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香浓与沈矜迟隔着距离,站在角落呕着气,雨水斜进来打湿了她白色的小腿袜。
她冷得打寒颤,又被惊雷吓得一哆嗦,又冷又怕地更委屈了。眼睛红了又红,忍着不想示弱。
“贴这站好。”
嘈杂雨声里这一句低语被削弱。
舒香浓茫然地被摁着肩膀、推到卷帘门上。“你、你干嘛?”
沈矜迟看她一眼,脱掉外套放她头顶,抬起手臂罩在她两旁,背挡住了斜进来的雨丝。“别动。”
舒香浓一呆,随后明白过来。
屋檐“踢踢踏踏”不停坠着水流,电闪雷鸣持续。沈矜迟脸撇开,看着地面,被雨淋得潮湿苍白,衬衣打湿的胸膛呼吸起伏,热量透过薄薄的衣衫,隔着空气沾染她皮肤。
太好的事突然落到自己身上,窃喜到不真实。舒香浓窝在手臂圈成的狭窄空间,低头看白网鞋时,嘴角欢愉的小梨涡浮上来……
她开心到忍受不了,双手捂住脸不看沈矜迟。直到雨停,晚霞浮在天边。
她移开手,看见沈矜迟已经提上她书包,背对着,走在她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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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矜持被霸凌的日子并没持续多久。
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他一骑绝尘,加上他普通话好,学习能力远超同班学生,迅速成了老师关注的宠儿。
比赛、升旗、汇演,哪儿都有他,还当选了手臂三道杠的校干部,小学阶段食物链顶端的那几个学生。有实权,能扣全校各班级学分,直接影响班主任业绩考评。
胖熊几个哪还敢惹他,看着就躲!
舒香浓才有点意识到,沈矜迟真挺能忍,还很有脑子。不过她顾不上佩服他,心情从此开始变复杂……
因为沈矜迟的出现,抢走了她的第一名和光环。
许多活动一个班只能出一个,现在都成了沈矜迟的。
她每次考试回家,或者每次学校活动邀请家长,舒展和唐芸在底下当观众,都一阵叹。总觉得她跟沈矜迟比起来差太远。
于是她课外生活变成了各种补习班,暑假能扑蜻蜓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但事情朝着糟糕的方向发展。
补习越多,她反而成绩越差,本来就是玩心重的人,现在她搞得一翻书就头疼……成绩一落千丈。
“你看看人家沈矜迟,再看看你!”
“同样是教师子女,你怎么回事?”
父母这两句话成了家常便饭。
当夏天夜来香一次次绽放,她已不再给沈矜迟摘,留在他门口。反而心埋下了个嫉妒的小种子:
如果,有一天,能看见沈矜迟犯错失败,就好了!
她不止一次幻想他跪在他奶奶跟前,被狠狠训斥的画面。
但这邪恶的小愿望到上初中了都没实现过一次半次......
沈矜迟好像不会犯错一样,大人喜欢的他都能做到,大人不喜欢的,他一样都不做。
而她似乎爱上了“犯错”,游戏、上网、跟朋友出去嗨……一件比一件溜。也越来越对这方面感兴趣。反正,她怎么学都比不上他。
夏季的大雨依旧一轮轮地浇。
人脑在成长过程中,会抹掉童年大部分记忆。
到初二时,那铅笔写下的“沈矜迟”,那落在隔壁门前的夜来香,和雨里卷帘门下呼吸起伏的胸膛,已在舒香浓脑子里一一淡去。
她每天一睁眼,穿上短裙懒散出门,看见的永远是门边等他,蓝白校服在身上空荡荡的沈矜迟。
他依旧清瘦,白皙,寡言。
唯一不同是,舒香浓已完全不记得自己曾为这张脸、这个人,疯狂地讨好过、伤心过、欢喜过。
只觉得,沈矜迟最多也就比普通男生帅一点点而已。真的,就一点点,多一点都没有……
初夏雨水连绵。
经历几年风吹日晒的教师家属楼旧了不少,门旁花园里,雨中的石榴花鲜红欲燃。
舒香浓抖抖撑开黑伞,回头,对后一步下楼梯的人说:“都是你,沈矜迟。你不打花伞我妈每次都给我买黑的!”
指骨修长的手,从她手里接过伞柄。她自然而然贴近距离,挨在他身边。门口水洼映着两人迈过的身影,又落下的水滴砸碎。
“你所有伞都会到我这,颜色你不需要在乎。”
舒香浓转头,卷翘的睫毛下眯,不点而红的唇一勾笑:“也是!都是你管理我的东西,反正有你在,我就不用带。”
黑色伞盖投下阴影,十三四岁的少年只露半张脸。
秀气的下颚线,薄而挺的鼻梁,唇色很淡。毫无杂欲的一张脸。
在混乱倾斜的雨丝里,洁净得一丝不苟。
可哪怕看着当时一同经历的人,舒香浓也已想不起八岁那年的大雨,和捂脸偷笑时藏不住的梨涡。
第5章 第五夜
清早,学校都是背着书包教学楼赶的学生。
舒香浓和沈矜迟在学校食堂吃过早饭,特意挑了僻静的林荫小路。她前后望了望没人,才敢从兜里掏出昨天晚自习收到的情书。
“要看看吗沈矜迟?”
