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云裴”两个字的时候,华姒怔了一下,眼睛已经稍稍清明了一些,咬着宴听的力道僵持着,没再用力。
越到后来,约摸一炷香的功夫,她慢慢松开了嘴。
眸子里该有的东西好像在一点一点,缓慢地回归,惊恐委屈凝聚在一起,华姒眼眶里的眼泪也越聚越多,终于到了一个使其崩溃的临界点——
华姒抬起身子,飞扑着猛的抱住宴听,尔后嚎啕痛哭……
女孩儿的哭声回荡在整个大殿,宴听一只手还滴着血,在半空中无措地举着,少倾以后,他双手放在华姒背后,轻轻拍着:
“别怕……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华姒也才八岁而已,经此变故,就算一个及笄的女子看了都惊恐万分,更别提她一个稚童。宴听自然万般理解,可惜旁的人不知从她心结入手,一味去找背后凶手对她的病情着实没有半点儿益处。
宴听侧过身去,摆摆手示意那些宫人和御医先出去,公主需要的只是倾诉和劝慰,人越多她越害怕。
等到人走的差不多了,华姒哭的直打嗝,宴听用那只干净的手摸索着给她抹眼泪,期间嘴上也没停地哄着。
“公主饿不饿?微臣带了你最爱的酥糕,公主用一点儿,把安神的药喝了吧……”
华姒却像一只婴孩一样死死挂在宴听身上,间歇抽泣着,就是不下来。
宴听正打算强硬一点儿把华姒抱下来,她却更紧地搂住宴听的脖子,低声地、不甚清晰地问他:
“云裴……云裴哥哥,呜……杀害那个宫女的人……找……找到了吗?”
“……???”
可还不等宴听疑惑,华姒却又嚎哭起来,但还是努力压着哭腔,和最信任的宴听哭诉:
“云裴哥哥,我好害怕,我以前不会跟着猫儿去趴花丛的,是我母妃……”
她声音忽的低下去,但带着一丝明显的怨怼:
“都是母妃她告诉我,说猫儿跑进花丛里,让我也跟着去就好了,我实在好奇,这才……”
宴听心里一凛,忽然想起刚进宫那会儿,听到的宫人小声议论着,说什么被打死的宫女,是襄嫔宫里的,好像是襄嫔最近怀了身孕脾气暴躁,动辄罚的重了,竟把那宫女活活给打死了。
但襄嫔是进宫没多久的新人,根本就不知该怎么办,就让别的宫女太监给悄悄埋了,许是处理这事儿的宫人蠢笨胆小,竟给往枝繁叶茂的花丛里一扔就不管了。
华姒的母妃知道。
她肯定知道,否则不会忽然把自己的猫儿给了华姒抱着,又指她去御花园里玩儿。这些小畜生闻见血腥味儿,是最爱冲过去嗅嗅咬咬的,贵妃娘娘早就料定了,这事儿能借华姒之手闹大。
到时候即便襄嫔再受宠,只怕也会因为华姒受惊而招致皇帝厌恶,比起贵妃她自己揭穿襄嫔,显然这样襄嫔付出的代价更大一些。
但宴听却越想越心凉。
贵妃是华姒的生母,却因嫉妒,想出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华姒或许并不只是被那具尸体惊吓着了,她聪明得很,也许她已经猜到了,所以才会愈加崩溃,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因题材和其他客观原因,本故事由古言背景改成古今情缘,此章故事开头加篇幅描写了二人现代相遇,故事名改为《两世》,中间的古言情节变为男主自带的前世记忆,《两世》的第一章 已经添加现代背景的篇幅描写,其他不变,劳烦大家有空了可以去看看,给大家带来的不便还望谅解,谢谢
第148章
两世六
华姒还在哭,宴听不愿细想下去,又伸手给公主擦眼泪,细致耐心,一边还在劝慰:
“公主别哭,都哭成兔子样了。整个眼圈儿都红了,再哭下去,明个就该肿了。”
但华姒年幼,执意要从宴听这里听一个解释,她的生身母亲,何至于要这样对她。
她不知道这叫谋划,她只是清楚了事情的原委以后,心里猜到了母妃大约是在利用她,很难过罢了。她也怨她的母妃,若非是她的怂恿,自己不至于看到那么令人害怕的东西。
她抱着宴听,揪着他后背处的锦袍布料,迟迟不松手:
“云裴哥哥……你为什么不同我说,你知道母妃为什么这样的对不对?她以前……她以前从不会这样置我的安危于不顾的……”
小姑娘还在抽泣,说话断断续续的,宴听费了些劲儿,才仔细听清她说了什么。
但宴听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等着华姒把那股委屈想哭的劲儿压下去些,确定他回话了她不会起意又哭,这才摸了摸华姒的鬓发,复又开口道:
“公主还小,须知许多东西并非表面那么简单的,贵妃娘娘有自己的筹谋,但这样对公主的确是她不对,公主这委屈怨愤不是空穴来风,微臣也都能明白。”
他伸出指尖抹掉华姒眼角又沁出的眼泪,将自己心中所想皆娓娓道来:
“但公主且听我说件旁的事,或许公主就没这么生气了。”
华姒闻言一瞬便停止了抽噎,双眼瞪圆了去看宴听,脸上还带着泪痕,看起来好不可怜。
“日前公主还没出事儿的时候,微臣下学出宫,从中宫太子书房出来,远远便瞧见如今后宫圣眷正浓的襄嫔娘娘,在和贵妃娘娘顶嘴。”
“想她一个位分比公主母妃低的,都敢仗着身怀龙嗣对娘娘如此不敬,微臣且瞧着娘娘气得直发抖,却因襄嫔娘娘有身孕而不得发作。”
“公主可知贵妃娘娘从前是侧妃,生是因着陛下还未登基时的夫妻情分,这才封了贵妃。娘娘膝下只有公主一个皇女,在这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深宫六院,公主不知贵妃娘娘的难过之处,夫君冷落,色衰爱弛,空有贵妃之位,但谁又不知圣宠有远比位分重要?”
