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也知华姒娇纵惯了,也没得非要因她说这些话便责难于她,况且也没说错,要他一个皇帝抛开别的不说,枉为人父这四个字,估计他也会脱口而出。
只是——
皇帝失笑,伸手捏了捏华姒软嫩的脸颊,温声宽慰:
“姒儿乖,父皇也知此事那晏家大错特错,你同你二哥和那宴公子有些情谊,来寻父皇说这些是想让父皇帮帮他,对吗?可父皇与他们只为君臣,不好多有过问人家的家事的,这事儿,也唯有那宴小公子自己解决了。”
华姒闻言,霎时便更加失落了,伏在皇帝肩窝处哼哼唧唧,怎么也不愿轻易揭过此事。
少倾,华姒突然眼前一亮,抬起头来,兴致冲冲地微仰头看向皇帝:
“那父皇,您不便出面掺和,可以儿臣可以去宴府敲打一番啊,儿臣贵为国朝公主,尚且一介女童罢了,难道还说不得这些警戒之语吗?”
皇帝瞬间低笑出声,言语间极是纵容:
“好——,当然可以,父皇这便吩咐他们带你出宫,带上你母妃身边最得力的那位嬷嬷,朕瞧着倒是知事利落的,也能帮衬一二。”
皇帝心思不过一个落魄了的伯爵府罢了,便任由女儿去说两句怎么了?如此家风不严,也该有个人去治上一治了。那些文臣知道了也只当是公主玩乐罢了,一个小小伯爵府,还家宅不宁后院起火,丢人都丢到宫里来了,也没什么值得敬重的了。
华姒果真一瞬笑逐颜开,扑腾着身子要皇帝把她放下,像模像样地行了一礼,欢声向父皇告辞以后,又急急地冲出了御书房。
等到宴府接到太监传旨,说宫里的姈容公主要来,请宴府早早准备,以免怠慢了公主的时候,宴家人还懵着,并不晓得无缘无故的,这位九公主怎么要来。
后来惶惶地给那传旨太监塞了赏银悄声询问,方知这公主实则是来宴府看望宴听的,因着和太子殿下兄妹情深,平日里和宴听也多有交集,便有今日前来探病一事。
晏府阖家上下,原先是并不怎么当回事的,尤其仔细一打听,这公主纵然尊贵,也不过七岁而已,生母皇贵妃并不随同一起,一个稚童,难道还能有多难伺候?
宴父心里并未往其他地方想,还总觉得自己对长子已经仁至义尽,尽管要了他的院子,但也是另给他安排了旁的住处,是他一个为人子的不体谅父亲,还因为不满赵姨娘同他这个做父亲的顶撞。
其实说宴听命运多舛不是白说的,单看他有这么个不明事理的败家爹,就知道他这十几年来的日子有多难过。
华姒领着一众宫人,着宫装华服,冒着小雪浩浩荡荡地来了宴府。小小的一个团子,披着羽缎斗篷从轿撵上下来的时候,倒让候在府门口迎接的晏家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也没什么特别的嘛,不过是比旁的公主受宠了些,可也不过七岁而已。
但随即他们就意识到这位公主如传闻中的娇纵难缠:华姒虽是孩童,然在宫里生活久了,通身气派非常人可比,尤其她还因为宴听一事正是记恨这家子人,自是不会给什么好脸色。
等到晏家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华姒面前吃够了瘪,被她话里话外地嘲了一番,华姒这才又开尊口,终于愿意进府了。
众人这才明白,宫里出来的,有哪个是好伺候的主儿?不由得想起是大少爷把这难缠的九公主引来的,那些人免不得心里又开始嘀嘀咕咕。
华姒人小鬼大,进了府后身旁带的嬷嬷就询问了宴大公子的住处,华姒一路奔去,也不打发其他人回去,就让他们在后面跟着,尤其那赵姨娘还怀着身孕,外面下着薄雪有些路滑,实在折腾够呛。
甫一进宴听的院子,华姒就觉冷清,挺大个院子竟连个守在外头的看门小厮都无,更别提丫鬟婆子了。华姒的脸霎时就沉下来,在主屋门口站定,回过头去冷冷盯着晏家的续弦正房,以及那些姨娘妾室。
若非亲眼所见,这些在高门宅院儿里活了小半辈子的女人,哪里能相信,这样阴冷的眼神,会出现在一个七岁女童脸上?
