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宽厚的手覆在她的手上,拿走了她手中的毛笔。
她受惊抬头,“哎?别动。”
僵硬的脖颈上落了另一只带着老茧的手,正缓缓按摩给她僵硬,王易徽低声道:“许久未见,夫人便是连理都不想理我了,什么东西值得夫人费尽心思?”
让他这样一按,苻令珠差点装不下去贤妻,没办法,这一年几乎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在库伦族,能见到他的次数少之又少,心气已经不如早前般。
她在教人中找到了久违丢失的目标,底气自然也多了些,曾经日日被她挂在心里,要折磨王老狗的话,也在日复一日瞧不见他,变成了某种牵挂和思念。
纵使她一直觉得,自己等王老狗回来,只是想看他吃苦头的样子。
嘴上答道:“是要给你带去行军打仗的东西,事关重大,你莫要在这胡闹。”
“胡闹?”他压低身子,狐狸眼紧紧抓着她,逼得她不自在地移开目光,这才哑声道,“确实许久未曾胡闹过了。”
明明都是已经成婚两年的老夫老妻了,许是最近一年王易徽不经常回来的缘故,苻令珠依旧如往日般敏感,她摸着王易徽身上新添的伤疤,出神的一瞬间,就被他咬了一口,暗示专心。
“夫君,”她仰着脖子,泪光朦胧间望着他,“活着回来。”
“我会的,”他低语承诺,与她额头相抵,“一定活着回来见你。”
每次打仗前,可能是他最放纵之时,身上不再有枷锁,也不再苛求自己,每一次,都要让苻令珠累尽睡过放才罢休。
一边被他缠,一边挣扎绘制地形图的苻令珠,终于在他要走时将东西画好了。
她将羊皮递给他,看着他的狐狸眼道:“你知道我父亲博闻多识,年轻游学时曾来过西北,这是我问过他,画出的地形图,时间久远,可能有些与现在不一样的地方,
不过我画技尚可,再如何,也比你们的地形图好分辨些,这个给你当个参考。”
王易徽不说话,连羊皮都没打开,只沉默的看着她。
看得苻令珠竟然有些受不住,暗骂自己一声。
这么多年都活到哪去了,王老狗看一眼都不行。
话说,这说辞他应该会信吧,反正她已经早早写信嘱咐过父亲,父亲也是真的来过西北,不会露出马脚。
再说了,没咒他死在战场上,她都不用和离,就可以一人生活,还画了地形图给他,她够仁至义尽了。
呸呸呸,说什么死不死的。
而后撑着一口气,避开他的目光,将自己的小荷包递给他。
王易徽眸子里浮出点点笑意,捏着荷包道:“这是夫人亲自绣的,给我的定情信物?”
苻令珠震惊的瞧着他,这荷包的手艺一看就不是出自她手,这么说,莫不是还想让她给绣上一个,想都别想,动针线是不可能的。
就微微侧过头,视线漂移到别处,“你这次回来本来有些话想嘱咐你,但你能待的时日太短,便给你写了几条要注意的,你看过之后焚了便是,莫要让人瞧见。”
“好,为夫记下了,”他上前一步,拉近两人距离,身后马匹也探过头来嗅,他摸着它的头,问道,“夫人可还有要叮嘱我的话?”
苻令珠寻思着谁要叮嘱你了,可话一出口就变成了:“那你,答应我的,活着回来。”
这场战事一打便是多月,突厥那面地形险恶,战场之事瞬息万变,谁能肯定,自己一定会全须全尾的回来。
王易徽上前拥住她,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狐狸眼微弯,里面透着的全是柔情,他轻轻揉着她的头,“放心,我一定回来见你,明珠我走了,你在这里等我。”
“嗯。”
他骑上马,马蹄扬起,尘土上覆着薄雪,并无烟尘升起,她就这样静静看着他留给自己的一道背影,越来越淡。
她不知王易徽回了节度副使府,第一时间就将荷包打开了,读了上面写着的朝堂小技巧,如何争夺战事话语权,如何避免自己得到不想得到的活,如何推脱,如果推不出去,又该如何,让你去当斥候,怎么活着回来之类的话语。
而后低低笑了出来,“明珠啊明珠,你可真是……”
守在屋外的亲兵,互相看了看,觉得自己可能耳朵出现了问题,竟然听见副使笑了。
可屋内,笑着笑着的王易徽,突的闭上眼睛,半晌才伸手揩去从眼角渗出的水渍,从来都是一个人摸爬滚打的他,还是第一次被人教,怎么行事。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仔细将每个字记在脑海中,不舍得将其就着烛火点燃,接着打开了羊皮,狐狸眼露出惊讶。
快步将书桌上的东西尽数清走,放上作战才会用到,能够铺满整张桌子的地图,而后和苻令珠拿来的羊皮做详细对比。
