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永嘉与徐广。”常喜问,“王妃还记得这两人的名字吗?”
宝宁淡淡道:“很久远的事了,你怎么知道?”
“徐广与四皇子有愁怨,又觊觎王妃美色,所以唆使冯永嘉绑走了您,后来您逃脱了,四皇子寻到了您。”常喜看着宝宁的眼睛,不紧不慢问,“但后来这两人去了哪里,您知道吗?”
“我知道这些做什么?”宝宁笑盈盈道,“或许是进了刑部,入了大狱,已经死了。”
“您该知道的,因为他们都是因你而死。”常喜说着,手伸到腰后掏着什么东西,“徐广是被火烧死的,死前左眼中了一箭,腰被砍了一刀,成了两截。在他还没因为腰斩而死透的时候,被一把火烧了,那叫声凄惨,听着的人夜不能寐。”
常喜满意地看着宝宁脸上的笑容落下去,将手里的东西交给她:“这是他死的那天,身上衣裳的布料,还沾着血的,您要摸摸吗?”
他这样说,宝宁几乎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焦糊味。她倒吸一口气,打掉他的手腕:“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就是这些。”常喜步步紧逼,“你知道冯永嘉是怎么死的吗,截然不同的死法,更残忍。他被捆住了手脚,在活着的时候扔进了乱葬岗,死前还吃了一顿饱饭,就为了能让他活得更久一些。你知道乱葬岗里是什么吧,孤魂野鬼,野狗野狼,你说他是怎么死的,是被鬼吃了,被野兽吃了,还是自己吓自己,吓死了?”
宝宁紧抿着唇,瞳仁睁大,对着他的眼。
常喜的声音低哑,在寂静的夜里更像瘆人:“你猜这些都是谁做的?”
“有些人面上看着正常,还会谈笑,但内心里却残忍的像条毒蛇。他手上那么多鲜血,你不怕吗?他睡在你的枕边,你不觉得很冷,想发抖吗?若你现在心里慌了,怕了,那是惨死的那些人来找你索命!”
他最后两个字说得极重,宝宁心头像被狠狠敲击了一下,打了个冷颤。
常喜又问:“哦,还有周江成,周将军,他也死了。好像是因为在误食了疯药之后,认错了人,朝您扑过去,要抱住您?他死得稍微痛快了一点,四皇子只斩了他一只手,还欲再加残害时,邱将军不忍,一碗毒酒了却了他的性命。但邱将军可是没什么好下场,他的女儿,邱灵珺,您还有些印象吧?”
宝宁深深地呼吸,闭着眼,听他继续讲述着:“邱灵珺被设了计,与家中一个小厮通奸,名声尽毁。邱将军罚她闭门思过,但是某个夜里,她却被割掉了鼻子。劓刑对一个女子来说是多么严重的刑法啊,何况是貌美如花的邱六姑娘。她之后便疯疯癫癫的,被家人送去了尼姑庵。大概上个月吧,跳崖自杀了。”
常喜看着宝宁搭在膝上的手指收紧,指尖泛白,得意地笑了笑。
他知道她现在心底定是惊涛骇浪,他给她时间。
宝宁站起身,步伐僵硬地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
她气息不稳,手也抖得厉害,牙齿磕在杯壁上,发出碰撞的声音,随后将茶杯撂在桌上,道:“我不信。”
“我说的真与不真,等四皇子回来,你问问他,一问便知。我知道你怀疑我的来历,但那不重要,只要我说的是真的,谁让我来说这话,我说这话是为了什么目的,都重要吗?”常喜坦然道,“但也是出于一些私心,王妃如此年轻美丽,本有大好前程,小人舍不得王妃与虎狼共度余生。”
他走到宝宁面前,低头俯视着她,宝宁嘴唇开合,苍白地说不出话。
常喜语调轻缓,继续道:“虎狼二字,没有冤枉他。常人怎么会使出这样的手段杀人?他心里已经腐朽了,已经烂了,他甚至将此当成乐趣。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疯子,只有你,竟然还信他是个好人。”
宝宁肩膀颤抖,以手掩面,哽咽一会,忽的抬头道:“其实我早已受够了!”
常喜愣住。
宝宁道:“我早知道他不是好人,他总是打我,骂我,他不放我走,所谓恩爱,不过是装给外人看的!我忌惮他的权势,忌惮他的武力,只能屈身于此……当初我为何逃去溧湖,是因为他喝了酒暴怒,无故责打于我,砸了半个屋子,我才下决心逃离的……没想到还是被他给捉了回来!”
常喜探究地看她的神情,这一番话实在是惊呆了他,一时间不知该不该相信。
但宝宁神色仓惶,眉目哀伤,泪水已经湿了脸了!常喜看着她脆弱柔美的样子,心软一瞬,觉得这样的女子该不会做戏骗人,但想起以往得到的消息,又迟疑起来。
宝宁暗中瞥他一眼,又挤出几滴眼泪,猛地站起身,状似急躁道:“我想走,我想离开这里,不再受他的摆布了!只要我走了我一定可以有办法杀了他,我知道他的一切秘密!”