屋里果真冷的直教人打颤,宴听的贴身小厮是见过华姒一次的,见这么多人往屋里来,连忙站起来行礼,原是在偏房里熬药,屋里正一股浓郁的药苦味儿。
华姒往寝榻那边看去,一道屏风两道帷幔,遮挡起来,但仍能隐约看到一个躺着的身形,此刻气息微弱,想是睡着了。
那小厮正打算叫醒自家公子,华姒却食指置于唇边,制止了他,如此示意以后,身后的宫人也很有眼色的轻手轻脚放慢呼吸,谁都不敢吵醒了宴公子,再触了这位小祖宗的霉头。
主屋的桌上,还规整摆着一块牌位,因离得远,上书的字华姒并不能看清,但也猜得出是宴听生母的牌位。
华姒忽然不想吵醒云裴哥哥起来看她为他报仇了,她想让他就这样休息好,做一场梦醒来以后,什么就都会好了。
她低声吩咐几个宫人把这屋里烧上炭火,又要那小厮给宴听的床上放上汤婆子一类取暖的东西,待这屋里终于暖和些了,华姒转个身,又把所有人撵出了宴听的院子。
就在院门口,嬷嬷吩咐宫女搬了椅子过来,华姒怀里抱着小暖炉,由嬷嬷抱上那高椅。
晏家所有人都在这儿了,下人婢女跪着,主人家的低头侯着,面对这么个原本以为好对付的女童,此刻个个都大气不敢出,生怕殃及自己。
这九公主摆明了来府里寻衅滋事来了,且皇上还明目张胆的惯着,他们晏家找谁说理去?又有哪个文臣会特意因为一个小公主在一个落败伯爵府的任性去参她一本?晏家只能自认倒霉不说,且这会儿都悟过劲儿来:公主如此刁难,分明是为宴听出气来了。
这下好了,都知道自己撇不清,谁都不敢再做那出头鸟了。
华姒却不欲放过他们的,小姑娘虽脚不沾地,可上位者的气势一分不少,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台阶下的这些人,
“本公主今日来,另有一事要问。”
声音虽稚嫩却有力,还带了一丝高高在上的倨傲意味。
“云裴哥哥是本公主二哥的伴读,是父皇金口玉言点名要伴于太子身侧的。你们这伯爵府如此怠慢欺负,竟让云裴哥哥卧病在床,你们是看不上云裴哥哥,还是看不上本公主的二哥,亦或是,觉得父皇要云裴哥哥去做太子伴读,不妥?”
听闻此言,原先站着的人瞬间惶恐,纷纷跪下:
“微臣惶恐,公主息怒,犬子能得陛下和两位殿下抬爱,微臣倍感荣幸,不敢怠慢。但昨日实在是家中发生了些小事,云裴年轻气盛,同微臣怄气后淋了些雨,这才会卧病在床,还望公主明查。”
红口白牙,胡说八道。
华姒冷笑一声,因为年幼尚且还喜怒形于色,这会儿已经是显而易见地生气了:
“好,既然侯爷口口声声说没有怠慢,那本公主便问,是何人夺了我云裴哥哥的院子,又是谁动辄扔了已故先夫人的牌位还出言辱骂的?谁?!!”
这——
晏家众人面面相觑,有人欢喜有人愁。
知道是和自己无关的续弦夫人和其他妾室都松了一口气,还有些幸灾乐祸。只有那打扮娇艳的赵姨娘脸都白了,跪在宴侯爷的身后,眼见平日里百般维护自己的男人此刻半分出面为自己求情的意思也无,且眼前的九公主好似已经耐心耗尽,仿佛下一秒没有人承认就要大发雷霆了。
她只能拖着身子膝行两步,叩首告罪:
“公主恕罪,妾身无心……”
“放肆——”
华姒身边的嬷嬷一声惊叱打断了她的话,吓得那没见过世面的赵姨娘身子直发颤。
“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卑贱的妾室,竟敢越俎代庖?!公主问你话了吗?你晏家当家做主的侯爷还没发话?轮得到你一个奴婢?!”
听那狠厉的嬷嬷说完,华姒显然已经懒得多言,抬着眼皮摆了摆手,直接冷声开口道:
“宴府家风不正,上有宠妾灭妻怠慢嫡长,下有以贱犯上逾距失礼,既如此,本公主就赶着今日的巧儿,大发慈悲,好好教教你们晏家什么叫规矩。”
若这时宴听醒着,恐要惊讶,这并非他平日里见到的娇憨可爱的华姒,好似褪去了那些天真烂漫的表象,她实实在在是从宫里长大的,尊荣无比的公主殿下。
华姒甚至还勾唇笑了笑,浑不在意地:
“掌嘴,四十。”
作者有话要说: 华姒:想不到吧,来之前,母妃教的。
第147章
两世五
足足四十下,华姒不过七岁,却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解恨。
那嬷嬷是宫里的老人儿了,下手很知轻重的,既不会伤了赵姨娘肚子里的孩子,又能让她结结实实挨了这打。
素日里谁都不放在眼里、嚣张跋扈的赵姨娘,此刻也只有哀叫求饶的份儿,可惜这府里人人自危,就连宴父,也不敢轻易开口去触公主的霉头来引火烧身。
这厢刚刚行刑完毕,赵姨娘凄切的声音言犹在耳,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以为自己或已逃过一劫,却不想面前年幼的公主又是低低一笑,歪着头继续道:
“这院子里伺候的,都有哪些人?都出来与本公主瞧瞧——”
那些个被点到的丫鬟小厮惊了一跳,面面相觑着,最终还是心提到嗓子眼儿里,战战兢兢地抬起了身子。
大气都不敢出,华姒却许久不出声,越是沉默,那些人就越是惊恐。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了,华姒坐在高椅上,身旁的宫人还给打着伞备着暖炉,可地上跪的这些人可就没这么舒服,身上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的雪,石板又极是寒凉,冻的直哆嗦。
华姒眼看着也懒得僵持下去了,终于开口:
“云裴哥哥毕竟是晏家的嫡长子,本公主生至现在,从未听说有哪家掌家夫人和下人敢苛待嫡长子的。怎么?偏你晏家的大夫人无上尊荣,你晏家的下人厉害到天上去?连在圣上面前都受夸赞的公子都敢怠慢?!”
