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鸿舟听见上方传来一声崩裂的声音时便知情况不妙,下意识地抱住钟意,将她完全圈在怀里,借势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两人双双滚回原地,尽管牧鸿舟反应及时,将伤害降到了最低,但他毕竟一个人经受了所有摩擦和撞击。这一下摔得不轻,他捂着右腿闷哼出声,肩膀好想失去了知觉。
钟意捂着发晕的脑袋爬起来,跌跌撞撞过去掺着他,问他情况怎么样有没有摔到哪里。
“牧鸿舟?牧鸿舟?”
她连叫了好几声,牧鸿舟都闭着眼睛没反应。
钟意脑袋里嗡地一下,伸手在他额头和后脑勺上摸了一圈,又拿着手电筒在他身上照了一遍,有几处明显的擦伤,但是所幸没有大出血。
她哆嗦着伸手去解雨衣,被牧鸿舟摁住了手。他仍躺在地上,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她,声音嘶哑得厉害:“你穿着。”
钟意的眼泪混着雨水淌下来,话都说不利索了,“你逞什么能啊,一块饼干一件雨衣直接扔下来就好了啊,你下来做什么,你是笨蛋吗?”
牧鸿舟抬手帮她把雨衣的兜帽戴回去,被她骂了反而有点开心地说:“我得下来陪着你。”
钟意气得直翻白眼,不再理他。
她吃力地把人拖回那棵树下,抹着眼泪从背包里翻出压缩饼干硬塞了几块下去,差点没吐出来,吃完喝了大半瓶水才把恶心感压了下去。
“你也是个拖油瓶,下来不到五分钟就晕了,还不如直接扔根绳子让我自己爬上去......”
牧鸿舟不知什么坐了起来,从身后抱住她,脑袋埋在她的肩膀里,满足地喟叹:“嗯,我太没用了,你没事就好。”
钟意挣扎了一下,但是听见耳后他疲惫沉重的呼吸,心口一酸,忽然又没了力气。
之前谁也没有料到会出这种意外,那根绳子是车上应急箱里自带的,不幸中的万幸,牧鸿舟心想,至少让他顺利下来见到钟意了。
雨下得更大了,雷声由远及近,闪电的白光穿过密匝的树叶,碎刀子般落在身上。
树底下不能待了,这里没有其他避雨的地方,他们只能贴着石壁默默祈祷。
钟意的体力在看见牧鸿舟时短暂地爆发了一下,她渐渐虚弱下去,嘴唇枯白,湿衣服像冰块一样盖在身上,她窝在牧鸿舟的怀里不停地哆嗦,“牧鸿舟......”
“我在,别怕,睡一觉起来什么事都没有了。”
刚才一直叫她醒醒的牧鸿舟现在开始哄她入睡,他将钟意圈在怀里,握着她的手腕,把她冰凉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口。
他用雨衣将钟意完全遮盖住,同时弓着背,用身体为她挡去一部分风雨。
钟意昏昏沉沉地,从前的记忆顺着雨水从四面八方漫灌进来。无数个夜晚,她的手脚被牧鸿舟从后面圈着,枕在宽厚有力的肩膀里安然入梦,闭眼和睁眼都是牧鸿舟身上干净好闻的洗衣液清香。
她在昏睡过去的最后一秒,借着闪电的白光看见了牧鸿舟苍白淌水的脸,抿紧的唇,还有那对冷棕的瞳孔,颜色清浅透亮,让她想到第一次接吻时吃的海盐味硬糖。
他们被困两小时后,救援队终于赶来,上面的声音很嘈杂,钟意不安地动了动,撑开眼皮说:“有人来救我们了吗?”
“对,我们马上就可以上去了。”
“......哦。”钟意这回是彻底睡过去了。
牧鸿舟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来,在她发顶很轻地亲了一下。
他们终于得救,两个女生看见牧鸿舟抱着钟意平安上来,破涕为笑地抱着热水和毛巾奔过去。
牧鸿舟给钟意喝了点热水,用毛巾把她裹起来交由两个师妹扶着,然后身形一晃便晕了过去。
-
牧鸿舟昏迷了一天一夜。
他长期以来频繁倒时差加上超负荷工作使身体严重透支,今天淋了大半夜的雨直接让他进了医院。
进医院时牧鸿舟的整个右臂已经浮肿渗血,他抱着钟意往上爬的过程中,两个人的重量全部靠右臂牵引,可是一条手臂怎么可能承受得了这么重的负荷。
就算他是牧鸿舟,肩膀也得脱臼。
不过相比被摔断的腿来说,这些都还算好的了。
钟意没想到自己也有穿着病号服在医院里醒来的一天,更没想到她的病友是牧鸿舟。
她睁开眼睛第一个看见的就是躺在她隔壁床的牧鸿舟,他的右腿打了石膏吊在半空,输着液的手背上伤口遍布。
钟意从没见过这样脆弱而狼狈的牧鸿舟。
她静静地看着他出神,三年,很多都变了,但是好像又有很多都没变。
“笨蛋。”
钟意去洗了个澡,清清爽爽地从医院餐厅打了两份早饭上来,边玩手机边等牧鸿舟醒来,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就一边吃一边等,最后她都吃完了,牧鸿舟还是没醒。
中午和晚上将这样的过程又重复了两遍,钟意有点泄气地把餐盘收了。等护士给牧鸿舟拔完针离开后,她拧湿了毛巾慢慢走过去。
毛巾刚刚挨到牧鸿舟的额头,他的眉尖颤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钟意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却被牧鸿舟握住了手腕,“小意。”
钟意的嘴唇动了动,垂着眼睛:“饿吗?”
