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司白亲自将定安送上了船,虽然该说的话头一晚已经说过了,定安还是不放心,将走时拽住他袖子,眼巴巴看着他,半天只说出一句话:“你一定要回来找我。”
谢司白摸摸她的头,无声地应下。定安身上没有旁的东西,就将自己亲手绣的帕子解下来塞到他怀中,算是做下约定。
安顿好定安,谢司白即刻动身出发。小郡王的军队暂据守在洛城。谢司白抄近路赶去,很快与他们汇合。战事已经持续将一年,每个人的变化与成长都有目共睹,尤其是九砚,他不仅身量蹿高一截,声音也变粗了,右脸脸颊上有一道小小的伤痕,是由战场留下的印记。大大小小战役经历多了,他心性显然磨砺得沉稳,再不似之前冒冒失失的少年人。
谢司白在青云轩这么多年的差不是白当的。永平帝忌惮兵权旁落,唯恐再养出一个林家,故而上位后一直隐有重文轻武的倾向,朝中目前最大的困局,不在粮草兵马,而在无良将可用。要培养一个出色的将帅,需要多年的心力培养,不光是纸上谈兵就能练得出来。徐猛已降,韩弈失散,其他武将虽也有拔尖出众的,但短板亦很明显,谢司白对每个将领的优劣具是清楚,很快就制定出精准击破的战略来。
他分徐猛一路,茂先生九砚一路,谢赞赵敬玄一路。茂先生左翼,赵敬玄右翼,徐猛守中。洮河水势湍急,朝廷军队占据上岸,要想从水路突破,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谢司白的用意也不在获胜,而是用徐猛牵制开水军,赵敬玄与茂先生从旁侧击,打守军一个措手不及。
战略很快实施到位。谢司白与赵敬玄他们一道,天不亮就悄然出发,抢先占住了南边的山道。天亮时击鼓声起,徐猛
带领的战船逆流而上,借着力道与地方船舶撞在一起,妄图将船身撞翻。这样不要命的打法显而易见惹恼了对面,正当上游的水军准备围剿时,徐猛却是鸣金收兵,迅速往下游撤去。敌军料想有诈,未敢追,徐猛便时不时地停下派哨船前去探哨,一次又一次趁着他们毫无防备时上前侵扰。下水位向来不是战争的有力据点,但有一样好处,顺水逃跑比较快。这样一前一后几天,敌方的水军统帅被徐猛搅扰得寸步难行,暂时困在水中段。
谢司白一得到消息,就即刻命人发送信号,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应出击。两侧军队从山野中杀出。留在据点的军队始料不及,惊慌失措中,失了往日的井然有序,阵队瞬间土崩瓦解。九砚浴血杀入其中,很快夺得主将首级,混乱之中只有几支分队渡过河道,剩余人尽数被围困在中央,降者众。
另一头水军统帅发觉不对劲,正要返回据点支援,徐猛却一改躲躲藏藏的作风,大举向敌军进发。上游早已被谢司白控制,出兵而下,竟是生生将朝廷水军堵在了中央。
死的死,降的降,有一些水兵仗着水性好,弃船投河,想要游到对岸,却被一早埋伏旁边的弓箭手直接射死在河道中,一时浮尸遍地。
这一战委实赢得太过漂亮,不仅破了僵局,还令敌军元气大伤。谢司白的名字重新出现在朝野之中。青云轩被烧后,谢司白就再没了消息,不少人猜测他是被私下处决。自古以来替帝王处理阴私的臣子,皆逃不过这样一个命数,毕竟知道的太多不是一件好事。前有林咸,后有谢司白。却没人想到,后者不仅早就脱困帝京,还现身在敌方阵营。
洮河既破,朝廷军队退守在颍州,局势无可逆转。
九月,赵敬玄整顿三军,趁着士气高昂,北渡洮河。
京中乱成一片,世家投来名状,决意归顺小郡王,又因着谢司白先前治理有方,民间渐有名声显露出来,乡绅地豪亦声援小郡王,何况赵敬玄手握先皇手谕,出师有名,乍看之下,是民心所向。