“你们一个个,有几个头啊,如此狂妄?!”
话音刚落,那些丫鬟小厮闻言便连连磕头谢罪,连被点了名号的晏家续弦夫人,也深深地磕下头去,一言不发伏低做小。
“公主饶命,小的们再也不敢了……饶了奴婢吧……”
华姒一想起刚来这院子时,那股冷清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活剐了这群欺软怕硬,不敬主子的东西。但这毕竟是晏家,也正如父皇所说,这是人家的家事,她闹上一番小做惩戒便罢,若真闹出了人命,恐怕也不好收场。
“好了——”
华姒声音虽稚嫩,但毕竟身份尊贵,和她父皇母妃学得像模像样,任谁都不敢低看一眼,威仪一分不少。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本公主念在你们没有大错,暂且饶你们这回,一人领三十道竹板子,撵出云裴哥哥的院子。”
宴夫人连连称是,生怕慢上一刻,自己也要跟着挨打。
“公主放心,妾身马上把这帮狗奴才分到别的院儿里去,给云裴再买些干净乖巧的送进来,绝不慢待他。”
看她如此乖顺,华姒毕竟心里也知道点儿轻重,压根就没想罚宴父二人,一开始拿赵姨娘一个小小妾室开刀,也不过是为杀鸡儆猴。但警戒敲打总是要的,省的自己前脚出宴府,后脚这两人就又苛待嫡子。
“夫人这是说的哪里话,这等分内之事,难道不是你应该做的吗?何故来本公主面前做邀功之态?”
宴夫人这下冷汗直冒,诚惶诚恐的道:
“是,是妾身说错了,还请公主恕罪,妾身往后一定谨遵公主教诲,绝不慢待大公子半分。”
华姒低头笑了笑,不过却无天真烂漫之意,反而略带些冷冽,尽是警告:
“侯爷和夫人也莫怪本公主多事,本公主毕竟也是为你们晏家好,自家什么地位,想必也不用我多说,若非有云裴哥哥得了圣宠,空有祖宗留下的爵位却无实权,这京城何尝会有你们晏家一席之地?可千万莫要忘了以前遭人低看的光景,想想如今的福分是谁给的,想想今后家族子弟的前途又要靠谁开拓,与有荣焉这四个字,本公主都懒得多说了。”
“您二位,可能明白吗?”
宴父和宴夫人连连点头:
“是……是,公主教训的是……”
宴侯爷的确是草包不假,从前无人在他面前说这些话,他竟生是以为是皇帝念了旧情才会抬举他们晏家;宴夫人倒是个聪明知事的,却又因着宴听非自己肚子里出来的,看他得意难免几分嫉妒,这才私底下纵着夫君和那些姨娘下人欺负宴听,以为他是个性子软好拿捏的,根本不足为惧。
如今华姒一番话,他二人才是醍醐灌顶,后怕不已;方知是以前太傻,若再家风不正行差踏错惹得皇帝厌恶,恐不复今日荣华。
华姒当然也不指望这些人能良心发现往后待云裴哥哥好,她今日来的目的本就是叫他们畏惧,进而不敢苛待云裴哥哥,如今目的也算达到了,便懒得多言,要他们一个个领了罚,打发走了便是。
随后华姒打发嬷嬷宫人去了偏殿歇息,自己则和宴听身边那个贴身小厮一起进了主屋。
宴听还没醒,但药已经熬好了,小厮面露难色,当着公主的面,不敢随意唤自家公子起来喝药,可是若等会儿凉了……
华姒虽然小,但鬼精着呢,一看小厮这个表情,哪里不知道他担心什么,抬手就把汤碗夺过来,迈着短腿儿跑到了宴听床头。
碗先放下,华姒珠圆玉润的两只小手就放在宴听胳膊处,开始摇晃:
“云裴哥哥……云裴哥哥,快醒来喝药了……”
华姒的声音不算太轻,但手上力度是控制住的,宴听恍恍惚惚从梦里醒来,头一眼看见是华姒,还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等到清醒一些看到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的小厮,这才反应过来,是真的,小公主来府里了。
他一个激灵瞬间完全清醒,正待掀开被子:
“小公主……”
“公主你稍等,我去寻父亲他们以礼迎接……”
宴听历来活的谨小慎微,自然也知道公主莅临臣子府上是不能轻易怠慢的,纵使他恨透了这家子人,却也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但华姒这时却端起床头的药汤,双手捧给宴听,生生挡了他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