听这话,常喜心头一跳,盯着她的目光更加审慎。
宝宁站定,又落下泪来,捂脸道:“只是我走不了,那些亲兵,都是他用来看守我的,我每日被囚禁在这院子里……”
她像是看到救星一样,去拽常喜的袖子,哀求道:“你,你可以带我走吗?”
“不行。”常喜心里乱糟糟的,被搅弄得像一团麻,但仍拒绝道,“现在走过于显眼,要慢慢筹划。”
“我知晓了,是我诚意不够,是不是?”宝宁更加焦急的样子,她在原地转了几圈,忽然一拍手道,“我有钱,你在这里等我,我找出钱财给你!我所有的钱都给你,你可一定要带我走啊!”
常喜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这样反应实在不像作假,他已然相信了大半,甚至觉得宝宁可怜起来。
她这样娇弱纯善,一定是受了裴原那厮非人的折磨!
宝宁口中念叨着“我给你找”,边四处翻找,将自己值钱的首饰都抓出来扔在桌上,常喜看直了眼。
宝宁想起什么,眼前一亮道:“这都不值钱,我有个最值钱的东西,藏起来了,我找出来给你!”说着,她便往外间走。
常喜借着月光,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暗自吞咽唾沫。他跟着裴霄,见过了无数珍奇古玩,但对女子珠宝却少见,现在一看,全都熠熠发光,怪不得女子都那么喜爱这样东西。
宝宁匆匆离开内室时他晃神一瞬,没主意,过了两个喘息,他才骤然惊醒,暗道一句不好!
他怕是被骗了!
常喜握紧手中的短刀,赶紧跟上宝宁脚步,但为时已晚,外间响起门开合的动静,随后是落锁的声音。宝宁已经借着这个时间跑了出去,锁上门,大声叫喊道:“有贼人闯入,快来人!快来人!”
常喜恼怒地大骂,他无头苍蝇一样寻着出路,盯准了窗户,疾奔过去要破窗而出。但亲卫早他一步,在他撞开窗棱飞身而出那一瞬,一名亲兵飞起一脚将他给踹了回去!常喜摔在地上,胸中热浪翻涌,生生被踹出一口血。
须臾间,几十个手持刀剑的兵士已经闯进,将他反手绑起,押至门外。
刘嬷嬷醒来奔出,见到这场面就猜出了发生了什么事,自责地要流出眼泪。
她拿出披风来盖在宝宁肩上,关切问:“夫人,您没事吧?”
宝宁惊魂未定,摇头道:“没事。”
魏濛闻讯也赶了过来,羞愧地跪地请罪,宝宁将他叫起,视线落在被按得跪在她脚前的常喜身上。
旁边士兵一把扯下他脸上的黑布,露出一张面生的脸,宝宁看他一会儿,蹙眉道:“不对,这张脸不对。”
魏濛问:“王妃是何意?”
宝宁道:“不该是这张脸,他应该是裴霄的近侍太监常喜,怎么回事?一个人还可以有两张脸皮吗?”
常喜闻言,猛地抬头看向宝宁。押着常喜的士兵均是一脸不解,魏濛拧眉片刻,想通了,上前一步到常喜身前,手摸着他下巴,抠抠挖挖,片刻后果然撕下一张脸皮,是易容皮。
常喜疼得咬紧牙,脸被撕拉得通红,宝宁眼睛亮起来,指着他道:“这次对了,就是这个腌臜小人!”
宝宁拢紧衣襟,她有些受寒了,声音发哑,小声唾弃他道:“你以为将脸蒙起来就可以了吗,你左侧眉心有颗红痣,我一眼就认出你。”
常喜看着她道:“你骗我……”
不待他说完,魏濛一把卸了他下巴,吩咐道:“捆起来,看顾好,待明日王爷回来后再处置!”
说完,魏濛看了看天色,冲宝宁行礼道:“天色已经晚了,王妃先去休息,明日一早,魏濛来向您赔罪!”
