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盈不由愣住了,回过神来忙道:“无功不受禄,这么贵重的琉璃盏,婢子实在不敢收,还请阿郎自己留着吧。”
李维眉头一皱道:“给你你就收着,那来的这么多话。”
薛盈见他脸色已是沉了下来,暗想自己毕竟要指望李维替他伸冤,实在不敢得罪这尊大神,忙道:“那我就先收着,等查出背后捣鬼之人,我再把物归原主。”
李维却恍若不闻,随即起身道:“我有事先走了,你可以休息几天,不必当值了。”
薛盈忙起身相送,谁知因为这两天进食太少,猛一起身头便有些发昏,竟是直直地向李维倒了过去。
这可不行,自己这衣服几天没换了,再加上刚刚烤了鱼,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而且还蹭了碳灰。想当初与李维初遇时,只是不小心溅到他袖子上一点醋,他便大为不悦,当场便换了一套公服,这一回,自己绝对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想到这里,薛盈索性横下心来用尽全力向旁边一倾,恩,宁可就这样摔在地上,也不能撞到李维身上,她觉得自己这一回终于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谁知半途中,一双有力的手臂把她拉住,她竟然直挺挺地倒在李维怀中,皂角香混合着沉水香扑面而来,夹杂着青年男子特有的气息,薛盈觉得一阵恍惚,一时又愣在那里。
李维也明显愣了一会儿,才缓缓将她放开,皱眉问:“怎么这么不小心?”
虽是他一贯责备的话语,说出来却一点也不严厉。这,跟自己想象的不大一样呀。看来还是李嘉说的对,李维面上虽然清冷,内心还是比较和善的,终是不忍自己摔个狗啃泥吧。想到这里,薛盈忙道:“婢子无事,只是起猛了,头有些晕。”
李维沉吟片刻道:“还是找个大夫来看看吧。”
薛盈忙推辞:“婢子身体一向很好,想是这两天饮食作息不正常,睡一觉就好了,实在不必请大夫。”
“明天我让郑良领大夫过来。”李维不再理他,抬腿向房外走去。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望她道:“本以为你是聪明人,如今看来也糊涂。我是一家之主,这次的事,你该第一时间给我传个消息的,找三娘根本没用。”
第29章
李维房内,郑良挥退众人低声道:“阿郎,背后指使的人查出来了。”
“哦。”李维沉声问:“是谁?”
郑良走上前,对着李维耳语了几句,李维一开始还面无表情听着,后来便渐渐皱起眉头。
“去把陈管家请来。”李维吩咐道。
陈管家甫一进房,便发现李维神色有些不对,心情十分忐忑,只得垂手静待他问话。
李维把手里的书掷下,沉声问:“自爹爹去世以后,你便是府里的管事,你可知为何?”
“小的愚钝,请阿郎明示。”
李维淡淡道:“因为你谨慎,知道深浅轻重,绝不会妄传谣言、搬弄是非,也知道谁是这府上当家作主的人,绝不会做出趋炎附势、卖主求荣的事。”
李维的父亲李佑在世时,林氏母子得宠,亦有不少下人见风使舵,对李维和太夫人多有慢待。也幸亏陈管家心肠厚道,没有跟着众人一起落井下石,所以老太爷去世后,李维才提升他做了管家。
但李维主事后,当即处置了一批人,雷厉风行的手腕陈管家是亲见过的,想到这里,他背后不由冒出一阵冷汗。
李维看他的神色,便知道他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冷声道:“你也知道,我眼里是容不得沙子的人。别的也罢了,但府上的人必须忠心,绝不能背地受人指使,干些见不得人阴污勾当。你回下去查查府里的下人,有不妥当的,立即撵出去。”
郑良在一旁出言提醒他:“大厨房的王娘子是江娘子引荐到府上的,琉璃盏一事是她有意陷害薛娘子,此人无论如何留不得了。”
“是。”陈管家此时彻底醒悟过来,阿郎此次是想要借琉璃盏一事,好好整顿府里下人。那江娘子也是,阿郎是什么样的人?居然敢往府上塞人,塞人也罢了,还指使王娘子陷害薛盈,此事闹大了,依阿郎的性子,还能讨到他的好不成?
想到这里,陈管家也顾不得午睡了,召集手下管事的挨个详查府上下人的底细,但凡李维母舅家引荐的,全都清退了,另外还辞退了几个来历不明的。整个一中午,李府被弄得鸡飞狗跳。
太夫人一向有午睡的习惯,今日却被扰的睡不着。待晚上用饭的时候,特地将陈管家叫过来:“这一中午鸡飞狗跳的是怎么回事?我听春菊说,府上撵走了一批人,他们可犯了什么错处?”