诚如谢司白所言,永平帝缺的就是良将。他所重用的邵仪一行人,皆是才智有余计谋不足。邵仪这样的,玩弄权术党同伐异是好手,却不懂用兵之道,眼见着即将兵临城下,京中□□不断,他能给出的唯一建议却是恳请永平帝出奔帝京,暂退别处。
永平帝骤然苍老十几岁,便是他不情愿,这也是唯有的退路。议定之后,他即带着残部与忠心耿耿的臣下悄然离宫出京。因怕遭人阻拦,他走得又快又急,竟是连整个后宫都无所耳闻。往日里心心念念帝王恩宠的六宫女子,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被抛弃在了深墙大院内。
第129章 、完结章(三)
深宫多是女眷, 御林军一退走, 无人可守,顿时乱做一片。纵是邵皇后也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永平帝只将赵衷带走, 邵仪也撇下了她, 只留着两三亲信在她身边作个照应,仿佛昨日她还是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 一夕之间,就成了被夫君和娘家双双遗弃的落魄妇人。
其他人更好不到哪儿去。长乐宫内,徐湘抱着真如, 身旁仅留下几个忠心不二的内侍宫女,为护她安全,寸步不离。她站在长窗旁, 外头进进出出全是从前的宫人在忙着搬走贵重之物,打算上路逃命。
曾几何时最为尊贵的地方, 现今却充斥着杀烧劫掠。后宫之内哭天抢地的大有人在, 徐湘没有半滴眼泪可流。她早知永平帝是个心性薄凉之人, 做出这样的事并不意外。她只是觉得茫然, 就好像被困在笼中许久的鸟兽, 忽然一日被人拆掉了牢笼,却一时之间不晓得该往哪个方向飞。
倒是含烟忧心忡忡:“娘娘, 现下该如何是好?”
徐湘望着窗外:“人都没了, 还叫哪门子娘娘。”
含烟提议:“不若我们回家去,老爷和夫人都在,就像从前一样, 那该多好。”
徐湘摇了摇头:“这主意行不通。皇帝走了,我们这些‘罪妃’却还在。到时新皇继了位,我们私自回去,若因此牵连到家里倒不好了。”
含烟更着急了。后宫不通前朝。在宫里的谣传里,那位小郡王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人,妃嫔们哭,不仅是哭皇帝,更是哭自己。等落在这等乱臣贼子手上,还不定是什么景况。
宫外也很快得到风声,世家中大部分选择留下来,准备迎新皇入京,另有些与当年东宫谋逆案有所牵连,唯恐新皇上位后开始清算,一并趁夜逃离出京。
无论怀着怎样的心思,无人可以抵挡顺应天时的大势。
建明七年秋,赵敬玄携大军正式入城。
城中百姓早在多日的战乱中苦不堪言,如今局面逐渐平定下来,他们也不在乎上头的那个位置换了谁坐,只要能恢复往日的生活就好。故而进城一日,街道上堵得水泄不通,俱是等着一睹新皇真容的人。
赵敬玄高坐马上,穿戴着盔甲战衣,
和上次来京时的景况截然不同。至午门外,留下的朝中臣子一齐跪拜,迎他登得大统。
赵敬玄勒住马缰,仰头看着城墙上湛蓝无云的天际,高大巍峨的宫殿壮丽辉煌,和幼时离开前看到的并无二致,人世浮沉,一代兴一代亡,只有它从不曾改变。
赵敬玄翻身下马,抬步上前,臣子随行左右,不敢怠慢。
午门到太和殿的路不算长,殿前玉台九阶,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赵敬玄在最高处停住,转过身来,神色安静,眉目已有君王的威仪在。底下群臣拜三拜,齐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