主屋已经乱得不像样子,刘嬷嬷扶着宝宁去偏房休息。她想在一旁照顾,被宝宁劝阻了,说想自己睡。
刘嬷嬷给她燃了助眠的熏香,又掖了被子,稍陪一会,告退了。
宝宁阖着眼,心里乱糟糟的,了无睡意。常喜说的话,宝宁心里知道,应该是真的。她想不在意,但是那些画面又不由自主地往她的脑子里钻,血淋淋的,好像还有狼在嚎叫。宝宁把被子往上扯,盖住了鼻子,强迫自己要快些睡,不要再想了。
她做起了噩梦。
梦里阴森森的,黑漆漆的,倒没什么画面,只是偶然一道血光,像刀劈斧砍一样迎面而来。最后一下,那刀刃似乎已经近在她的眼前了,宝宁吓得尖叫起来,手脚发凉,下一瞬便被拥入一个宽阔的怀抱里。
有人在她耳边哄她,声音低柔道:“宝宝别怕,我回来了。”
第122章 哄2
只一句话,宝宁便能辨出是他。
宝宁眼皮动了动, 缓慢地睁开, 裴原是连夜奔袭回来的, 眼珠血丝浓重, 下巴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看起来无比粗糙邋遢。
宝宁安静地与他对视一会, 伸手摸了摸他的侧脸, 闭目轻声问:“现在什么时辰啦?你不是该在京畿巡防吗,怎么回来了。”
“午时了, 我途中收着消息,说你房里闯进了陌生人,连忙赶了回来。”
裴原很平静地回答她。
他把宝宁圈在怀里,手掌不停地抚摸她的胳膊, 柔声道:“是我不好, 我走时留下的亲卫不够精锐,人不够多, 才让你受到了这样的惊吓。刚才怎么了, 是做噩梦了?我听刘嬷嬷说, 你没有吃早膳,怎么懒成这样儿?吃些东西再睡吧, 我不走了, 一直陪着你。”
他重复说:“宝宝,我不走了,一直陪着你。”
宝宁感受到裴原掌心的灼烫, 他喋喋不休地认错,低头亲吻她的眼睛。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动作也是前所未有的僵硬。
宝宁了解他的一举一动,她一眼就能看破,裴原现在的平静都是伪装的。他的鼻息泄露了这一点,在紧张的时候,他会屏住呼吸。他一定从魏濛的口中得知了常喜昨天说的话,在害怕。
否则,凭他的性子,现在是不会如此平和而压抑的。
他会亲吻她的唇,不是眼睛。
宝宁没有说话。她闭着眼靠在裴原的胸前,听他的心跳,很快。
昨晚,就像是常喜所预料的那样,他的话在她的心里搅起了轩然大波。
半梦半醒的时候,宝宁一直在想,等裴原回来,她该用怎样的语气与神情面对他,还能像以往那样自然和亲近吗?她想不出答案。但现在裴原回来了,宝宁像往常一样靠在他的怀里,却惊讶地发觉,她并没有抵触或者其他的情绪,她仍旧愿意搂抱他,亲吻他,没有芥蒂的。
常喜说裴原是个残暴的坏人,可能他说得没有错,但宝宁一点都不害怕。
像是一种奇妙的自信,宝宁就是肯定地知道,裴原不会伤害她。
……
就算平时没有刻意地思考过,但点滴之间,她应该是了解裴原是怎样一个人的,也早已接受。他们在一起这样久了,经历了那么多的事,这份信任与互知,不该是一个外人轻飘飘的几句话,说出几个所谓的秘密就能打破的。
她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认为裴原是一块纯洁无瑕的白玉,她从没对他有过那样的期待。或许最开始的时候抗拒过,但慢慢地,抗拒便消融了。
她喜爱裴原,愿意和他一起生活,不是因为他多善良,多完美,只是因为他是对的那个人,能够与她相知相守,在黑暗中前行,日夜兼程,风雨同舟。至于他是怎样对待旁人的,宝宁想,她是自私的,冯永嘉和徐广是怎么死的,关她什么事,只要裴原待她好便够了。
她从来都是这样的,不想做菩萨普度众生,她的爱只有一点点,只够分给家人和自己。
但裴原似乎不知道。
他的手心已经渗出汗了。
……
裴原不自觉地更加用力地环住宝宁,他心慌得厉害,只能通过不停地说话来分散。
他咽一口唾沫,勉强笑一下,和她道:“宝宝,我今天早上回来的时候,走在西街,又见着那家饺子店了,上次和你提过的,你记得吗?我看见店门前有两只野猫,心中觉得可爱极了,就想着,该带你一起去,给它们带些吃的喂。还有,我看着城门口有很多乞丐,许是南边逃荒过来的,我让陈珈给了他们钱。还有,巡防的时候偶然发现城楼角落处有个野雁子窝,几个刚来的新兵还年轻,凑在一起要掏鸟蛋,被我呵斥了……”
“小鸟多招人喜欢啊,我很喜欢小鸟,你的羊,狗,我也都喜欢。”裴原用额头抵住宝宁的,问她,“宝宝,其实我的心底也柔软的,对不对?人是会改变的,我也会改变的。”
裴原不敢直接再提起昨晚的那件事,他怕看到宝宁厌恶的眼光,但是不提,又害怕。他现在只想告诉宝宁,他并不是一个手段极端,残暴,十恶不赦的人。他想像从前一样,装成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但说完那席话,裴原又后悔,他好像意图太明显。
他不敢看宝宁的眼睛,也不敢等她的回答,轻柔地将她提起来放在被子上,手伸到胸前掏着什么,口中道:“回来时候看见路旁野花开得很好,我采了一束,送给你。”
宝宁抱着膝盖坐着,静静地看着他。
甲胄太硬,路上又颠簸,他的花已经烂成一滩稀泥。裴原脸上露出懊恼的神色。
宝宁笑了下。
裴原望着她的脸,短暂地失神了瞬,脑中冒出千万种念头来,但一时又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并不生气?没有嫌恶?还是说这笑容底下暗藏深意,她心里在想什么?昨晚她对着常喜是不是演了一出好戏,难道现在也在对着他演戏吗,想将他糊弄过去,然后寻和离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