忽略两张地图不一样的画法,它们几乎一模一样,可你认真去找,便能瞧见不同之处。
发生差异的地方,是苻令珠地图上多出的标志,甚至有些深入突厥地界,非前路探险的斥候能够带回来的信息。
他揉搓着薄薄羊皮,眸子深邃,还以为是苻令珠组织商队,买通商人给她带回的消息。
想到归家那几日,苻令珠日夜不停的绘制,小心将羊皮折了三折放在最贴身之处,这可是他夫人费心为他准备的,听见门外亲兵唤他,说是大都护有请,他轻按胸口,摸到羊皮,这才起身。
钟世基叫他不为别的,商议明日大军开拔种种事项。
整个西北只留五千精兵驻守,其余人全都参与到战争中,一万八千的新兵依旧归他率领,混合在大队伍中,声势浩大地朝着突厥前进。
大军走那日,无论是蒲州城还是周围村落,只要是家中有儿郎当兵的,无不久久注视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即使他们瞧不见半点身影。
库伦族也有不少混血的父亲也在大军中,在今年冬季来临之前,王易徽将军中将士的混血孩子带到了库伦族,让他们在这里成长。
曾经在库伦族见过他的将士们,每一人都收到了王易徽的警告,自家亲人也都认识苻令珠,他们无不将嘴封严,谁能想到副使的夫人竟会在混血的族地上呢。
就这样,被隐藏住的苻令珠,手里握着王易徽仿佛交代后事一般,亲自拿给她的账本,里面一笔一笔都是给退伍老兵的钱,上面详细写着对方何时战死,妻儿住在何处,每年给多少银钱。
之前在王家查找出来的,有大笔银钱流失到西北的钱财,终于被她发现了最后的流通之所。
根本不是她所想的,王老狗在西北囤钱财养军队。
还兀自沉浸在是她错怪他的内疚中时,就被红着眼睛,想跟随父亲和王易徽上战场无果,怒气冲冲跑到库伦族找她茬的安仙女吼住了。
“你都不关心五郎,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被大都护排挤,不知道他此去打战会什么危险,你有什么脸面还陪在五郎身边,你根本配不上他!”
又是配不上言论,苻令珠这一年听安仙女说这话,都快听出茧子出来了。
不是以前的敷衍态度,苻令珠终于正视起安仙女的问题,冷静回道:“你身为都护之女,就只学会了大吼大叫?”
她拽着安仙女的手,将她拉到身边,指着一望无际的草原,一字一句说:“他们保家卫国,护的是我们!这是他们的责,他们知道,如果输了,被铁骑践踏的将会是这后方手足寸铁的老百姓。”
“你说我配不上夫君,”苻令珠顿了顿,觉得说这种话有些不对劲,“难道你配得上?”
“仙女,胡闹也要有个限度,我听说你还妄想进军队?你做不到帮他们分担伤痕,那就做那个支持他们,激励他们活下来的人,不要再任性了。”
安仙女撇着嘴,被她训得眼泪在框框里快要流了出来,“我父亲都已经快五十岁了,我都怕他回不来。”
说完这一句,她甩开苻令珠的手,抱着自己的膝盖就蹲了下去,“我娘是被突厥人杀死的,我几个兄长无不被斩于刀下,那年,若不是娘护着我,我也没命活了,我也就只有父亲一个亲人了。”
她像只孤零零的小兽般,呜咽哭着,“我怕,我怕我父亲回不来,呜呜。”
就是怕,害怕的不行,所以故意来寻苻令珠,想通过吵一架舒缓自己内心的不安,“呜呜,”她伸手紧紧攥着苻令珠的裙角,“我怕。”
受她感染,强自撑着的众人,无不默默落下泪来。
他们也怕啊。
风声呼啸,裹挟着低低的呜咽声传播开来。
苻令珠叹了口气,无奈地将手放在安仙女的肩头,半仰着头眯起眼睛,这太阳刺目了些,刺得她眼睛有些湿。
“不怕,他们会平安回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出塞》唐-王昌龄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渡阴山。
第75章 官兵抓人
北风凛冽吹过, 锋利的仿佛要吹下一层泥土,雪花飘舞,扰乱了众人的视线。
此时, 已经距离大军走了有一个月的光景。
严寒即将到来,库伦族的族人们在做最后的行商准备, 他们再出去一次,就不会在暴风雪的天气游走了。
经常跟他们交换的人们都已经被通知到了, 无不准备好了东西。
今年,苻令珠又不能和王易徽一起过新年了,而此时的大军已经向突厥方向行进了百里地, 大军正在一处地方避雪, 越往里走,天气越是寒冷。
临近突厥城池,之前商议的作战战术便派上了用场, 钟世基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将在外, 军令有所受有所不受, 原本商议的结果是让王易徽左侧包抄,如今让他当斥候。
