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怀瑾往侧边移了一步,用手帮她梳了梳。
他抵着头,看着十分认真,动作很轻,修长的手指穿梭在黑发间,一顺到底,末处,几缕青丝调皮的缠上他的指尖,被他轻轻带起,又轻轻落下。
下落的速度极慢,像是在留恋他的手指。
安之安安静静地站着,垂着脑袋,任由时怀瑾帮自己梳理着头发,脸颊粉嫩,似是染了罗衣的花色。
风过,带起一阵微凉,安之背脊和胳膊处起了一层疙瘩,细细密密。
滴答滴答,树叶下的水摇摇晃晃地滴落,声音清晰,蔷薇花瓣被拽下花枝,在空中乱飞。
站在一旁的司机笑了下,别开视线看向别处,余光忽然扫到大门处的一个人影。
看清楚是谁之后,他张嘴就要出声。
大铁门半开着,时老爷子扶着墙,探出半个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将食指竖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连忙闭上了嘴,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时爷子满意司机的识相,继续扒着墙看。
越看,越满意。
一高一矮,男才女貌,配得很!
这婚订得多好,看他多有先见之明。
……
两人到达大厅时,时老爷子并不在。
时卿正坐在沙发上认真地看电视,听到动静,她转头看向门口。
下一秒,她脸上漫上喜色,连忙放下了手里的珍珠奶茶,起身迎上前。
“阿瑾回来了啊。”时卿和时怀瑾说着话,眼睛却看着安之的方向。
她上上下下地扫了安之一边,眼中的满意像是要溢出来一样。
“你就是安之吧,我是阿瑾小姑。”说着,时卿拉住了安之的手,指了之身后的电视,“我正在看节目呢,你真人比电视里还漂亮。”
安之笑了下,有些紧张,“小姑好。”
“欸!”时卿开心地应了一声,拍了拍安之的手,眼睛看着安之就没有移开过,“真好。”
“小姑娘真好看,水灵灵的,美得勒,我家阿瑾真有福。”
时卿的眼神过于炙热,热情得有些让人招架不住。
安之被夸红了脸,有些不知所措。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往时怀瑾身边靠了靠,仰头向他求救。
楚家家规严格,每个人都克制守礼,人情味也就淡了,除了爷爷之外,安之从来没被长辈这么亲昵地对待过。
时怀瑾收到求救信号,抵唇轻咳了一声,“小姑,爷爷呢?”
时卿这才看向他,朝门外努努嘴,“雨一停老爷子就出去了,说要给你们钓鱼吃。”
“还说现在水涨了,是最好钓鱼的时候,连蚯蚓都不用挖,路边到处都是,直接捡就好了。”
时怀瑾点点头,看了眼天色,还很亮。
“小姑,我带安之去找爷爷。”
语毕,他带着安之转身往外走,时卿在后面喊:
“你爷爷钓了蛮久了,如果没钓到鱼,你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啊!”
“去小池塘的小路上都是青苔,下雨很滑,阿瑾牵好你媳妇,别摔了……”
闻言,安之下意识看向了时怀瑾的手。
他脱了外套,只穿着白色的衬衫,衣袖随意地挽直手肘出,露出精瘦有力的小臂。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曲着,突出的腕骨异常白皙,十分精致好看。
突然有点想吃脆骨,安之舔了舔唇瓣。
正出神间,手突然被抓住,五指被一只大手紧紧收拢。
男人的手心的温度要比自己高一点,有点微微的烫,安之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地向时怀瑾看去。
可时怀瑾没看她,他目视前方,启唇喊了一声“爷爷”。
安之脚步一顿,顺着时怀瑾的视线看去。
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家,正提着一根鱼竿和水桶朝他们走来,老人脸上带着笑,满脸沧桑的褶子让他看起来十分慈祥。
精气神很足,若是时怀瑾不说,安之不会觉得这是一个马上就要过九十岁生日的高龄老人。
时老爷子几步走到安之面前,笑呵呵道:“之之啊,走路不看路,不怕摔啊。”
也不知道刚刚被看去了多少,安之脸一红,挣开了时怀瑾的手,乖巧地站好,“爷爷。”
手里一空,时怀瑾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眼,抿直了嘴角,沉默着没说话。
安之这一声爷爷一喊,时老爷子脸上的笑容更大了,眼尾的褶子都快要挤到一起。
他扫了时怀瑾一眼 ,而后将鱼竿和桶一起塞到时怀瑾的手里,“之之,走,跟爷爷回去。”
“哦,好。”安之连忙应道,扶着老人的手往前走。
“爷爷刚刚钓了两条大鱼,回去给你做鱼吃。”说着,时老爷子声音一顿,又问:“之之喜欢吃红烧的还是清蒸的?”
