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余晚觉得自己没有再留下耗时间的必要,于是拿起桌上的转让书,绕过谢晋亨等人向外走去。
老爷子不出声,也没人敢阻拦她的脚步,大局已定。谢嘉宁看着她的背影,咬牙切齿地握紧拳头,他不甘。当然不甘心,今天之前,整个龙腾还都是他的掌中物。但今天之后,他在龙腾集团就是无足轻重的局外人。
但他也不想想,如果不是当初自己那么嚣张跋扈,仗着父亲有钱有势,想打人就打人,说动手就动手,也不会被余晚告上法庭。不上法庭就不会坐牢,不用坐牢他母亲也不会转让股份。之所以弄成这样,都是他自己选的路,所谓一步错步步错,谁也怪不得。
余晚走到门口,突然又停了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身对谢晋亨道,“你虽然少了15%的股份,但你手上还有25%。只要你不出花样让我难过,你还是第二大股东,我不介意那块地皮继续由你负责。但是,你要是嫌日子过得太无聊,想挑战极限,那我也必定奉陪到底。以前,我只是一个借父亲光的女学生,但是现在,我是手握集团股份的大股东。要真弄到鱼死网破的地步,我固然捞不到好处,但你也绝对不会有善终!”
这话说的十分不客气,也没给谢晋亨留下半分情面,在场所有人无不倒抽一口冷气,觉得余晚俨然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现在正是她撕下伪装原形毕露的时候。
但出乎意料,一向易燃易爆的谢晋亨竟破天荒的没有发怒,也许是余晚的某句话或者某个动作触发了他黑匣子的机关,让记忆如洪流一般倾斜而出。
双目虽然看着余晚,可他的思绪却飘到了很远的地方,那是四十多年前的过去。
谢晋亨并不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富二代,爸妈虽然都有工作,工作也算体面,但家里毕竟有四个孩子要养。而且随着孩子慢慢长大,需求增多,日子也逐渐过得捉襟见肘。谢晋亨是老大,脑子是好使,无奈脾气太暴躁,经常惹怒父母亲。不得宠,又是老大,父母一番取舍后,决定让他退学,早点进入社会去参加工作。
谢晋亨不愿意,却也无可奈何,开始第一份工作的时候,也不过才十七岁。年纪小,人又孤僻,还未成型的三观很容易就被带偏了。为了实现出人头地的梦想,脑海中逐渐有了一些极端的想法。
在一次机缘巧合中,谢晋亨遇到了一位年龄相当的白富美,而这位富家小姐就是谢煜凡的母亲张欣怡。得知张小姐的父亲是一家钱庄的老板后,谢晋亨自然而然地萌生了迎娶白富美从此走上人生巅峰的念头。于是,他开始策划各种浪漫邂逅,甚至不惜上演一场苦肉计,英雄救美的套路虽然老掉牙,却屡试不爽,尤其英雄还是谢晋亨这样年轻英俊的大帅哥。张欣怡再矜持,也难逃有心人编下的天罗地网,不久后,两人便偷偷山盟海誓。
张欣怡的父亲一开始并不赞同两人在一起,毕竟门不当户不对,就算在一起,也不会幸福多久。无奈女大不中留,在张欣怡以死相逼的坚持下,父亲只能松口。另一方面,在接触下,他发现谢晋亨聪明能干,很多事情只要稍微点拨一下,他就能自己融会贯通。
好吧,这个未来女婿虽然没钱没权没势,但情商智商双高,好好培养一番,以后承接自己衣钵并发扬光大应该没有问题。于是,也就真心实意地接受了谢晋亨。