“您忘了,襄嫔从前是轻慢过公主的,那时候合宫都知,襄嫔私下说您不过一个女儿家,再得娇宠也无用至极。如此轻狂,贵妃早便因此恨上她了。这次得了机会,想来是新仇旧恨一起算,这才出此下策。”
皇宫不比民间,皇家情薄,兄弟尚且阋墙相残,父子反目的更不在少数,贵妃这么些年待女儿好的已经到了娇纵的地步,说她不在乎华姒,宴听是半分不信的。
宴听同她说这话,并非意欲让她强行原谅贵妃的行为,而是同她解释这些,许她知道,她和贵妃乃同气连枝,贵妃总归是她生母,不会毫无缘由地害她,或许连贵妃自己都不知后果如此严重,华姒竟会被吓成这样。她娇爱了这么多年的女儿,又哪里舍得一朝一夕就不要了,抛弃了?
但华姒心里要过去这个坎儿,否则她一直介怀,恐会伤身伤心。
他其实半点儿不想替贵妃说话,但他心疼小公主哀哀哭泣的模样。
华姒抿着嘴唇似懂不懂,但宴听的话,她向来是听的,旋即就抹抹脸,不再哭了。
小姑娘松开紧攥着宴听衣服的手,打着哭嗝去抓宴听方才被咬的那只手,
“云裴哥哥,我方才是魔怔了,才会咬你的,我不该这样的,你别生我的气好吗?”
宴听笑了笑,安抚她:
“没关系,微臣知道公主不是故意的,只是一点小伤而已,要不了多久就会好了。”
——其实不是小伤,流了许多血,血肉淋漓的,看着就很触目惊心,但宴听心思自己是男子,也没必要和一个癔怔了的孩子计较。
华姒却一脸愧疚:
“这么严重怎么会几天就好了……”
她声音越来越低,都有些不敢看宴听了,
“是不是很疼啊……云裴哥哥?”
宴听抬起另一只手,把伤处旁边的衣袖拽下来遮住,还是一脸从容,好像这伤不是他受的一样:
“不疼的,公主别担心。”
他又连忙转移话题:
“药快凉了,公主还是先喝药吧。”
华姒这次特别乖,可能是心里对内疚得很,也不闹着药苦难喝了,捧起药碗就一饮而尽。
喝完以后,华姒还是对宴听的伤耿耿于怀,撅着小嘴给他吹了吹,又期期艾艾地高声唤了宫人和御医进来,要他们去给宴听包扎。
刚撒上药粉,还没缠上纱布,殿门外一阵喧闹,宴听和华姒等人纷纷抬头,就见着锦衣华服的贵妃,提着宽大的裙摆疾步跑来,面上一片焦急之色。
还没彻底近身,贵妃已经下意识蹲身,像从前无数次拥抱自己的女儿的那样,把华姒猛的拥进怀里。
“姒儿……我的姒儿……”
贵妃眼眶都红了,语无伦次地,再没有了半分平日里的端庄雍容。
宴听手上的伤处这时候也包扎好了,御医和其他不相干的宫人都纷纷退出去,大殿瞬间空旷起来。
华姒靠在母妃肩上,眼泪又开始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俨然是还委屈着呢。
“姒儿……本宫的好姒儿,母妃知道错了,母妃往后再不这样对你了……”
贵妃泫然欲泣,声音极轻,满是愧疚。
“母妃先前一直后悔,要是你好不了了,母妃可怎么办啊……是母妃对不住你……不该引你过去……”
宴听垂下眼帘,他一向知进退的,自然也明白这种时候自己没必要待在这里了。他起身拂了拂衣袍,最后看了华姒一眼,冲她使了个眼神,这便转身离开了。
——把地方留给她们母女俩吧,毕竟他同华姒情谊再是深厚,如今也不过一个局外人罢了,更何况,解铃还须系铃人。
他低头看了看手上的伤处,纱布略有些薄,还能隐约看到底下渗透的血迹,那时候被公主咬的是真的疼,但一想到她把心中哀怨发泄出来就能恢复心智,怎样都值了。
外头正下了雨,宴听眼瞧着一时之间是不会停了,只好拐了弯儿,去寻公主殿的管事宫人,刚向宫人借了把伞,远远地,就看见华姒身边经常跟着的婢女从廊下走过来。
“宴公子留步。”
那婢女行了一礼,低眉顺眼地:
“公子,我家公主央我传话与您,说她如今还是心有余悸,想请公子留下伴驾。”
宴听手执伞柄,正是芝兰玉树的风姿,却微皱了眉头,低声询问:
“这……是否于礼不合?”