李维给太夫人夹了一筷菜,嘱咐道:“这笋干倒是很清淡,只是难克化一些,娘娘嚼烂了再咽。”一面扫了陈管家一眼道:“你先下去,这里我和太夫人解释。”
此次清理难免会有人不服,陈管家正发愁如何回话呢,闻言如释重负,忙一溜烟地走了。
李维这才缓缓道:“儿子如今是京城的父母官,手中有了权,少不得专有一起小人刺探儿子的情况,若是刺探日常喜好也就罢了,可府衙的公务很多原属机密,若也叫别有用心的人刺探了去,这事情就严重了。所以府上那些来历不明的下人,儿子便做主撵了出去。若是打扰了娘娘午休,儿子在这里一并赔罪了。”
此时房中还有江芷兰和李嘉陪着太夫人一起用饭,李嘉就罢了,江芷兰只觉如芒在背,头也不敢抬,一粒一粒地吃着碗中的米饭,只觉得食不下咽。
太夫人本是淡泊的人,平日不怎么对府中庶务操心,且一向信服年少成才的儿子,听他说的这么严重,便觉得有理,也懒得再问许多,转而笑道:“大哥儿在朝廷的差事最重要,又何需赔罪。按说府上这么多人,也是该好好整顿一下了。”
李维应了声是,转头看向江芷兰,她倒是还算镇定,依然低头吃饭,好像此事与她无关一般。
李维内心冷笑一声,陪太夫人用完晚饭,便借口处理公文去了书房。谁知江芷兰也跟了过来,低声道:“表哥,我……”
李维打断她淡淡道:“我听说,舅舅喜迁扬州知府,不日即将赴任,你也该回去看看才是。”
李维说到这里,江芷兰的眼眶已经湿了:“表哥这么说,应该是非常厌弃我,想要赶走我吧。其实我这么做,也是出于一片痴心,表哥真的不懂我的心吗?”
李维的目光依旧清冷:“如果凭着自己的痴心就能陷害无辜的人,这痴心不要也罢。”
江芷兰的声音已是带了怨毒:“表哥难道真的为了区区一厨娘,就要赶我走?”
李维的目光已经不带任何温度:“此事与薛娘子无关。你是娘娘的娘家人,应该知道我们母子从小的经历,也该知道我最厌恶内宅妇人那些见不得人的阴私手段。你这么做,又与当初的林支婆有什么区别?”
说完这句话,李维也懒得再理江芷兰,头也不回地去了。
薛盈房内,陈娘子对她说明王娘子的情况,叹息道:“前天一早,王娘子便被撵出府了,江娘子也回舅老爷府上了。”
薛盈心里乱乱的,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又有一丝疑惑:“江娘子和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指使王娘子陷害我?”
陈娘子压低了声音道:“这话也就是咱么私底下说说,江娘子是个有手腕又心量窄的人,八成是觉得你厨艺好,太夫人和小娘子都喜欢,所以有些嫉妒吧。”
“这也不对啊,我厨艺再好,也不过一个下人罢了,于她能有什么威胁。”薛盈觉得这个理由不通,皱眉思索了许久,只觉得头大如斗,索性摇摇头不再想下去。
陈娘子忽得一拍脑袋道:“你看看我,来这里尽说些别人的事,正经事反而忘了。有一件喜事: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从杭州贩来的生丝,前日已经全部卖出去了,足足赚了二千贯钱。这还多亏了薛娘子给我们母子二人指路,我这棺材本算是赚足了。一早我们说好的,这些钱对半分,明天我让他给你一千贯。你有这些钱,也不用在府里苦熬着,可以继续经营瓠羹店了。”
听到这话,薛盈顿时愁闷全消,拍手笑道:“这可真是太好了。看来我扩张瓠羹店的钱终于有着落了。”
送走陈娘子后,薛盈暗暗盘算,自己在李府帮厨一年,年底算上赏钱薪金可以有二百贯,再加上卖生丝赚的一千贯,这一千二百贯钱足够她租下隔壁的铺子,再请个帮佣了。
薛盈正想得出神,不留神外间天色已暗下来,原来是今冬第一场雪缓缓飘落,先时不过星星点点,其后却如撒盐飘絮一般,渐渐密了起来,青砖灰瓦都染上了淡淡的银色,她欣喜地想:下初雪的时候,最适合吃梅花汤饼了。
先炖上一锅鸡汤,等锅开了小火慢慢熬煮。趁这个时候,薛盈走出房门,庭院中的那几株白梅开得正艳,她冒雪采摘了一些,与少许檀香木一起加入水中烧开,稍微浸泡一会儿,将梅花滤出。留下汤茶备用。
接下来,她又在面粉中加入一点点红曲粉和煮梅花用过的汤水,和成光洁的面团。
面团和好后,薛盈再将刚才滤出的梅花加入其中,擀成一张圆圆的面饼,面饼呈谈红色,样子十分可爱。
薛盈取出一套梅花磨具,压出一朵朵淡红的梅花。那一厢鸡汤也煮熟了,蕴漾出一室的雾霭鲜香,薛盈将梅花饼下入鸡汤中煮熟,出锅前撒上少许小葱,梅花汤饼就做好了。
煮熟的梅花饼颜色粉粉嫩嫩,配上黄澄澄的鸡汤,青碧的小葱,和天青色瓷碗,看上去像是一副画,薛盈都舍不得吃了。
犹豫了片刻,薛盈才舀了一勺汤饼送入口中,梅花饼煮得又软又滑,一口咬下去有淡淡的梅花香,还带着一丝檀木的宜人香气。鸡汤醇厚清鲜,小葱辛香提味,给原本清雅的梅花汤饼带来一丝人间烟火气。
很快的,薛盈便把面前这碗梅花汤饼吃完了,连汤也喝得干干净净,觉得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锅里还剩了一些梅花汤饼,她也懒得收拾,索性就摆在那里。
雪下得越发大了,打在窗纸上扑簌有声,隔着窗户望去,庭院楼阁都失却了本来的颜色,白日里繁华喧嚣的万物,都静静湮没在白茫茫的大雪之下。薛盈本是旷达的人,此刻却无端觉得有些空寂,起身又往炭盆里添了些炭,让火烧得更旺些。
已是傍晚,天色渐渐暗淡下来,窗外的景物变得模糊不清了。薛盈叹了口气,正打算起身去收拾碗筷,忽然发现有人提着一盏风灯走来,那灯光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只一点点昏黄的光晕,便照亮了这无边的雪夜。
外间雪这么大,究竟是谁来了呢?薛盈心中纳闷,因光线昏暗,她看不清那人的面容,隔着漫天而落的雪片,只隐约看见那人身量挺拔高颀,岩岩若孤松独立。
薛盈心下一惊,难道是?