她娇嫩的眉眼生动,全是小兴奋,递过去,“不知哪个糊涂蛋,给我写情书居然没署名!白高兴一场。”
虽然舒香浓长相出众,但上初中后桃花就惨淡了,母亲是班主任,父亲是年级主任,一般男孩子只敢偷偷喜欢她,有胆追的那都是极有种的!
沈矜迟大概看了眼,还给她。
舒香浓忙问:“怎么样?”
“还可以。”
舒香浓眨眨眼,他举着伞往前走,她忙一步跟上去,“还可以是什么意思?”
湘妃竹叶片挂着的水滴,擦落在男生左胸口,校徽别在不偏不倚的位置。“就是还可以。”
舒香浓哼一声。“你每次都这么说。好敷衍......”
走出小路就是初二年级的教学楼。
舒香浓把信一团,丢垃圾桶的瞬间一回转身,短裙撒开:“沈矜迟,帮我个忙!”
看她古灵精怪的眼神,沈矜迟目光略微警惕:“什么忙。”
舒香浓看看周围,确定父母不在也没认识的老师路过,才手罩着嘴巴去他耳边,说了一串话。
沈矜迟眉微一皱。
舒香浓太了解他了,看他表情不秒立即道:“干嘛!不许皱眉!只能答应我。”
沈矜迟直黑的睫毛上扬,眼瞳看她。“没兴趣。”
舒香浓掐腰瞥他,“哎呀没让你联!就让你陪我去嘛。你知道我爸妈看我有多紧,只有跟你出门他们才不问东问西。我也就是想知道这封情书谁写的……去嘛,嗯?”
她拉他袖子甩,嗲着调子,见不奏效又立马变脸,不善道:“行!你以后晚上就别想安心在家复习,我闹死你!”
沈矜迟立刻看向她。阴影浮上心头。
舒爸舒妈最喜欢让他俩呆一块儿,想用“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原理改造舒香浓,然而事实上,时常沈矜迟才是被改造的那个。
——舒香浓能把他房间变个样,吵得他毫无心情学习。
他低头想了想。“时间。”
舒香浓一喜,笑起来,边走边把联谊会时间地点一交代。等说清楚,两人已经走到二楼,他们不同班,所以在走廊分开。
舒香浓从教室后门瞧着沈矜迟走进去,在第四排坐下。立刻围上去三个女生问他题目。看着是问问题,但舒香浓觉可不是呆子。搞不懂沈矜迟哪儿来那么受欢迎。也就是成绩好点儿吧。
沈矜迟也没不耐烦,哪怕对方问的问题很蠢,或者长得很丑。
他拿起笔,认真讲解。抽屉里的书包带子落出一段在腿上,日光灯将他脸颊打出阴影。
舒香浓吸着酸奶,挑眉啧啧两下,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
她一摸书包的侧口袋,掏出盒酸奶。
——“沈矜迟!”
蓦地被一喊,沈矜迟回头,眼珠睁大。一个黑影直袭面门,他拿笔的手一举,接住。
被打扰的女孩儿们也看过去。
后门那儿,舒香浓的校服百褶裙比一般女生的短一大截,她眯眼一个飞吻——
“花心大萝卜!一次三个,妹妹多得有点过分嗷~~~”
女生们立刻脸一红。少女情怀被当中戳破,对方还是学校有名的美女,又害羞又自卑。
沈矜迟一抿嘴,低头,无动于衷地继续讲题。只是耳朵有一点红。
看他一脸被欺负的乖样子。舒香浓笑得忍不了,拍拍裙边的灰,塞上耳机哼着歌往自己班教室走。
她觉得,沈矜迟肯定在心里已经对她翻了一万个白眼。他就是装作大度!
出于那点久到不知何时开始小嫉妒,不时地欺负下沈矜迟,让他发窘下不来台,是舒香浓的日常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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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那么巧,据说小时候霸凌过沈矜迟的那个胖熊,现在和舒香浓同班。
称“据说”,是因为舒香浓已完全不记得有那码事。还是无意听胖熊和人小声吹牛打过年纪第一,她才知道有这回事。
舒香浓咬着吸管进教室,熊小安正在跟人吹着,她走过去,酸奶杯子重重往俩男生桌面一放:“去!沈矜迟在一班讲题泡妞呢,再把他打一顿。”
她声音大,熊小安惊得看看门口,讪笑:“我可不敢啊,舒姐。”
舒香浓酸奶管子咬回嘴里,脚一勾凳子,在前面一个位置坐下。
教师的子女中两种身份最典型,一种是沈矜迟这种优等生,一种就是受同学特殊看待的班痞,舒香浓显然朝着第二方面在努力。
熊小安肘着桌子倾身:“再说舒姐,您小时候可不是这态度啊!”
