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之所以放手让谢嘉宁去查, 是因为谢晋亨根本就没把余晚当回事, 也不认为她有这翻天覆地的能耐。但,经过几次三番的较量后,他终于意识到这个对手不容人小觑, 甚至比以往所有遇到的都要可怕。所以,谢晋亨将任务交给了亲信,这意味着他要亲自着手对付余晚了。
秘书走后, 会议室里只剩下这一家三口。谢晋亨不开口,另外两人也不敢说话,一时间屋内的气氛压抑而沉闷。
谢晋亨靠在老板椅上,目光透过开着的窗户飘出去, 外面是无边的夜色。
大概是年纪大了,一颗心不再像往日那般坚硬如铁,而是随着岁月的推移,有了裂缝。那些被自己丢弃在角落里的往事,一而再再而三地从裂缝中冒出来。苏眉、余世廷、张欣怡、白岐山……曾经的恩人、好友、结发妻子、合作伙伴,这些故人或死或走,他们的面容都已经模糊。可即便如此,仍有一些印象深刻的片段留在他的记忆深处,以至于几十年后的今天,还能回想起细节。
结发妻子张欣怡,红颜知己苏梅,一朵红玫瑰,一朵白玫瑰,惊艳了他年轻时的岁月。
恍惚间,已是大半辈子过去,爱恋、憧憬、梦想、抱负,那些有血有肉的生气早已不复存在。现在留下的,只是对利益最大化的麻木追求。以前谢晋亨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直到余晚的出现,像是一把开启黑匣子的钥匙,放出了被埋葬的过往,那些记忆仿佛自己有了生命一般,不停地对他召唤。
从思绪中回神,谢晋亨转回视线,不经意地一瞥,刚好撞上李兰悦两道闪避的目光,那里面装着对他的敬畏。
即便岁月流逝,李兰悦仍然风韵犹存,是一种和张欣怡、苏梅截然不同的感觉。之所以会娶她,因为在她面前,他不再是那个攀龙附凤的穷酸小子,而是一个可以叱咤风云的成功人士,随便一句话,就能改变她的命运。以前是他对那些所谓的上流人物唯唯诺诺,现在他自己成了豪门,享受别人对他马首是瞻。
李兰悦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却被他两道冰凉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毛,这些年在豪门养尊处优的生活,让她已经把自己定位在了上流阶层。她不敢想象再重回以前穷苦的生活会怎样,害怕谢晋亨真的一气之下,会把他们母子俩赶出家门,这么一想,心中就更加不淡定。但她始终觉得,一日夫妻百日恩,谢晋亨再气也是她的丈夫、谢嘉宁的父亲,如果好好求他,应该不会对他们母子俩赶尽杀绝。
于是,李兰悦鼓起勇气,大步走到他面前,用带着哭腔的声音低声下气地求饶,想以此博取同情。
“是我错了,这都是我的主意,你要怪就怪我一个。”
谢晋亨怀旧的思绪就此被打断,让他再度面对现实。而现实中,没有令人感叹的故人,只有眼前这个哭哭啼啼的女人,和在一边唯唯诺诺的儿子。
他恍然惊醒,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一个因果循环。害得故友家破人亡,所以她的女儿归来复仇;间接逼死前妻,所以聪明能干的大儿子和自己不贴心;无节制的宠溺小儿子,所以他成了个一事无成的废物。
一旦被这种可怕的想法占据大脑,谢晋亨的心态瞬间崩溃,他并不是不怕天理轮回,只是年少时候穷怕了无暇顾及,现在虽然事业有成,却年纪越上去就越心虚。
他需要一个人来安抚他的不安,而不是听这些更加叫人压抑的哭泣,所以,李兰悦的行为不但没有让他产生怜悯,反而让原本就浮躁的心情升华再升华,在一瞬间,达到了顶点。他拍桌而起,狠狠抽了李兰悦一耳光,用尽全身的力道朝着她怒吼,“哭什么哭,我还没死!”
谢晋亨虽然脾气暴躁,但平时很少对这娘儿俩动手。这一次,他是真的情绪失了控,一个耳光还不解气,反手又是一个。
李兰悦顿时被他这两巴掌打得失去重心,一屁股坐在地上。她脸上又红又肿,嘴角还咬破出了血,头发也散了,真是狼狈不堪。嘴里嚷着做好了挨打被骂的准备,但真被打,还是懵了。她捂着刺痛的脸,坐在地上一时起不来。
谢嘉宁毕竟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把李兰悦为自己的付出看在眼里,相比这个有钱的便宜父亲,他更在乎母亲。本来还想找机会对父亲服个软认个错保个证,但见母亲被打,顿时心里不乐意了,身体里那股子逆反劲儿一下子爆了出来。畏惧下头冲动上头,用身体挡住李兰悦,然后扯开嗓子对谢晋亨叫道,“你凭什么打我妈?”