砰砰砰,外面有人在敲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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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薛盈打开门一瞧, 竟是李维提着风灯冒雪而来,不由愣在那里。透过那盏风灯,依稀可以看见密密的雪片飘过来, 带着阵阵寒气, 她当即瑟缩了一下。
李维看了她一眼, 默默将门关上, 咳嗦一身问:“身子好些了吗?”
说起这个, 薛盈当即想起今早郑良领了一位大夫来,又是诊脉又是抓药忙活了半天,最后竟说她气血虚弱。这可真是笑话。依照自己看法, 完全是因为来到李府后, 远不如在瓠羹店那么忙,活动变少了,所以身体才会变差。
薛盈忙笑道:“婢子已经没事了,多谢阿郎惦记。其实,真的没必要去请大夫, 婢子明日便可以去大厨房当差了。”
李维极少来下人的屋子, 乍从雪地里来,只觉得室内光线甚暗, 定一定神才看见,薛盈身着天青色窄袖衣, 月白色百褶裙,披着月白色素面妆花褙子,映着昏黄的灯光, 越发显得面色莹润,身段婀娜。
李维咳嗦一声在上首的椅子上坐下,看到桌上的碗筷尚未收拾, 随口问:“你这是刚刚用过晚餐?”
薛盈觉得李维今天有些奇怪,谨慎答道:“正是。”
李维有些好奇:“你自己做的什么饭?”
“回阿郎,是梅花汤饼。”
李维笑了,果然是薛盈的做事风格,即使一个人吃饭,也绝不会委屈自己的嘴。
薛盈见他今晚心情还不错,便问道:“阿郎用过晚餐没有,我这里还有剩着一些梅花汤饼……”
话还没说完,薛盈便有些后悔,李维这样挑剔又有洁癖的人,怎么愿意吃自己的剩饭?刚要起身认错,很意外的,却听李维淡淡道:“晚饭在府衙吃的,并没有吃饱,既然如此,你便给我也盛一碗梅花汤饼吧。”
没有什么比厨艺收到认可更令薛盈高兴的了,她随即露出笑容,道:“好的,阿郎等我去热一热。”
没过多久,一碗热腾腾的梅花汤饼便摆在李维面前,淡黄色的鸡汤上,漂浮着一朵朵粉嫩的梅花状汤饼,还有青翠的小葱做点缀,他的嘴角忍不住向上翘起,原来她亦有这般细腻的女儿心思。
随手舀了一勺汤饼,仔细品来,是有一股淡淡的梅花香,而鸡汤滚烫鲜美,有一种令人温暖的家常味道。李维默不作声把这碗汤饼吃完了。
看来他晚饭确实没吃饱,薛盈忍不住问:“汤饼剩的不多,不然婢子再去做一点?”
“不必,我已经吃饱了。”李维摆手道:“既然你明日还回厨房当差,那么我的午饭……”
怪不得李维今日冒雪前来,原来是要提醒自己给他准备工作餐啊,薛盈觉得自己表达忠心的时候来了,忙道:“这次多亏阿郎给婢子主持公道,阿郎放心,明日的午饭我已经会精心准备的。”
薛盈见李维点头表示满意,觉得自己有必要再多做些人情,又道:“不然我干脆多做一些,把刘御史和方学士的那份也做出来吧。”
谁知李维先还含笑听着,渐渐地便沉下脸来,最后冷声道:“薛娘子这手未免申得过长了,准备府上的餐食,还不够你忙得吗?”
这才是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刚觉得李维脾气好些了,没想到还是那么古怪不近人情,薛盈觉得讪讪的,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李维开口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