十二月,由钦天监拟定良辰吉日,文宗帝登基,改年号为元兴。皇城中新旧交替之年。因着常年的灾荒战乱,山河间满目疮痍,皆是百废待兴。
新皇继位,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替当年东宫谋逆案里枉死之人翻案伸冤。朝中下发的公案不足百字,却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才等到。陈白两家已不剩多少后人在,且俱是失散,就算还了清白,早不复最初。
至于后宫中被永平帝留下的女眷,赵敬玄并不打算为难她们,只囚禁皇子皇孙与别处,其余后妃帝姬,包括邵皇后在内,一并让人送往了南苑厚待,中间有些年岁小没有子嗣的,甚至可以离宫还府。也是内侍清点之际,才发现景阳宫中,静妃带着清嘉自缢于内寝。当时宫苑混乱,景阳宫的宫人七七八八都走散了,唯留大宫女素心一人,但也跟着服毒自尽,故而事发几日,才被人发现。她们之中不见林悠歌的踪迹,谁也不知这位曾盛宠一时的婕妤娘娘去了何处。因林家有罪,静妃不便入庙,埋于别处,只让清嘉进了皇陵安葬。
而邵皇后要比静妃贪生得多,也坚韧得多。她总想着有朝一日邵仪与永平帝会卷土重来,现在的一切不过是暂时的,到时她还是皇后,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抱着这样的希望,她很快清点好行装,第一批就被送往了南苑。
相比于永平帝当年的赶尽杀绝,赵敬玄这样的处置已算是宅心仁厚。
其中赵敬玄独独留下了两人在京中。一位是徐湘,一位是熙宁。徐湘是因为定安专程来了书信,希望他可以帮她这个
忙,还徐湘一个自由。徐湘该庆幸自己生的不是皇子,若不然赵敬玄不可能让她这么轻易离开。而熙宁则是因为宋楚翊。宋楚翊虽然与邵仪是亲家,但他和邵仪不同,毕竟是寒门出身,更有真才实学,如今朝中正缺人手,十分需要他这样的人才,何况他没有跟着邵仪离开,便是表明了愿意归顺新皇的态度。
因此赵敬玄将熙宁与宋冠一并留下,仅废去她封号,改称县主。
……
在新皇的操持下,万象更新,京中很快恢复了生气。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随着往事尘埃落定,真正的清算才要开始。尘世中的事无非是这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天象一变,谁也料不定起运的是何人,失势的又是何人。
赵敬玄和永平帝不同,可能因为他尚且年轻,有或许是谢赞与谢司白从前的教导,他志存高远,立志要做一代明君,广开言路,与永平帝独行专断,又利用青云轩挟制群臣的做法完全不一样。很快尽收人心。
而在这熙熙攘攘的风云变幻中,却是少了至关重要的一个人。
谢司白。
这位替文宗帝打下天下的功臣,并没有跟着一道入京,甚至没有接受新皇的论功行赏。他再度消失在朝堂视野之中,一如当时青云轩大火后,离开得突兀而干净。
事实上早在赵敬玄将入帝京时,谢司白就请辞离去。小郡王甚为不舍。他想让谢司白进京,以白因笃之子的身份重新面世,拿回本应该属于白家的东西。谢司白却拒绝了他的好意。就像当初与玄净大师说的一样,他的目的只在溯本清源,达成心愿,便已是了无遗憾。
谢司白走时同谢赞道别,谢赞道:“你决意要走?不等着看他坐上那个位置?”
谢司白摇头,笑道:“小郡王会是一个好皇帝,知道这一点足矣。”
“你从前循着我的名号,继承了国师一职,实际不过是替人办差的下手。现在算是实至名归,何不趁此机会一展抱负?”
“我与我父亲不同,他忧国忧民,心向天下,而我做不到。”谢司白道,“你从前也常说功成身退,叫我学范蠡,先生不记得了?”
