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是大堰中枢, 往来人们络绎不绝, 物价因而居高不下,可蒲州城的物价已然不是普通人可以承担的。
在长安吃十顿饭的钱,在这里仅仅能吃一顿。
因此,逛集市的她们,只是沿途看看, 并未真正掏钱去买,有不少西北特色的东西,长安城也是有的,大堰第一都城不是白叫的。
她们几人虽一路风餐露宿,面有疲惫,但身上衣物干净,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半分不见瑟缩,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苻令珠一马当先走在前侧,大堰女子穿男装不少,她便没有像前世那般掩藏女子特征,能让人细细看去,发现她是女子。
本就是存着好好打量蒲州城的念头,想知道王易徽为何排斥这个州城,她专挑偏僻小道走。
婶子、嫂子们本就是想出来见见世面,发下物价高昂,也熄了买东西的想法,跟在她身后,一边说着话,一边随处看着。
第一次来,没有任何准备,随便乱逛,终还是浪费时间,苻令珠秉着前世经验,问过了几位当地人,顺利租到了一位可以带着她们在蒲州城逛的人。
那人是个郎君,身材瘦小,身上穿着同长安城的人别无二致,见了她们,腰先弯了一半,谄媚道:“几位夫人,一看就不是我们蒲州城的人,跟着小的逛,准保没错。”
苻令珠挑了下眉,压下心里说不上来的厌恶感,她有许久没见过像面前之人一样矮了脊梁之人,但个人有个人缘法,她无法多说,便道:“你带路便是。”
那人耸肩缩脖一气呵成,这回便是连苻令珠身后的婶子和嫂子都觉得内心不适起来。
“诸位是想领略一下我们蒲州城特有的小吃,还是酒楼等地,别的不说,我们蒲州城西面十二坊,全是酒坊,尽可一醉。”他操着一口特有的蒲州城口音官话,能让你听明白意思,但就是觉得,这口音太怪了。
苻令珠问过几位婶子、嫂子意见,一致觉得,酒坊什么的她们女人家还是不要去了,让这位先带着苻令珠找房子才是正经事。
“房子啊?”那人回头在几人身上看过,最后着重落在苻令珠身上,见她一身男装,半点不扭捏,衣物料子比旁人好上不少,就如城市中心那些官老爷才能穿的料子,当下腰更弯了。
带着几人一边走一边说:“蒲州城东南西北四角,西北是最乱的,酒坊、赌坊、集市全集中在那里,但那里房价也十分便宜,因而也汇聚了不少人。”
见苻令珠不吭声,他就知道西北不是这位夫人的首选,便道:“东南方,因着东面直接面向宽广的草原,时常会有蛮人骚扰,即使他们攻打不进城中,大家也都害怕的紧,所以房子建造的最是宽敞,人少,多是胡人在那居住。”
“南面,是夫人的首选了,那里的坊都干干净净的,周围也都是小有积蓄之人。”
苻令珠听着不置可否,问道:“可还有更好的?”
那人吞吞吐吐,仿佛说道了什么猛兽,颇有些瑟缩之意,“若说住的最舒服之地,绝对是城中州府所在的核心之地,奈何那里都是达官贵人住的地方,想住都没得房子买,需得州府同意,才能入住。”
她挑挑眉头,“州府同意,方能入住?奇哉怪也,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规矩。”
那人拱手,不住地给她弯腰,“听夫人们的口音,可是从长安来的?只怕夫人不知,这是我们州长定下的规矩,只有有才之人,才能享受更高的待遇。”
其实这样选拔人才的方式,按理来说不是错,但苻令珠就是觉得听的刺耳,不舒坦,也不为难人,颔首道:“那你便领我们去看看出租的房子。”
“哎哎,夫人们跟小的来。”
走路欣赏周围风景之时,穿过民居,路过有孩童在外玩闹,一不小心撞在苻令珠身上,她刚想蹲下摸摸那孩子的头,说声没事。
那领路之人,已经开口训斥起来:“这是长安城来的贵人,赶紧回家去,省得冲撞了贵人。”
孩子本来睁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看着在他面前蹲下的大哥哥,但一听长安两个字,身子一抖,直接平地摔了个屁蹲。
跟他一起玩闹的孩子,也从刚才的张望状态,改成跑回家,“砰”关门的样子,隐隐还能听见院子里传来大人的呵斥声。
坐在地上的孩子,已经怕到浑身颤抖,苻令珠见状赶忙起身,与其拉开距离,制止了领路人还要辱骂的话,说道:“无事。”
这时,孩子的母亲冲了出来,跪在地上,给苻令珠磕头,“贵人,我们家虎子不是故意冲撞了贵人的,还望贵人不要怪罪。”
苻令珠蹙眉,赶紧让人起身,本来不过是撞了下腿的小事,焉和至于下跪?