婚后有一段日子确实很完美,娇妻如花似玉,岳父腰缠万贯,谢晋亨虽然以前是个穷小子,但现在也翻身当了地主。只可惜,好景不长,这豪门的奢华生活没享受几天,他岳父就因为投资不当,被合伙人卷走了一大笔钱。张家是开钱庄,进出都需要钱,这个失误可以说是致命的。从那之后,张家就一蹶不振,没多久,钱庄因为没有周转资金而面临倒闭。家里虽然仍有豪宅,也有一些家传细软,但日子过得大不如前。没有经济来源,只能坐吃山空,谢晋亨天生不是那种安于现状、甘愿平凡的人,他想自己白手起家,无奈缺乏第一桶金。他不想过回以前那种受人白眼的苦日子,可又不能明着去偷去抢,于是,他脑筋一转,把目光转到了张欣怡的闺蜜苏眉身上。
苏家也是当时颇有名气的豪门望族,和张家不同,与苏家结姻的余家同是上流,可以说是强强联姻。在张家败落的时候,苏家却蒸蒸日上。
谢晋亨知道,当初苏眉也曾对自己芳心暗许,只是苏家和余家已有婚约,而且苏眉的父亲态度十分硬朗,女儿绝对不会下嫁谢晋亨这种凤凰男。在把关系挑破前,谢晋亨毅然选择了张欣怡。伤心之余,苏眉也死了心,嫁给了与自己有婚约的余世廷。
张欣怡和苏眉是闺蜜,婚后两家人走得很近,在张家破产之后,苏眉也说服丈夫给予帮助,但谢晋亨并没有接受。不是因为他真的那么有骨气,而是他以退为进,在这些有钱人面前营造起一个形象,那就是自己能屈能伸,是个输得起的硬汉。因为他深刻地知道,只有他们放下对他的戒心和歧视,两家人才能继续保持友谊,而友谊象征着人脉和资源,能为他谋取更多的利益和帮助。
岳父死后,谢晋亨就掉进低谷不得志,但偏偏上天给了他一次机会。苏眉的丈夫余世廷喜欢滑雪,一年冬天去瑞士滑雪,不巧遇上雪崩去世。他是余家独子,父母受不住噩耗,也很快就相继病逝,最后只剩下苏眉和她的女儿。谢晋亨见自己苦等的机会终于来了,不由喜形于色,当即趁虚而入,花言巧语骗取苏眉信任,还接手了余家的产业。用了短短两年的时间,在公司里拔除异党扶持傀儡,一招偷天换日,把公司的钱全部暗中转移,最后只剩下一个空壳。面对巨大的债务,苏眉只能宣布破产,变卖家底,带着女儿远走他乡躲债。
谢晋亨在商界站稳脚后,曾动过心思去找这对母女,毕竟年少时也是一段真情。要是当初苏家能够像张家那样接纳他,也不至于落得家破人亡的地步。可惜,那年代通讯和交通都不发达,人海茫茫,一直了无音讯。后来,随着时间流逝,他也渐渐淡忘了那个可怜的女人。加上妻子去世,这段不怎么光彩的过去更是被刻意尘封。
起初,余晚的出现,并没有引起谢晋亨的注意,他对她的定位只是一个想攀龙附凤的拜金女,大都市里,这样的女人趋之若鹜。直到她步步为营地上位成功,彻底打入龙腾,成为核心的一部分,他才惊觉。正视她之后,发现她竟然极有可能是故人之女,这让他在惊悚之余,还有一点点偷喜,这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绘出来的复杂感受,相互矛盾却又真实存在。
***
余晚大步走出龙腾集团,深吸一口气,夜晚的风带着几丝凉意。她走到路边,在等红灯的档口,习惯性地取出烟盒。
香烟还没放到嘴边,就被人从背后抱住了,余晚条件反射地使出一招女子防身术,手肘用力地顶向对方的腹部。
只听一声闷哼声,但来人却没有松手,反而将她抱的更紧。
“余晚,别推开我。我不是敌人。”
耳边传来低沉的男声,熟悉的气味钻入鼻间,余晚松开了全身上下紧绷的神经。攻击的动作停在半空中,她转过半张脸,看着谢煜凡警告道,“别在我背后做小动作。”
她的声音很冷,但是比她声音更冷的是她的眼,那里头装着一个惊心动魄的世界。
谢煜凡维持拥抱的动作,企图用自己的心来温暖她的,在她耳边道,“想哭就哭出来吧。”
谁知,余晚却不领情,谁都想看她脆弱的一面,可谁也看不到,因为那个懦弱无用的人已经死在荷兰了。抽丝剥茧之后,只剩下一颗被钢铁包裹的心,在仇恨中浴火重生。
她扯动嘴唇道,“人生的前十年,流尽了我一辈子的眼泪,现在的我只会笑。”
谢煜凡道,“不管过去怎样,现在你有我,我会用一生给你幸福。”