“还好,有点渴。”
钟意倒了水给他喝,牧鸿舟握着水杯,两人一时相顾无言。
牧鸿舟笑了笑,和她说狗的事情,他把他家的钥匙给钟意,“这段时间我可能没法照顾它了,你家的钥匙放在餐桌的抽屉里,连同看房的录音都在里面。”
“谢......”钟意说到一半顿住,勾了勾嘴角,“好。”
牧鸿舟眉宇舒展,很温柔地看着她笑。
钟意有点受不了他的眼神,把灯关了,说早点睡觉。
室内暗下来,钟意躺在床上,总觉得牧鸿舟在看自己,可每次望过去时他又很正经地平躺着闭上了眼睛。
她郁闷地收回目光,觉得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就在钟意睡意渐涌之际,牧鸿舟低沉沙哑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小意。”
她伸在被褥外的指尖颤了颤。
“我明天可以给你送花吗?”
第36章 ...
可以吗?不可以吗?
钟意好像被一个棘手的问题难住了的学生, 很想把书翻到最后一页看看标准答案是什么,可是那一页被撕掉了。
她还没有回答,牧鸿舟就兀自笑了一下, 仿佛刚才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很轻地说:“晚安。”
......晚安。
钟意在心里回。
两人的关系在那一晚之后变得有些微妙。
钟意第二天就出院了,每天下课后都会来医院给牧鸿舟带饭。医院的护理很周全,护士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处理得很完美,钟意不会照顾人, 就只能给他带带饭削削水果。
有一次钟意心不在焉地连削了三个苹果,抬头撞见牧鸿舟暖融融的笑眼,被吓到似的“啊”了一声, 第四个苹果咚地掉在地上。她放下削皮刀,把那个幸免于难的苹果捡起来放回去了。
牧鸿舟吃完一个苹果又去拿第二个,却被钟意捏着手腕, 她不让他吃了。
钟意触电般收回手,强有力的脉搏仿佛还在指尖跳动, 她说:“一天一个苹果就够了。”
牧鸿舟看着她说了声好。
钟意也吃了一个, 剩下第三个他们切开分了, 牙关咀嚼果肉的沙沙声很像三年前那场簌簌落下的鹅毛大雪,钟意发烧了躺在医院, 外面一片茫然刺骨的白, 她缩在被窝里吃牧鸿舟削得珠圆玉润的苹果, 吃一口看他一眼, 浑身都在冒汗。
“你热吗?”她不经大脑地脱口而出。
牧鸿舟一愣,“有一点,怎么了?”
“......哦,没什么。”钟意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脸有点红, 她转过身去拿遥控器,把温度调低了两度。
牧鸿舟住院期间也得处理公务,有时候钟意提着饭进来,他正隔着时差开视频会议,在病床上坐得背脊挺直,颧骨和额头上的擦伤还未愈合,一道道细短交错的暗红镌在他清凌凌的侧脸,像一块蕴着曦光的羊脂血玉。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他在会议的空隙中抬头,细边镜片后的深邃眼眸在看见钟意时微微弯起,一时间钟意的大脑蒙起白雾,刚刚准备好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牧鸿舟很平静地养伤,工作,每天在晚饭前给钟意送一朵香槟玫瑰,如果钟意今天没有带狗来,他就会问她芽芽今天乖不乖,由此展开制造一些话题。
从牧鸿舟住院起,钟意不再拒绝他送的花,而牧鸿舟显然很懂得利用病人的身份为自己谋福利,钟意在医院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渐渐不再吝啬对他的笑容,两人从相顾无言到有时能就某个话题展开没有营养的十分钟闲聊,最后在某个不经意的暧昧瞬间戛然而止,陷入到一种令人脸热的沉默当中。
钟意很纠结。牧鸿舟不像以前那样木讷呆板,帅得毫无人气了,他甚至有时会很温柔地使坏,等钟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被调戏了的时候,他的甜枣已经递到了嘴边。
有时候钟意反应得快,恼羞成怒气得不行,可是牧鸿舟游刃有余地坐在那里,眼角噙着笑,看向她的眼神有一种近乎溺爱的温柔,仿佛就算她把天捅破了也没关系。
这样不求回报地包容一切的眼神让她想起钟连海和方知祝,但是有些亲情任何人都代替不了,而有些东西只有牧鸿舟能给。
钟意总觉得两个人的位置相较于从前像是调转了过来,牧鸿舟变得很温顺很体贴,但是她却拿捏不住他了。她有一点小小的不爽。
钟意还没有让牧鸿舟把附近街区的各大难吃餐厅都体验一遍,就得知了他即将出院并回国的消息。
“你......?”她一下子站起来,视线盯在他还打着石膏的绷带腿上,“你这个样子回国?”
