿舟努力不去看她,桌上小小的便签筒里的广告标签被他捏在手里折叠又抻平,变得皱巴巴地一团。
气氛沉默得有些诡异,钟意又有点后悔让他坐回来了。
接收邮件的提示音拯救她于水火之中。钟意拿出手机,她很少在这个时候收到邮件。
她有些好奇地打开邮箱,忽略了旁边突然脸色一变的牧鸿舟。
【早上好。
一场得到和失去的旅行。】
钟意皱着眉把邮件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又是那个人,又是一样的内容。
可是现在是下午三点,他说哪门子的早上好?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三年来,她第一次给这位陌生人回信:
【你是谁?】
两秒后,牧鸿舟的手机响了。
第33章 ...
牧鸿舟的手机响了, 钟意听到了。
他们用的是同一个品牌的手机,邮件提醒的音效有区别于其他提示音,像小火箭一样的嗖嗖声。
钟意每天早上起来关闭勿扰模式时耳边都要飞过一连串的小火箭, 对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
牧鸿舟的手机放在他的口袋, 他显然是听到了,但是一直坐着没动,身形看起来有些僵硬。
钟意有点奇怪:“你不看看邮件么?”
能通过过滤筛选发送到牧鸿舟邮箱的必然是很重要的消息,钟意心想她是出于好心提醒他。
在钟意的注视下, 牧鸿舟慢吞吞地摸出手机,结果打开后只看了一眼就锁屏了。
像是生怕她看见似的。
钟意的眼神顿时冷了下来,心里的白眼快要翻到天上, 笑容讥讽:“牧总还挺有安全保密意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牧鸿舟说到一半又噎住,他不知道怎么解释, 这件事没法解释。
“知道了知道了,我又没说什么。”
牧鸿舟一直对她戒备有加, 他的事业她从来不得过问一分。以前就习惯了, 现在又有什么好难过的。
钟意偏过了头, 一副拒绝再交流的姿态。
牧鸿舟懊恼不已。
每天给钟意发邮件已经成为他近乎本能的习惯。昨天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不得已中断了一天,今天立即恢复如常。
他一如既往地将邮件发出, 发送时间设置为八小时后。每天他在七点发出邮件, 而钟意也刚好在七点收到邮件, 这让他有一种与钟意身处同一时空的虚拟满足感。
可牧鸿舟没想到的是, 到了英国之后,最新升级的手机系统将他的时间也同步成了伦敦时间。
于是就有了现在这封不合时宜的邮件。
阴沟里翻船,作茧自缚。牧鸿舟心头悔恨。
钟意觉得自己肯定是喝了什么迷魂汤,一朵花一只红薯就被感动了, 差点真的信了现在的牧鸿舟相较以前有所改变,其实根本就还是原来那个他,冷漠又孤傲。
牧鸿舟有点待不下去了,他想逃离这里,可是身体像是被钉住一样动弹不得。
好像无论他怎样努力,使出浑身解数,最后都只是把钟意推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招她的讨厌。
他没有想到他们之间的隔阂已经深如天堑,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都说破镜容易重圆难,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在说出分手这个词之前要经历多少次阵痛。
一段感情从热烈到消亡的过程何其漫长,连体婴儿般的恋人,打断骨头连着筋,触觉都绑在一起。平时温吞麻木,切开时每个裂口都在冒血。
或许会好的,时间总能抚平一切的,但是从撕裂到愈合的那一天,需要忍受每一次增生的疼痛。
牧鸿舟今晚的航班回国,钟意肯定不会挽留他,而他以后也找不到理由再来英国,更找不到理由接近钟意。
也许等会儿出了这家茶餐厅,他们就真的再也没有交集了。
缘分经不起揣摩,更受不住蹉跎。
没有哪段感情可以一眼望到头。
牧鸿舟坐在那里,一副天塌了的模样,钟意忍不住转头又看了他一眼。
一封邮件而已,她都没往心里去,怎么他的反应却这么大,难不成里面真的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钟意拿细细的金属勺在茶杯中轻轻搅拌着,一瞬间忽然心念神转,福至心灵。她想起一直给她发邮件的那个人。
他在上周的邮件中提到过几天会出国参加一个合作交流会。
【一场得到和失去的旅行。】——他去的哪个国家?