男女七岁尚且不同席,华姒如今八岁有余,宴听也十五了,多少便有些为难。
那婢女却摇了摇头:
“奴婢也不知道,奴婢只是个传话的。不过方才公主的确不太淡然,且她交代了奴婢这话,贵妃娘娘在一旁也未有异议,想来是默认了。”
“公主年岁尚且年幼,礼数方面倒也不必苛求至此。”
——也是,华姒现下受了惊,也不过是个心里害怕想要信得过的身边人作陪罢了,她平日里就很是仰慕他,方才又被他那般劝慰,想来是有些依赖罢了。
宴听收了伞,和那个宫人进入殿内,贵妃还没走,但好在华姒情绪已然稳定下来,不哭不闹,乖乖地躺在榻上,由着母妃用帕子蘸水给她擦脸。
见宴听进来,贵妃也只是朝他颔首示意,她心中感激宴听替她把女儿救回来,此番更是功不可没,自然也对宴听高看一眼,多了许多信任。是以华姒执意要宫人去唤回宴听时,贵妃这才没有加以阻拦。
如今她也算是扳倒了襄嫔。皇帝降了襄嫔好些位分,又禁足半年,惩处她无故打杀人命,还惊扰了当朝公主,要不是看在她有孕在身,这责罚恐会更重。
不过贵妃此番已经心满意足,前怨已了,女儿又好不容易救回来,她是再也不敢生出什么阴险的心思了。
“宴公子宅心仁厚,此次救了公主,本宫感激不尽。如今你又和华姒情谊不薄,她既央求你伴驾,虽多有不妥,但仔细想来倒也无妨。只是还望宴公子能包涵一二,尽心安抚本宫的姒儿。”
贵妃这话说的圆滑,言下之意,公主的要求再是不妥,宴听也唯有多担待了。
宴听其实也有些不放心华姒,怕她夜间再生梦魇癔症,闻言自是点头称是,无有异议。
华姒欢喜起来,躺在榻上,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就那么一眼不错地看着宴听。
说是伴驾,倒也不全是,无非是华姒还没入睡前,宴听哄着她把药喝了,再讲些书与她听,她不一个人胡思乱想,自然也不会无端害怕。待到安安稳稳地睡熟了,宴听便退至偏殿休息,第二日如法炮制。
华姒经过这一出儿,越发地依赖宴听了,二人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
华姒也到底只是小孩子,忘性大。又有宴听日日陪在身边,喝药从不耽误。左不过四五日过后,便恢复地差不多,半分曾癔症过的痕迹都没了。
如今人好了,自然说起来是轻描淡写,但其实宴听和一众御医,都提心吊胆了许久,生怕华姒没有好个彻底,再出什么事儿。
华姒又变回以前那副嘻嘻哈哈,天真烂漫的模样了。
宴听最爱的,就是她这幅样子。
他只消瞧她一眼,再是不高兴的事情,都能化为过眼云烟。
合宫四处又开始响起小公主的欢声笑语,还有她日常蹦蹦跳跳的身姿。
秋高气爽的时节,华姒又迷上了纸鸢,宴听闲来无事,照着书上写的,给她做了一个比旁人的都大几倍的,二人高的纸鸢。
华姒高兴极了,捧着这个能把她给盖住的玩意儿,在花园子里、后宫里四处显摆玩乐。宴听下学后就会去寻她,坐在凉亭里守着,也算作陪。
有一回宴听就靠在那凉亭靠上,休憩着,不小心闭了眼睡熟了;再醒来时,就看见华姒的风筝扔在亭子外头,正主却伏在他腿上睡大觉呢。
好在地上铺了毯子,倒也不怕她受凉,宴听低下头,就能看到小公主的半张侧脸,又软又圆的模样,粉嫩的嘴角还留着剔透的哈喇子。
宴听就笑,清风端正的少年摸了摸小姑娘的绒发,没有叫醒她。
其实他以前是很计较男女之别的,也并不喜欢小姑娘,又总是觉得女孩儿都该端庄大方,清秀娴雅;华姒明明一样都不占,还屡屡弄脏他的衣袍书本,娇纵又蛮不讲理得很,可宴听对她生不起气来,反而觉得她这样真性情的很是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