安之认真想了想,“都喜欢。”
“哈哈哈哈,那刚好,爷爷钓了两条,我们一样来一条,两全其美。”
提着东西走在后面的时怀瑾听着爷孙俩的聊天,扬了下眉,垂眸看向了桶里的鱼。
鲜活的两条,一条鲈鱼,一条草鱼。
要是没记错的话,池塘里并没有放鲈鱼苗。
时怀瑾看着老爷子的背影,摇头笑了笑。
看来,这条鲈鱼,是野生的了……
时老爷子一进屋就钻进了厨房,还把时怀瑾也拉了进去。
安之想了想,觉得自己已经要进去打个下手什么的,可她好像什么也不会……
看出安之的纠结,时卿笑着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给她递了杯刚做好的珍珠奶茶,“我们时家最不缺的就是厨师了,你进去他们还会嫌你挤,把你轰出来。”
“老爷子好久没下厨了,你来了他开心,兴致正高着呢,别管他们了,过来,陪小姑看电视。”
安之接过奶茶,低头咬着吸管,思绪乱飞。
时怀瑾做菜的时候,她总喜欢带着呵呵站旁边看,他好像从来没把她轰出来过。
奶茶入口,带上了两颗珍珠,圆滑软糯,微微黏牙,和之前时怀瑾给自己做的一模一样。
有点甜甜的。
安之一口咽下,又呲溜吸了一大口。
时卿偷偷看了瞄了眼安之,笑弯了眼。
她就知道网上的那些都是假的,哪有女生会拒绝珍珠奶茶?
……
时怀瑾只是个杀鱼工,两条鱼除了杀鱼之外,其它所有工序都是时老爷子做的。
老爷子拒绝让他插手。
安之坐上餐桌,动筷子前,她先看了下眼前的两盘大菜。
清蒸鲈鱼造型完整,汤汁清亮,最上方点缀着翠绿葱丝,颜色鲜明好看,红烧鱼被盛在一个超大的盘子里,端上桌的时候上面的热油还呲呲响。
两盘菜色香味俱全,一看就非常好吃。
吃起来比想象中更好吃,特别嫩,一点腥味也没有,安之全程没怎么吃饭,尽吃鱼去了,两条鱼有一大半进了她的肚子里。
“爷爷,鱼超好吃,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鱼。”
时老爷子被哄得呵呵笑,不停地给 安之夹鱼。
正要夹菜的时怀瑾筷子一顿,眉头一紧,然后转了个弯,夹了根青菜。
他仔细想了想,自己好像没给安之做过鱼。
想清楚后,他眉头舒展开了,看了眼安之,又看了眼老爷子和她小姑,不禁莞尔。
安之来之前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她根本不需要担心爷爷会不喜欢她,她只管吃就行。
老人家都喜欢看小辈吃东西,小辈吃得越开心,他们就越满足。
……
这顿晚饭吃的比平时晚,饭后,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
时怀瑾往外看了一眼,又看向正坐在沙发上选请帖选的不亦乐乎的几个人,他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在心中叹了口气。
看来,今晚是回不去了。
果然,他端着茶走过去,刚把茶具放在茶几上,老爷子就下了命令:
“这么晚了,你们就别回去了,留下睡。”
“正好早上小刘帮你把房间都打扫过了。”
时怀瑾挑了下眉,低头继续倒茶。
哪有什么正好,老爷子这明明是早就计划好的。
老爷子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他在商场混迹多年,靠得就是精明二字,如今退休多年,种花喝茶钓鱼,每天悠哉乐哉,提着个茶壶就能去湖边和陌生老人下围棋。
没了当初的运筹帷幄,看似慈祥和善,实则人老心未老,敞亮得像块明镜似的。
唯一有改变的,大抵是心境,学会了海纳百川的包容,也深谙看破不说破的人生哲理。
他不信老爷子没有看出他和安之之间的生疏客气,但老爷子什么都没说。
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二从心所欲,不逾距。
老爷子活到了九十岁,一路走来,早已变成了生活的哲人,表露于形的率直和随心所欲都是有目的的。
安之睹了时怀瑾一眼,又想到自己不安分的睡姿,她摸了摸耳朵,随便找了个接口,“爷爷,我没带换洗衣服。”
“这算什么。”时老爷子摆摆手,“阿瑾衣服多,阿瑾妈妈和小姨也有很多没穿过的衣服留在老宅,虽然年代远了一点,但还是能穿的。”