那人原本在国内,和英国有八小时的时差。
现在是下午三点,刚好和早上七点相差八小时。
昨天没有收到邮件。
昨天牧鸿舟生病了。
有一个大胆而环环相贴的答案渐渐浮出水面。
“你刚才收到的是什么邮件?”钟意抬头问他。
牧鸿舟好像突然被烫了一下,端着茶的手抖了抖,声音很故作的镇定:“......不是什么重要的消息。”
钟意来回看了他好几遍,漆黑的眼珠转了转,说:“哦。”
然后她拿出手机,继续给那个人发邮件:【。】
牧鸿舟的手机响了。
钟意:【?】
牧鸿舟的手机又响了。
钟意:【......】
牧鸿舟的手机接着响。
钟意正要发送第四封,手腕被人捏住了。
牧鸿舟的掌心和他的脸一样滚烫,他忍无可忍地尴尬道:“......别发了。”
钟意看着他,按下发送。
牧鸿舟的手机随之响起。
“......”
如果这里有地洞,牧鸿舟肯定会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去。
他心想,完了。
钟意心想,笨蛋。
钟意把手机放在桌上,靠着椅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我没想到,牧总不仅能造机器人,还喜欢cosplay机器人。”
“......机器人?”
钟意冷笑:“每天早上七点整,我家石英钟都没你准时。”
牧鸿舟更加尴尬。
“不看看我给你发了什么?”钟意的目光把他那层低劣的伪装直接刺破。
牧鸿舟猝不及防被扒了马甲,掩饰不住的局促,解锁手机的动作宛如在受刑。
钟意轻嗤一声:“算了吧,反正不是什么重要的消息。”
牧鸿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说你累不累呀?你怎么这么无聊?”
钟意无语地看着牧鸿舟那张脸,长成这样有用吗?
“你觉得无聊怎么不把我拉黑?”牧鸿舟反正已经没脸面可言了,有些破罐子破摔地耍赖皮道,“你每天都等着我的邮件吗?”
钟意又想打人了。她囫囵喝光一杯茶,茶点也不吃了,拎起包就走。
牧鸿舟大步上前拉住她,悔不当初:“小意,我错了,我不应该瞒着你。”
钟意咬着下唇没说话。
不敢当面来找她,缩在网络后面和她说了三年的早安,他小心翼翼给谁看呢?
她一点也不想看到牧鸿舟卑微告饶的样子。
这样有意思吗?
如果她没有发现,牧鸿舟的邮箱是不是就和他的喜欢一样永远藏匿不见天日?
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在试图否认。
“为什么每次都要我主动啊?”
钟意受不了了,“连这种事情也要我当场抓包了你才肯承认是吗,暗恋就暗恋呗,嫌丢人你有本事别喜欢我!”
“胆小鬼。”钟意红着眼眶扔下一句,甩开他的手,走了。
牧鸿舟百口莫辩。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见了钟意被攥住手腕还执意发给他的第四封邮件:
【死木头。】
牧鸿舟愣在原地,片刻后,他风一样地追出去:“小意!”