谢晋亨以前对谢嘉宁有多宠爱,现在看到他就有多厌恶,道,“你以为你是谁,还敢冲着我大吼大叫!”
谢嘉宁把心一横,顶嘴道,“你有把我当儿子吗?你只是利用我对付谢煜凡,因为你怕他太强大了,会把你送进监狱。你谁也不爱,你只爱你自己!”
“你说什么?”自己的心病就这么口无遮拦地被谢嘉宁喊了出来,谢晋亨顿时火冒三丈,伸手就要往他脸上扇巴掌。
谢晋亨的高智商,谢嘉宁没遗传到,但是倔脾气却是传到了百分之百。见状,他也豁出去了,索性把脸凑过去,恶狠狠地道,“打,就往这里打!反正我好坏都是你唯一的儿子了。把我打死,以后你一个人孤老终生,除了一堆钱,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
“谢嘉宁!”李兰悦低喝一声,立即去拉儿子,但还是晚了一步,话已经出口。
这话无疑是狠狠一脚踩在谢晋亨的痛处,让他再度恼羞成怒。一张老脸由红到白,又由白到红,瞪圆眼睛死死地看着谢嘉宁,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看他这样子,着实是被气的不轻。
反正自己横竖都是出局,谢嘉宁破罐子破摔,这些天发生的事,也让他窝了一肚子的火。好,就算是他做了错事,但替孩子收拾烂摊子,不就是父母的责任?为什么到了他这里,父亲就要利益不要儿子?宁愿让他去蹲大牢,也不愿意放弃那些股份。不就是15%的股份吗?能比一个大活人更重要吗?再说,以后谢晋亨双脚一蹬,还不都是留给他的。
谢嘉宁越想越委屈,越委屈就越生气,反正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索性豁出去了,趁着这个当口,把心中的怨愤一股脑儿地发泄了出来。
他不管不顾地冲着谢晋亨一顿吼,“你不是不可一世吗?为什么在那个贱女人面前就跟斗败的公鸡一样,被她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斗不过她,在众人面前掉了面子,所以把这股子怨气撒在我们母子俩的身上。现在你嫌我们没用,拖你后腿,但别忘了是好是坏,都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
谢晋亨被这番话气的肝胆俱裂,用力一拍桌子,颤抖着手指着谢嘉宁,道,“你这个不孝子,竟敢对父亲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我今天就要打死你!”
说着,他就想冲过来抽谢嘉宁,不料,刚走了几步,突然一阵头晕眼花,原本剧烈跳动的心脏陡地停了一秒。与此同时,他双腿一软,一个跟头翻倒在地上。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他听到李兰悦和自己秘书大惊失措的尖叫声。
***
“何茹,你来一趟我宿舍。我有事要和你说。”
挂断叶品超的电话后,余晚立即转了方向盘,直奔a大。
她到的时候,洪亮程也在。
余晚瞥了两人一眼,问,”什么事?”
闻言,叶品超也不绕圈子了,开门见山地道,“其实你不是乔楚楚对吗?”
余晚点烟的手一顿,抬头望向叶品超,“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叶品超气恼地道,“因为我找到了真正的乔楚楚!”
这回倒是轮到余晚吃惊了,她放下手中的烟盒,问,“是谁?”
叶品超不答反问,“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这可真是一个爆炸性消息,洪亮程在一旁目瞪口呆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忍不住一阵大呼小叫,“什么?老子一直以为你就是乔葛青的女儿,是回来给你冤死鬼老爸报仇的,原来你不是?”
叶品超一脸受伤,“我以为我们是可以信赖的盟友,原来不是!你从头到尾都在利用我们。”
余晚听到他的控诉,顿时觉得好笑,“我们本来就是因为利益走到一起,各取所需而已,谈不上利不利用。”
叶品超被她堵的俊脸一白,声音中有说不出的失望,“你从没把我当过朋友?”
余晚道,“我不需要朋友。”
这话说的可真是绝情绝义,叶品超一颗玻璃心瞬间碎成渣渣。他颤抖着嘴唇,还想说什么,却被洪亮程打断,“你和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扯什么感情,这不是自己找堵添吗?”
余晚见两人对自己很不满意,想到自从合作以来,他们为自己办事也算是鞠躬尽瘁,而将来更离不开他们的鼎力相助,便软下了语气道,“如果你们想知道,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余晚是我的本名,我妈是苏眉,我爸是余世廷,苏余两家本是天都市知名财团,但被谢晋亨这个奸人所害。他骗了我妈,抢走了我家的财产,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我妈为了躲债,带着我颠沛流离,却不慎被人贩子拐卖。□□、□□、□□、家暴,这就是我的童年。后来,我们被迫偷渡到阿姆斯特丹的红灯区,我妈为了养我长大,就在那卖身,我在那种地方跌打滚爬。成年后,我发誓要复仇,让谢晋亨不得善终,所以就回来了。没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设计好的;所有的人,都是我复仇路上的垫脚石。这就是我的传奇人生。你们还要不要和我继续合作下去,自己看着办吧。”
说到传奇人生这四个字时,她极尽讽刺地勾起了嘴角,然后吧嗒一声,点亮了打火机。
打火机照亮的并不是她的脸,而是她的复仇之心。
那么悲惨黑暗的过往,却被她用如此轻松的语调说了出来,她的内心究竟有多强大?