王易徽是第一次在钟世基面前使用自己官职,往常他都默不作声,给就接着, 可此时他却没有。
他堂堂节度副使, 让他去当斥候?这一年来, 他想他的军功已经足以体现自己的能力。
便直接拒绝了:“大都护,此行凶险,斥候我没当过万一误事就不好了,不过我麾下有一猛将,就是斥候出身, 若大都护当真如此缺人才,我愿意推荐一二,让他去当斥候,毕竟我觉得与其分散实力,不如让我带人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按官职,节度副使仅次于大都护,按实权,节度副使和大都护平级。
钟世基就算想算计他,让他听令,也得看他接不接受,大军尚且还未打仗,如此扰乱军心只怕不好。
看他坚定,钟世基深深看了他一眼,只道:“既然副使这样说,那便如副使所说,让你的手下率领斥候营前去探路,至于副使,你的手下终究还是经验不足,不如你带着他们从后包抄。”
最后一句,根本不是问句,而是下了指令让他听话,一个军队,本应只有一个声音。
安蒙灵和迦蓝呼德全当自己不存在,反正怎么安排钟世基都不会动他们两个,他们都是参与过战争好几次,对突厥有绝对了解的人。
王易徽几乎一瞬间就想到了苻令珠给自己的荷包,他夫人倒是看得通透,他从没觉得自家夫人是个女子,所知东西就不如他,因此荷包中的信息,他是结合自己知识研究分析过的,觉得有用的东西,全都刻在了脑中。
略一思索便答应了下来,拒绝一次,便不能再拒绝第二次,钟世基是故意的。
斥候绝对是最辛苦,也最容易折损的,让他手下去当斥候,是为了削减他的实力,而让他去后方包抄,是为了绝他的军功之路,因为后路包抄,路难走不说,还极易参与不上战场。
不过这对王易徽来说,到也不算坏事,他是不愿意听从钟世基的话,他让指哪就去哪的人,军功,他抢定了。
回了自己大帐,他叫来胡先煦,让他选出五千人充当斥候,在大军休整时,率先出发探路。
胡先煦没想到这事落在自己头上,还以为是王易徽给他争取来的,要知道如果只是跟着王易徽,他得到的军功,绝不如自己出去当斥候。
王易徽冷冰着脸,将对方的兴奋劲儿打散,多给了他一半人马,不是让他去送命的,斥责过后,他便叮嘱起来。
见胡先煦还有些不以为意,他立即搬出军令来,让其听话,胡先煦汗毛一竖,察觉到王易徽的重视和担忧,当即抱拳,“副使,我定带着儿郎们全须全尾的回来。”
五千斥候猫着身子混入风雪中,在他们走了三日后,休整过后精力充沛的大军也出发了。
他们共分四路,安蒙灵和迦蓝呼德每人率领一万人马,分别从左侧和右侧打到突厥都城,而王易徽则率领他的一万新兵,挑危险的小道,绕过人烟和城池,最后抵达突厥都城。
剩下的兵马,全由钟世基率领,以正面横扫城池,三方人马最终将在突厥都城汇合。
这无疑是一场硬仗,突厥不会乖乖等着被打,他们很可能连突厥的都城都抵达不了,但这场战争,必须打到对方臣服才行!
四方人马就此分开,承担着各自的目标,顶着风雪前进。
而此时的蒲州城戒严了,整座城的人都不许随便外出。
在库伦族还等着最后一次换商品换钱换食物的族人们,坐立难安,他们走商的族人只剩去蒲州城交换东西的人没有回来了。
从蒲州城到他们的族地,便是走,两个时辰也走回来了,难道是出事了?
可就算出事,又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回来?
遇上野兽了?
族人们在族长的授意下,选出强壮的人去寻找族人,可除了漫天风雪什么都没瞧见,而他们也知道了蒲州城封城的消息。
他们去询问了经常走商的村落,问他们有没有人近期去过蒲州城,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封城了呢,他们的族人都是混血,在城里是不准过夜的,怎么还不将他们赶出来。
村民们多质朴,经常跟库伦族的儿郎交换食物,便将自己在蒲州城的所见所闻告知了他们。
他们一听,当即吓得面无人色,飞快跑回族地通知族长。
“族长,不好了,蒲州城封城是为了抓城里的混血,他们要将其送进矿山!”
听到矿山二字,族长身子先晃动了一番,娜塔莎猛地站起,“他们怎么又开始了?大冬天的,谁能挖的动矿,娘,我们怎么办?要不我们打进去吧,顺便将兄长们也救出来!”
“就是,我们打进去,将人给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