舒香浓往后微侧脸,“我那会儿什么态度?”
熊小安磕巴一下,没来得及说就打了铃。语文早自习,唐芸走进来,舒香浓一秒坐正,裙子收短那截赶紧从腰部放下来。
她一副乖乖看书的样子,听见背后熊小安压低声回答同桌的男生:“舒姐那会儿特喜欢沈矜迟,要不是当时年纪太小,我觉得他俩绝对在恋爱。天天拉手。”
舒香浓一口水呛在喉咙,要不是唐芸在讲台上坐着,她绝对一个巴掌呼到背后去。都什么啊……
是,她朦胧是记得小时候是跟沈矜迟闹过点“绯闻”,什么两个人单独在教室里换衣服,同一个水杯吃口水,筷子互喂.....各种奇葩又搞笑的传言。
只感叹小学生的想象力也真是丰富。
那才多大点。可能吗?
窗外又开始下雨,水声淅淅沥沥,从屋檐“踢踢踏踏”流下。
舒香浓读了会儿文言文,就开始托腮望着窗外出神:
她记性不太好,对于八//九岁的事情已经所剩无几。
大概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吧?
她应该,没忘掉什么要紧的......
对于沈矜迟,她想来想去,最深刻的回忆和画面,都是她一回头,看见他在背后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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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周六,因为下半年初三,所以临近期末这段日子初二年级周六也补半天课。上午舒香浓就跟唐芸和舒展交代了,中午跟沈矜迟一块儿去校外吃饭,下午去区里图书馆转转。
二老向沈矜迟求证确有其事后便轻松答应了。
舒香浓怀着“度假”般的雀跃心情,在卫生间换上早上就藏书包里的连衣裙,又把马尾编了辫子,小跑步往篮球场旁的岔路口赶。
沈矜迟已经先一步到地方,靠着爬墙虎边的栏杆等。
成片的绿叶,他脚边草地开着大片酸咪草的粉色小花,夹杂在墨青色的麦冬草里。空气浮动着蔷薇花的香。
他校服外套拉链拉到领口,整齐又呆板。
“说谎的乖乖仔,走啦!”
舒香浓抛给沈矜迟一根阿尔卑斯棒棒糖,背着手,大步走到前头。
她擦过面前时,沈矜迟眼眸随她娇俏愉悦的脸移动了一段,后一步,背离开栏杆,跟上。
“出去玩可以,但你必须听从我安排,不能过分。”
舒香浓诧异地回头,“啊?”
她停顿的这两秒,沈矜迟从她身侧走过,当惯了学生干部,低沉的嗓音虽然没有攻击性,但有种不容置喙的气质:“既然是我带你出去的,我有责任带你回来。”
“……”
舒香浓慢慢歪头,眨眨眼,回过味来时眉一皱,跟上去。“你、你当遛狗呢沈矜迟??!!呸!我不要你带!”
她想想又不对,改口,“是姐带你玩儿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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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谊吃饭地点在花月街的碳烤店。男女生十来个,都是三中初中部的,不过年级、班级不同。
舒香浓旁敲侧击,觉得两个帅男生中的一个有点像给她递情书的。但人多,她也没法直接问,所以看向坐在边上、寡言少语的沈矜迟。想着要不让他代为问问那男孩儿,是不是他写的。
念头刚起,没来得及张嘴,她就觉得小腹一股热流漏下去。
有点怪的感觉。
她低头扯扯鹅黄的裙子,屁股在白色塑胶椅子上不安地动了动。
这个暑期她就十四了,身边的女孩儿几乎都发育,就她,除了长高始终没来。这个念头一闪过,舒香浓心里就咯噔一下。
隔着大半张桌子坐在男生这边,刚被舒香浓眼神call过去的沈矜迟,逐渐发现了她的不在状态。
桌上几人聊着,舒香浓悄悄低头一瞧手指,大睁眼——
血!
像一个雷炸在脑里,她一下懵了。
好死不死,她又穿的鹅黄棉布裙,完全不敢想象起身后的样子……想到这,她脸颊胀红,脑子都空了。
联谊的男女生不算太熟,如果传出去,那也太丢人了!饶是她脸皮厚,也顶不住这种丢脸……
舒香浓越想心态越崩,连目标男生的搭讪也应付得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