余晚推开他,道,“我不需要,男人的承诺华丽却空虚。这辈子,我只相信自己。”
谢煜凡被她推得后退了一步,两人之间有半米之隔,而这也是他与她之间心的距离。不远,却也无法贴心。
他以为自己已经敲开她的心门,原来并没有!这一瞬间,谢煜凡心中有说不出的失落。他对她已是如此爱,甘愿放弃部署多年的计划来成就她,可她对自己,仍然若即若离。也许这辈子,她都不会真正爱上他,因为他姓谢,是仇人之子,是一颗可利用上位的棋子。无论他怎么做,这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想到这里,谢煜凡心痛得无法呼吸,仿佛有人将腐蚀剂一丁一点地推入血脉中,随着血液一起流窜在他身体里,腐蚀他的器官,麻痹他的心脏,让他从上到下,只剩下了灼心噬骨的痛。
他自嘲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无奈至极的笑容,“余晚,你在惩罚我。”
余晚,“惩罚你什么?”
“惩罚我当初欺你、辱你、轻你,现在你一样一样还给我,让我的心受煎熬。”他的话很轻,如同一阵微风吹过,却带着压抑和悲伤。
闻言,余晚转身,抬头望向他。他脸上在笑,神色却是那么苦涩,明明没有哭,却远比流泪更煽情。那双向来坚如磐石的眼眸中有雾气萦绕,在痛苦和悲凉的笼罩下,往日的神采被腐蚀,只剩下一种求而不得的绝望。这样的眼神出现在这个男人脸上,极具杀伤力,让她那颗被仇恨吞没的心瞬间软了下来。心里不是没有他,只是还装着太多其他的东西,让这一份爱成了可有可无的累赘。
余晚道,“想不想听听苏眉的故事?”
不等谢煜凡回答,她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为了逃避债务,苏眉带着女儿远走异乡。不多久,她身上的细软就变卖得差不多了,可是日子还是得过,于是她只得出门找工作。那个年代对单身母亲并不友好,苏梅虽然念过大学,却没有工作经验,身边还带着一个拖油瓶。苦活累活干不动,而公司企业又不愿意聘请她,母女俩渐渐陷入了困境。有一天,她像往常一样带着女儿出去找工作,却不料,被一伙人贩子盯上了。他们花言巧语,将这对心思单纯的母女骗到角落里,迷晕后拖上车,卖给了穷乡僻壤的一个教书先生。这人以前也是一个文化人,有些家底,可是进了城后沉迷赌博,最后输得一无所有。清醒的时候,他待两人还不错,甚至耐着性子教继女读书认字,但喝醉后,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对母女俩拳打脚踢恶言相向。每一次施虐结束,两人都像是在地狱边缘走了一遭似的。他不但打她们,还强迫她们群P,谁不肯,就把谁往死里打。他红着眼睛一边用皮带抽她们一边骂道,贱人,你们以为自己是谁,不过就是我花钱买来的玩具。有一次,女儿实在忍无可忍,去厨房拿了菜刀捅死了他。一共十刀,温热的血喷了她一头一脸,那种感觉,就像是野兽的獠牙一下子撕开了猎物颈间的血管。”
余晚睁圆眼睛,被动地说,就像是沉浸在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中,那些记忆血淋淋的,深刻入脑髓。那么多年过去,还是如此鲜明,仿佛才刚刚发生一般。有时候,她憎恨自己,为什么要有过目不忘的能耐,让所有的痛苦和不快全都放大了一万倍,永世不忘。
谢煜凡伸出双臂抱住她,将她紧紧纳入自己的怀中,他的心也跟着她一起在惊悚、在流血,他喃喃道,“别说了余晚,都过去了。”