“这位夫人赶紧请起,你都吓到孩子了。”
听她语气温柔,真不是要怪罪的模样,那母亲才抱起在地上不敢起身的孩子,一步一低头地走回了自家院子。
经此一遭,苻令珠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在她身后,几位婶子和嫂子,也据都浑身难受。
领路人自以为摸到了苻令珠不快的原因,说话间不住在恭维拍马屁。
“夫人不用多在意,不过是些下贱人罢了,哪里能跟从长安来的夫人们比。”
苻令珠沉下脸,“不用多言,带路便是。”
领路人讪讪,不敢再说话。
一路观察下去,她发现,蒲州城的人们,对从长安来的她们,目光中带着崇拜和害怕,仿佛会说长安话,从长安城来,便要高人一等。
她们跟着领路人,看了几间院子,均是地方不大,但租金昂贵的,想要买,人家还不卖。
领路人解释道:“想在蒲州城买房子,当得是蒲州户籍,或是在蒲州生活五年,缴税足额才行,但夫人们是从长安来的,长安人有优待,不用待满五年,仅租房一年,就能在此买房。”
果然,她之前所感没有出错,蒲州城是一个对长安人充满诱惑之地,这里的规矩便是在突出长安人。
怪道她说街边打量她们一行的人那么多,现在想来,不少小娘子都是对她们的衣裳新奇。
而她们在看完房子,从西北方返回时,也亲眼所见,一位长安郎君大摇大摆赊账喝酒,那掌柜的不仅不多加呵斥,反而乐呵呵给其倒酒。
长安人,简直在蒲州城里,就是祖宗。
越走越看,几位婶子、嫂子,都觉得再待下去,她们会窒息在蒲州城,同苻令珠道:“夫人,我们还是回吧。”
见她们脸色苍白,苻令珠当即同意,让领路人带着她们走小路,以最快的速度蹿出城。
就在她们闷着头往城门方向走时,苻令珠亲耳听到有异族少女的呼救声,当即停下脚步,“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婶子和嫂子们戒备起来,她们现在在西北的酒坊中,难保有喝醉之人窜出来。
领路人摆着手,“几位夫人不用管。”
苻令珠是听得懂库伦语的,耳边少女的呼救声愈发弱了起来,仿佛是被人捂住嘴,那呜咽之声,就如同濒死的小鹿。
她闭上眼睛,让自己专注在这个少女的声音上,在哪里?
找到了,听清了!
救人要紧,她睁开眼,猛地冲向另一条小巷,众人见之,赶紧跟上。
跑过两条巷子,她顺利发现在压在男子身下,衣裳撕碎,还在挣扎的少女。
可让她浑身冰寒的是,这条小巷,并非只有少女和男子两个人,往来的人们,如同看不见地上呼救的少女一般。
她能看见少女带着期望的眸子望向这些人,而后看着他们走过,绝望滴泪。
跟她出行的婶子和嫂子,那都是嫁过人的,见着少女的裙摆要被掀起,赶紧让其停手,可那男子有恃无恐一般,回头看了她们几人一眼,便不再理会,动作不停。
少女听懂了她们的话,挣扎地更加用力,频频向她们望来,伸手求救。
而见她们要救人,那领路人在她们身后张望了一眼,和其他路过之人一样冷漠,说道:“这是个混血,她们脏死了,夫人们不必理会,没得也弄脏了自己的手。”
听到领路人的话,少女浅棕色的眸子滑下泪水,手也落了下去,似是任命一般。
婶子和嫂子们惊疑不定地回头看苻令珠,一副为什么不让救人的疑问样子,便是□□,恩客也不能随意强迫的。
苻令珠冷笑,颔首道:“救人要紧。”
那领路人还欲阻拦,被她一眼给拦了下来,“那男子,可是这蒲州城的官员?”
“这,自然不是。”
“那他是何身份?竟让你阻拦我们救人?”
领路人挠头,“那郎君一看就是长安人,关键是这女子,她是个混血,不值得夫人们相救,得罪了长安人。”
她嗤笑一声:“混血?长安人?”
第61章 混血
苻令珠走上前去, 那男子已经被几位婶子和嫂子制服了,他喝得醉醺醺,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年轻的嫂子将少女护在怀里, 恶狠狠瞪向男子。
她抽出腰间带着的水壶,将一整壶水尽数浇在男子头上, 不管身后领路之人的大呼小叫,她庆幸今儿自己穿了身男装。
“谁!?谁敢这么对我, 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可是长安来的,啊!”