安之:“……”
她有些犹豫,正苦于找不到借口之际,时怀瑾出声了,“好。”
安之愣住,转头看去,时怀瑾将一杯七分满的茶递给她,看着她的眼睛,淡声道:“我们留下。”
安之抿抿唇,接过了茶。
“唉~”
时老爷子盯着安之和时怀瑾看了一会儿,突然深沉地叹了口气。
叹得安之心尖一颤。
“人老了,念旧,看到你们,我突然想起了阿瑾的奶奶。”
时老爷子抿了口茶,看着安之的眼中透着怀念,又继续道:“你们的订婚信物,就是阿瑾奶奶去庙里求的。”
“不贵,但全世界独一无二,他奶奶还说找大师开过光刻了字,阿瑾那块我看过了,但你那块我没看过。”
“之之啊,你有没有带在身上?爷爷想看看,老婆子到底在上面刻了什么。”
安之一僵,无意识咬紧了唇。
订婚信物还在楚知意那,而楚知意不会轻易还给她。
“没带吗?”大概是看出来她的为难,时老爷子笑了下,主动给了她台阶下,“没关系,是爷爷太突然了,不急,下次看也可以。”
“不是,”安之放下了唇,“是……”
她正要说出真相,时怀瑾打断了她的话,“在我这里。”
安之一顿,抬眼看去,时怀瑾拎着一根红绳,小月牙吊坠正在红绳下左右晃动着。
第34章 保证不乱动
时老爷子伸手接过了时怀瑾手上的月牙吊坠, 没注意到安之脸上的惊讶,只当这玉坠是安之给时怀瑾的。
时卿上楼拿了一面放大镜下来,交到时老爷子的手中。
安之收回了视线, 压下满心的疑问,好奇地看向时老爷子。
这枚玉吊坠, 她随身带了十几年,看过无数次,也摸过无数次,却从来没发现里面被刻了字。
老爷子小心地拿着玉吊坠, 像是拿着一个珍宝,举着放大镜认真的看着。
苍老的手上皮肤松弛,满是褶皱, 颤抖个不停。
刚刚的淡定和谈笑风生不见一丝一毫, 他像是在期待某个答案,也像是在等待某种审判。
就像她每次比完赛,等到宣布结果时一样。
电视机按了暂停,客厅安安静静的,四双眼睛盯着玉吊坠不动, 也像按下了暂停。
良久,时老爷子突然深深地叹了口气, 将玉吊坠和放大镜一起放在了茶几上,什么也没说,从沙发上起身,驻着拐杖往楼上走去。
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 年纪,是一种沉淀,也是一种衰退。
任他身子骨再怎么硬朗, 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泪腺的功能和身体机能一起衰退,眼中干涩,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时卿也跟着起身,习惯性地准备上前扶,老爷子却拒绝了。
“爸?”
时卿皱了眉头。
时老爷子背着她摆了摆手,“不用扶。”
声音极其压抑暗哑。
颤颤巍巍的苍老背影,看着让人心酸。
时卿看了眼茶几,而后几个大步跟了上去,不由分说地搀住了时老爷子,念叨道:“都快九十岁的人了,这么任性,您老人家以为自己还年轻吗……”
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一楼大厅,时怀瑾垂下眼眸,沉默片刻,然后拿过茶几上的玉坠和放大镜。
“爷爷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难过?上面刻了什么?”安之探过头问道。
时怀瑾没回答,将手上的东西递到安之的手里。
安之学着他们的样子,将放大镜对着玉坠,闭着一只眼睛认真地看了看。
玉吊坠的正中间,一个小小的“羡”字在放大镜中成弧型,像是一个球面,中间凸出,四周沿着曲线往后。
“羡?”
“嗯。”时怀瑾点点头,“我的那块,刻着的字是林。”
安之还是不明白这两个字有什么关联,为什么会让爷爷突然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
时怀瑾转头定定地看着安之,淡声道:“爷爷的大名,叫做羡林。”
“不贵,但全世界独一无二,阿瑾奶奶还说找过大师开过光,刻过字……”
老爷子的话仿佛就在耳边。
奶奶口中的找大师开光,就是在他们的订婚信物上,刻上了最放心不下的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