钟意听见牧鸿舟在后面叫她,又气又急,踩着细高跟磕磕绊绊地跑,七拐八绕地跑,铁了心要把他甩掉。
牧鸿舟从落后她一条街的距离开始追。隔着一条街的茫茫人海,他瞬间锁定那一抹娇娆俏丽的身影,拨开人群奋力跑去。
悠闲浪漫的伦敦午后,一个身材高大的英俊男人在林荫道上拔足狂奔。
他奔跑起来像一阵疾驰的风,额前的碎发被吹得撩起又放下,在光洁的额头上交叠错乱成一团,身后的风将落叶高高卷起又轻轻放下,在地面洒下大片金黄。
他踏着风,淌着汗,西装领带起了皱,像夸父一样追赶他的太阳。
在餐厅的最后一秒牧鸿舟忽然彻悟,他过去自以为是的包容对钟意而言意味着冷漠,冷漠意味着不爱,最终让她遍体鳞伤。
而他如今抱着侥幸的关怀同时让两个人受伤,他患得患失,钟意失望透顶。
他不能再让她失望。
牧鸿舟在快要追上钟意时不顾形象地喊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丝毫不在意旁人好奇的打量。
钟意恍惚回头,撞见牧鸿舟前所未有的炙热眼神。他的眼眸深不见底,里面唯一倒映着的是她单薄而无措的身影。
湿润的春末,玫瑰在枝头含苞待放,人来人往的街道,温度攀升的呼喊,热忱急切的追赶。
天空的颜色忽然变得很刺眼,钟意眼球酸胀,几乎要被灼伤。
“小意。”
牧鸿舟跑到她面前,像遭了难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家,他不停地喘着气,对她解释:“我不是故意......不,我是故意瞒着你的,我怕你知道了那是我之后又把我拉黑,那样我和你的最后一点联系都没有了。”
钟意愣了几秒,把他的话消化理解一番,点头:“嗯,很合理的解释。”
她对上牧鸿舟骤然亮起的眼神:“这一次的理由我接受了,那么下一次呢,再下一次呢?”
牧鸿舟怔住。
“谈恋爱不是写代码,出了bug把漏洞补上就一切完好如初甚至性能更佳,如果爱情都要靠逻辑的话,我们一辈子也没有办法在一起。”
牧鸿舟慌了:“为什么?”
“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你为什么怕我?”钟意喘了口气,“你看看你每次给出的理由......牧鸿舟,我有什么好怕的呢?”
她的声音小下去,似是自言自语地:“一直在害怕的明明是我啊。”
这段关系中看似钟意站在高处睥睨大方,其实她早就将主导权放到了牧鸿舟的手中。
而牧鸿舟被钟意这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蒙蔽了双眼,手握罗盘却不敢朝着星辰大海进发,他习惯了默默的付出,被动的接受,他不知道钟意的安全感匮乏到极点。
她要的是明确的爱,直接的告白,真诚的喜欢,阳光底下的坦荡,大声无愧地“早上好”。
“你还是不懂,”钟意摇头,很轻地叹气,“小朋友真是,什么都不懂。”
她以前也偶尔会开玩笑地叫他小朋友,但显然和这句话不是一个意思。
她以为可以依靠的大树给不了她需要的保护。
他懂,牧鸿舟想说他懂了,可是钟意的计程车到了,她毫不犹豫地拉开车门坐进去,车窗快速升起,车子飞速驶离,没有给牧鸿舟留下一句话的时间。
牧鸿舟靠在邮筒边,仿佛一场奔跑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钟意发红的眼眶,失望的眼神像一根根细长的针刺进他的身体,痛感绵延,大脑昏黑,他的世界瞬息颠倒。
无论钟意在电话里对他说分手,还是当着他的面坐计程车离开,都像是从牧鸿舟的身体里活活拔掉一根肋骨,那比疼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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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牧鸿舟如期启程回国,教授带着几个学生将他们送至机场,来的人里没有钟意。
教授不知他和钟意之间曾经或现在发生了什么,大约是不太美妙的回忆。他没有多问,只是用很遗憾的眼神和他告别,并表示欢迎再来。
牧鸿舟苦笑着说好。
夜一点一点黑下去,飞往S市的飞机从远处的草坪滑过来,机翼雪白,锋利如刃,隔着空气割在他的身上。
要走了。
一切都要结束了。
牧鸿舟的心里忽然涌上浓浓的不甘。
他从钟意那里拿到一份不及格的成绩单,他犯了那么多错误还没有订正,他不可以走,钟意也不可以走。
钟意没有他想的那样坚强,他也没有钟意认为的那么聪明。他就是一个笨蛋,犯了错误,把她伤得很深,但他不是冥顽不灵的死木头,只要钟意不满意的他都可以改,他愿意花一辈子的时间来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