“过去?”余晚冷笑,“这只是开始!她们杀了那个畜生后,就连夜逃了出来。那里没有公路没有铁路,只有无边的玉米地。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在她们自以为离开那片地的时候,她们再次遇上了那群拐卖他们的人贩子,原来他们就住在隔壁村。看见这对母女浑身是血,狼狈不堪,他们猜出了一二,威胁她们母女,如果不听话,就送她们去监狱。于是,就这样,两人再度被拐。这一次,他们把她们卖得更远,卖给了一伙走私犯,他们是国外的蛇头。蛇头把她们和走私品一起偷渡到阿姆斯特丹的港口,交给当地华人□□,逼着她们接客□□。因为牵扯到未成年人,很快那个淫窝就被查封,警方救出了这对母女。她们想回国,可又怕杀人的事被揭露,只能作为难民留在荷兰。可是,她们语言不通,无法生存,于是母亲只能再次做起皮肉生意。母亲是□□,女儿在那种情况下长大,你说她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可是,这一切是她的错吗?”
她的每个字都像是一把刀,一刀一刀地凌迟谢煜凡的心,让他痛的面目全非。对她的爱,在这一刻发酵再发酵,混合着悔恨、内疚、羞愧、心疼、自责……真可谓是刻骨铭心。
谢煜凡的身体在发抖,他的眼中有泪滚落,吧嗒一声,掉在她的颈脖间。
“对不起,余晚。”
除了这句,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想到两人初见时,自己对她的蔑视和不屑,心就被生吞活剥了一般。原来,他引以为傲的成功、地位、权势、财富,包括才华,都是从她这掠夺来的,那个众星拱月的人原本该是她!
那颗泪滚烫而真实,刺痛了余晚的皮肤,她抬起头,看见他眼底的水雾,不由一怔,“你哭了?”
谢煜凡没有回答。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流泪、他心疼、他神伤,不仅仅因为父亲不齿的所作所为,更因为他对她入骨的爱,纠杂着那么多其他的情绪,简直让他心力交瘁。
余晚接着问,“你流泪是因为你父亲?”
谢煜凡摇头,“不,是为你。余晚,过去我无法改变,唯一能做的,就是改变现在和将来,给我、也是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愿意,幸福就在身边。”
余晚道,“对我而言,幸福就是亲手把谢晋亨推下地狱。”
谢煜凡,“仇恨真的能让你幸福吗?它只能让你一时痛快,之后就是无边的空虚。”
余晚望着他身后的车水马龙,沉默半晌道,“也许你是对的,不过,我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谢煜凡,如果在十五年前,你能对我说这些话,你就是我的救世英雄,就不会有今天的黑莲花余晚。可惜,没有。在我掉在泥潭挣扎的时候,没有人救赎,只有燃烧的仇恨,杀死了我的善良和柔弱,让我在地狱中活了下来。”
说到这里,她又将视线转向谢煜凡一字一顿地道,“所以,现在谁也救赎不了我。我也不需要被救赎。”
☆、2020.07.07
等余晚和谢煜凡走后, 谢晋亨转头对贴身秘书道,“去查乐怡,查她原名叫什么,什么时候出境去的荷兰。在去荷兰前住在哪里, 和谁住一起……”
听父亲这么说, 谢嘉宁壮着胆在一旁插了一嘴巴, “上次追去荷兰,已经查到她就是乔葛青的女儿乔楚楚。”
谢晋亨没有理睬儿子, 而是对秘书继续道,“她说自己是被拐儿童, 这也未必就是杜撰出来的故事。你查的时候, 留心一下十五年前关于这方面的新闻。还有,到海关查一下她去年入境中国时用的护照信息,然后再去广仁医院查一个叫做苏眉的女人, 她女儿的姓名和出生年月, 对比一下是不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