微微一笑,苻令珠一脚踢了上去, 直接将那男子踢的挣脱了婶子的钳制, 飞了出去撞到另一面墙,又狠狠摔在地上。
她可真是,自打从国子监毕业之后, 还没何人动过手。
又被浇, 又被打, 男子的酒醒了大半,捂着自己的肚子,躬身成了虾米,缓过劲儿来, 他扶着墙缓缓站起。
婶子们看看苻令珠的小身板, 再看看对面疼的脸都扭曲的男子, 沉默地站在她身后,给她撑腰。
就连那被救出的异族少女,都顾不上从肩膀上滑下的衣裳,睁圆了眸子。
那领路人就更夸张了,“哎呦, 我的夫人,这可如何是好,就为了这么个混血,冲撞了郎君不值当啊!”
异族少女瑟缩地低下头,一连串眼泪滴进地里,被嫂子拍了拍肩膀。
男子吸了一口气,指着苻令珠道:“听见没,你把身后那女的给我交出来,再自扇三十下巴掌,本郎君,就不重罚你!”
苻令珠舔了舔唇,气笑了。
呦,合着列一堆条件,还不是放过她,而是不重罚?
意思,她赔着罪,还是得受罚。
因而问道:“谁给你的底气,当街强迫民女,还倒打一耙?”
领路人又冒了出来,扶住那男子,在那男子说自己是长安人时,焦急着一副为她着想的模样,劝她赶紧和男子道歉。
苻令珠扶住额头,“真是。”
她指指那个男的,又指指自己和身后的婶子们,“他是长安来的,我们也是,你是谁雇的?”
领路人松开扶住男子的手,不住的给她赔罪,小声道:“夫人莫怪莫怪,即使夫人们是长安人,但女子在蒲州城,没什么地位,和长安城的郎君对上,对夫人不利啊。”
他这副做派,苻令珠真想也抽他两个巴掌,偏偏他还真是为自己着想。
因此,从荷包中掏出铜板递给他,“既如此,你赶紧远离此地,便当今日没有接过我们的活。”
领路人接过钱,看看她,道了句:“夫人小心。”从巷子中赶紧走了。
没了领路人这个糟心玩意,苻令珠终于能将胸中憋闷之气,发在面前男子身上。
那男子一身绫罗绸缎,想必家境不差,此时见为自己说话之人走了,而苻令珠一副不打算放过自己的模样,说道:“你别乱来,这里可是蒲州城,管不了我的!”
她脚下碾了碾并不存在的东西,“蒲州城管不了你?官府管不了你?”
“管不了!蒲州律法便是如此,长安人没有罪!”男子昂着脖子叫嚣,而后说道,“你们也是长安城来的,我爹可是在长安城当官的,劝你们识相点,不然我书信一封,有你们好受的!”
婶子们听见此话,怕苻令珠真得罪长安城的官员,劝她赶紧走,反正人也救下来了。
苻令珠回头安抚了她们一下,这可真是长安人被黑的最惨一次。
“我们长安城,可没有你这种垃圾!别给自己脸上贴金,”她一步一步向男子走去,伸出手想要打他又收了回去,太脏了,她下不去手,“我且看看他们能不能管!”
眼见着她又要动手,那男子尖叫一声,浑身酒气熏得苻令珠止不住侧过头。
“那个小娘子可不是什么良民,是混血,混血是这个世间最肮脏,最低贱的牲畜,他们理当该死,所以你即使把我送过官府去也没人管的!在蒲州城混血就是罪。”
苻令珠动作一顿,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
大堰一直以来便在宣扬各族融合,朝堂之上,不少胡人都位居高官,怎么,在这个男子嘴里,有胡人血统就是罪了?
“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她是汉人和库伦人生下的,她的血是肮脏的,既不属于汉人,也不属于库伦人,在蒲州,她这样的人,天生就是奴婢!”
那男子越说越有底气,指着那异族少女道:“不信你问她,就算我把她杀了,蒲州城的官府又会不会管我!”
异族少女看着苻令珠没有回头的背影,她不想让这些救她的人和长安城的郎君产生冲突,可又舍不得这少有的亲近,急的泪都忘了流。
在她眼中,苻令珠突然动了,她似是想到了什么,骤然暴怒,也顾不得那男子浑身脏臭,一脚踹到他的腿上,直接将他踹倒。
“蒲州城管不了你,我到要看看,长安城管不管得了你,大堰律法管不管得了你!”
她缓缓蹲下身,在一众人面前,一巴掌扇在那男子的脸上,在他惊恐的目光中,笑道:“你知道,上一个,问我自家父亲是谁的人怎么样了吗?他啊,被国子监除名,发放西北了。”
听到国子监三个字,男子抖了抖,终于意识到自己踢到了铁板,这些夫人们,不是他以为的长安百姓,反而大有来头。
见那郎君要躲,她不由分说,伸手扣住他的下巴,眼里一片阴霾,“你且跟我说说,你那在长安的父亲,是什么官?我掂量掂量自己实力,看能不能跟御史大夫透个气,让他参上你父亲治家不严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