“我再不回去,那帮人就得雇杀手把我绑回去了。”
牧鸿舟笑了笑,扶着床沿站起来,试着单腿走了几步。
钟意撇撇嘴:“太没有良心了。”
“这是我的责任。”
钟意想说工作辛苦就不要来回折腾自己了,但最终她只是轻轻点头:“嗯。”
“小意。”
“嗯?”
“你也是我的责任。”
牧鸿舟很认真地看着她,眼神沉炙,钟意在对上他视线的一瞬间像是被烫到,藏在衣袖里的指尖很突兀地蜷缩了一下。
她拿起削皮刀和刚才那个表面坑坑洼洼的苹果,试图把它拯救回来,“什么时候的航班?”
“今晚九点。”
她削皮的动作一顿,“今天?”
“嗯,积压文件太多,尽量早一些比较好。”
牧鸿舟没有把真实原因告诉她,实际上是因为到时候他得坐着轮椅,万一被狗仔拍到就很尴尬。而晚上从伦敦回去到了国内刚好也是深夜,机场流量低,不容易被发现。
第二天,舟翼科技的牧总乘坐轮椅的照片直接炸了各大新闻头条,男默女泪震惊全网,消息迅速发酵成牧鸿舟意外双腿截肢,百亿老总余生只能与轮椅为伴,谣言甚至漂洋过海推送到了钟意的手机客户端。
钟意笑到面膜裂开,芽芽不知道她在笑什么,跟着汪汪乱叫。
牧鸿舟头痛地揉着太阳穴,很想把那几家新闻社给砸了,“你别笑了。”
“可是真的很好笑......”钟意看着照片里坐在轮椅上被保镖推着跑的牧鸿舟,戴着鸭舌帽和超黑墨镜,不知怎的就联想到坐在胡同口拉二泉映月的阿炳,她被自己这个类比滑稽到了。
过了一会儿她渐渐收了笑,那边一直没说话,她清了清嗓子:“你生气了?”
“没有。”他忙道,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道:“很久没有听你这样开心地笑过,要是能当面见到就好了。”
他可能刚喝过咖啡,声音带了一点轻细的砂质,在寂静夜色中低沉回荡,钟意可以想象出牧鸿舟微微勾起嘴角的样子。他现在坐在办公室里,架着眼镜的鼻梁白净挺直,袖子挽起来一截,遒劲工整的字迹和他的手腕一样有力。
钟意没说话了,故意放狗叫给他听。
现在国内的时间是凌晨两点,牧鸿舟还在办公室里。他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每天的邮件都是挤时间写的,但还是会按时给钟意打电话。
以前是一个月一次电话,钟意还不一定会接,他出院回国后变成半个月一次,现在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频率提高到了隔天一次,钟意每次都在打完了之后才觉得不对劲:前天不是刚打过电话吗?
通话一般不会持续很长,但是今天钟意心里藏了点事,又不好意思说,于是拉拉扯扯到了半个小时。
她没主动说困了,牧鸿舟就还在陪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钟意说:“你还不去睡觉吗?”
牧鸿舟喝了咖啡睡不着,“你睡了我就去睡。”
“哦。”钟意抠着沙发垫,“那个......你家好像很久没人去打扫了,上回还看到有几个小男孩在门前院子里踢球。”
牧鸿舟沉默片刻,很轻地笑了一下,声线温沉:“下周五,你来机场接我好不好?”
钟意两眼发直地看着天花板,“哦。”
手机扔到一旁,那张沙发垫终于得到解救,而钟意新做的指甲全部遭了殃。她举着左手倒在沙发上欲哭无泪,烦躁地摔了两个枕头。
接下来的一整个礼拜,牧鸿舟的那声轻笑都时不时地在她耳边回荡,过电之后有一点失真的沙哑,隔着一万公里咬她的耳朵:小意,下周五你来机场接我好不好?
钟意把弄坏的指甲重新做了一遍,每天睡前保养程序多了两道,照镜子时觉得头发长得有点乱了,于是预约了档期最近的发型师。
她对刚做的发型很满意,给了一大笔小费从美发沙龙走出来,接到牧鸿舟的电话。
他有些惶急地与她解释商量:“小意,航班突然取消了,我明天来好吗?”
“哦,好啊。”她不甚在意道:“刚好我今天小组聚会,本来就不打算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