叶品超和洪亮程没想到她的故事会这么曲折离奇,一时间无法消化,不由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之前的埋怨和不满,在这一瞬间没了踪影。
余晚抽着烟,不发一言,心中却在想,这就是所谓的哀兵必胜么?
半晌后,叶品超才带着满心的愧疚,讪讪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挖你的痛脚。”
余晚吐出一口烟,不在乎地挥了挥手,道,“无所谓。”
她越是这样坦然,叶品超越是后悔,可除了一句对不起,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余晚在三人的沉默中,抽完了一支烟,然后道,“说吧,你是怎么发现我不是乔楚楚的?”
叶品超如梦初醒,有了之前的事做铺垫,他没再说废话,而是直截了当地道,“因为我发现乔楚楚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洪亮程用力拍了他一下,追问,“这人是谁?你倒是快说啊!”
于是,叶品超毫不犹豫地说出了一个名字,“是叶诗婷。”
☆、2020.07.07.
余晚挑了挑眉, “你怎么查出叶诗婷就是乔楚楚的?”
叶品超道,“我调看了她银行账户近十年来的进出款项,刨去那些固定收支,再把所有可疑的转账记录都查了一遍。然后, 发现有一个账户, 隔一段日子就会往叶诗婷的账户里打款。打款频率没有规律, 每次打入的数额也不多,最多不超过三千。于是我调取了这个账户的开户人资料, 发现这人竟然是乔楚楚,而申请照片上的人却是叶诗婷!我一开始不能确定真伪, 就根据当时申请银行卡所填写的地址, 顺藤摸瓜地找到了户籍所属的派出所,黑进他们的数据库,搜索乔楚楚的资料。虽然时隔多年, 但叶诗婷和户籍本上乔楚楚的照片十分相似, 而且, 乔楚楚户籍所在的住址, 也就是乔葛青的老宅,未被出售,从出事到现在十几年, 连水电都没有间断过,换句话说,一直都有人在交水电费。我再回过去对比叶诗婷的开支, 然后发现是她一直在交这笔费用。 ”
洪亮程将手搁在叶品超的肩膀上,啧啧地摇头称奇,“你不去做私家侦探,太浪费你的才能了。要不等你毕业, 咱俩合伙去开一家侦探社,一定也能赚个盆满钵满。”
叶品超拍开他的手,继续道,“如果叶诗婷就是乔楚楚,那你们说她这几年藏身在宏伟实业,是什么目的?”
洪亮程,“找机会报复?”
叶品超摇头,“就她一个,估计还不够。她用乔楚楚的账号给自己转钱,虽然不多,但十年来也陆陆续续有个百八十万了。这么多钱,是从哪里来的?”
洪亮程,“能查到是谁给乔楚楚转钱吗?”
叶品超,“不能,每次都是现金入账,存一笔就是五万到十万。”
见余晚不说话,洪亮程便问,“你怎么说?”
余晚道,“给这笔钱的人不是孔有才,就是谢晋瑞。”
“为什么?”
叶品超,“堵住她的嘴。叶诗婷要是乔楚楚的话,手上肯定有什么证据。”
洪亮程,“对了,孔有才以前做过谢晋亨的贴身秘书,这么说来,是谢晋亨在背后买单。”
叶品超立即否认,“谢晋亨不知道乔楚楚的存在。”
“为什么?”
叶品超白了他一眼,指着余晚道,“他要是知道,她还能混淆视听,假装自己是乔葛青的女儿吗?”
洪亮程点头,“有道理。”
余晚对叶品超道,“你再去查一查方晴和童欣的账户,在过去十年,是不是也有相似的多笔小额收入。还有一点,她们三个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户籍所在地是不是同一个。”
叶品超问,“你在怀疑什么?”
“如果叶诗婷是乔楚楚,那么另外两个人也很可能是她从小就认识的朋友,她们的父母亲也许同是大丰收工厂的工人。当初的受害者,也不只有乔葛青一个人,你去查一下伤亡人员名单,说不定会有意外惊喜。”
“可是,有一点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潜伏在宏伟实业?”
“潜伏?”余晚微微一笑,纠正道,“你应该说是被迫。”
叶品超很是不解,“被迫?谁会胁迫她们?”
余晚没有直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若有所思地道,“也许那场爆炸案的真相另有乾坤。”
叶品超,“你的意思是?”
余晚,“如果当初收买陆长风的人不是谢晋亨呢?”
洪亮程叫道,“不是谢晋亨还会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