谢赞不动声色:“小郡王不是勾践,他不会忌惮于你
。”
“可我从前替前一位办了不少上不得台面的事,要说干净也不见得有多干净,民心所向是大势所趋,我不该成为一位明君圣主身上的污点。”说着,谢司白稍一顿,“况且……”
“况且什么?”
谢司白笑了:“况且离开得太久,是到归期了。”
谢赞知道他指的是那位小殿下。说来说去,他不心向天下,是因为早心系一人。世事难两全,即便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也很难同时兼顾到方方面面。当年白因笃心念朝堂大事,对身在定州守孝的白夫人自然多有亏待。谢司白不愿让定安也重蹈覆辙。
谢赞不是个困囿于情情爱爱之中的人,他虽是不理解,但也尊重谢司白的选择。毕竟真正重要的是什么,每个人的答案都有所不同。
谢赞又问他要不要恢复旧姓,谢司白说不必了,他说白昭云已死,现在活在世上的只是谢司白。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白昭云和谢司白是两个人。没有人会比谢司白自己更明白。
谢赞看着眼前已成长为独当一面的青年,一时有些想不起第一次见面他是什么样子。那个比女子还好看的小少年,或许早就化作尘埃,消失于世间。
“邵仪和那一位还没有找到,若有消息,我再派人知会你一声。”
谢司白点头。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言尽于此。
*
朝廷那一仗打了快一年,波及之地,到处是民不聊生,更因地方官战时都逃往京中,当地百姓不光要防着趁乱而起的绿林山贼,还得顾忌闲散逃兵作乱。有些被逼的活不下去,只得躲藏进深山老林之中。现终于四海平定,由着朝廷任命的州县官员陆续抵达城镇,不仅将山上的百姓劝导归家,还令许多士卒解甲归田。当今天子奉行休养生息之策,不似前一个大兴土木劳财伤民。这才渐渐得以恢复生机。
隐匿在街市角落的小酒坊,外挂着招幡。此地依着天台山而建,一部分靠着在山中伐木做工为生,另一部分则负责耕种,天将黑不黑之际,从山间田间归来的人就近歇脚,都选在这一处。
又到一年春耕时节,坊中座无虚席。二楼这些人中,独有一个最为醒目。那是个荆钗布裙的小姑娘,
瞧着年岁不大,可出落得亭亭玉立,纵观方圆十里,挑不出一个比她更出众的来。
那姑娘虽在酒坊,却只吃茶。她虽衣着朴素,可气度不像寻常人家。周围人都猜测是不是哪家的小姐跑出来游玩,未敢上前搭话。
正适时,楼下忽的传来响静,喝骂声打砸声不断。楼上人却司空见惯,只有几个往下面瞅了瞅。原来世道清明后,酒坊生意日渐兴隆,店家赚的钵满盆满,自然有人看着眼热。这几个地痞流氓便是其中之一。他们全是战时聚来的无赖,在城中臭名昭著,整日里游手好闲,到处聊猫逗狗,即便被官府抓了去,没个几日放出来又是祸害。何况他们人数众多,一拨进去还有一拨,寻常店家不敢报官,唯恐被报复狠了,只能是忍气吞声。
小二忙把一早准备好的银两送过去,那些人得了好处,方才停手。他们今日兴致颇好,让那小二备足酒菜,送上楼来。
听得楼梯传来脚步声,围着看热闹的人慌忙收回视线。这几个恶霸为非作歹,什么事都做得出,没人敢惹。
定安在边角的位置,自顾自把着茶盏,从头到尾就像没有听到一样。那些人上来,一眼就在人群里瞥见最惹眼的这一个。
其中一个獐头鼠目的年轻男子舔着脸上前来,待她可不比待店家凶神恶煞,他笑眯眯道:“你是哪家的姑娘?怎么瞧着面生。”
定安似笑非笑抬头扫他一眼,便是垂眸,好似什么都没有看到,将这人无视个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