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冰心思一阵烦乱, 突然没了落井下石的心情,一跺脚便转身走开了。
沈冰离开后,薛盈就这样半梦半醒捱到天亮, 已是一夜水米未进,当真又冷又饿。
忽听得吱呀一声门响,看守内监不耐烦地把门打开了。低声嘱咐道:“你可要快一点,我可替你担着责任呢。”
是夏清来了。
夏清一进门就冷得打了个哆嗦,脱口问道:“阿弥陀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保慈宫的人说你偷了大娘娘的珠翠朵儿玉冠,可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做出偷盗之事的。”
薛盈沉声道:“冠子不是我偷的,是有人故意陷害我。谢谢你来看我。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夏清向窗外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好,不过你可得快一点儿,小心墙外有耳。”
薛盈亦压低了声音:“麻烦你去找福宁殿的小内监黄敏直,让他给李枢密送个信儿,说我现在被人陷害,羁押在保慈宫耳房里。”
这个请求并不难办,夏清很痛快的答应了,又递给她一个食盒道:“你昨晚都没吃饭吧,这是我从后厨拿来的点心和汤羹,味道肯定没有你亲手做的好,你好歹吃一些填饱肚子吧。这里真的太冷,我回头给你送些厚衣服和被褥来,否则冻坏了怎么好?”
薛盈心头一暖,宫中固然多得是趋炎附势、落井下石之人,但亦有夏清这样的古道热肠。这么看来,她已经足够幸运了。
夏清再次嘱咐道:“一定要趁热吃啊,凉了就不好了。我不敢在此地久留,先走了。信儿我一定给你送到,你好好保重。”
夏清离开后,薛盈随手打开食盒,原来是一碟透花糍和一碗鸭丁粥。
透花糍是前代有名的一道甜点,相传是虢国夫人府上厨役邓连发明的。它的做法并不复杂。取适量吴兴糯米和红豆浸泡一夜,红豆加清水、糖霜熬煮成红豆泥,过滤掉其中豆皮制成豆沙,前代称其为“灵沙臛”。然后将浸泡好的糯米加水入锅蒸至米粒透亮,捣打成糍糕,取小团包入豆沙,就可以直接食用了。
鸭丁粥的做法同样比较简单。姜切末、萝卜切条,香菇切丁,葱切小段备用。取鸭腿肉剔下切丁,倒入黄酒、姜末、花椒腌制一会儿。然后用砂锅烧水倒入白米,待米半熟时,加入腌制好的鸭丁,大火继续熬煮至米烂,入香菇丁、萝卜条枸杞、姜末、葱段再文火慢熬,出锅前撒入一点胡椒和盐,这道鸭丁粥便做好了。
上好的吴兴糯米蒸好后莹白透亮,隐隐能看到里面赤色的花形豆沙,这大概就是透花名字的由来吧。薛盈实在饿了,急急地拿起一团透花糍咬了一口,香甜软糯,有糯米的清黏,亦有红豆沙细腻,当真是一道非常美味的甜点。
吃完了一团透花糍,薛盈又喝了一口鸭丁粥,因为保温得当,这粥还是滚烫的。这碗鸭丁粥熬制时间充足,吃在嘴中水米交融,不稀也不稠,满口都是浓郁的米香和鸭脂的鲜香。萝卜解腻吸油,香菇鲜美提味,与鸭肉搭配极为适宜,最后加入的胡椒更是点睛之笔,给这碗羹在鲜美之余,又增添了辛爽的口感,越发刺激人的食欲,让人欲罢不能。
不大一会儿功夫,薛盈便把食盒里的透花糍和鸭丁粥都吃完了,她觉得浑身上下渐渐暖和起来,脚底和指尖本来已经麻木血液亦在缓缓流动,四处透风的耳房也不那么难熬了。
当天下午,趁着保慈宫一众内人都在午睡,夏清悄悄地来到福宁殿一带打探消息。
因宫规严格,内人们无事一般不出本宫,所以夏清一进殿门,便有人注意到她,一名小内监上前问道:“敢问娘子是来传话,还是来找人?”
夏清忽觉得有些心慌,深吸了口气道:“请问黄内侍在这里吗,我是他的同乡,他家人有话让我带给他。”
那名小内监扫了夏清一眼,皱眉道:“娘子可是来得不巧。黄内侍今天恰巧有事请假出宫了。”
“哦。”夏清大感失望,又问:“敢问黄内侍今天还回来吗?”
小内监迟疑一下道:“他临走时对我说,要明天一早才回来呢。”见夏清十分沮丧,又安慰道:“我叫梁继安,和黄内侍一起入宫,彼此交好,娘子有什么话,托我代为传达就是了。”
夏清眼睛一亮道:“你就是梁内侍,我听薛娘子提起过你。”
梁继安笑道:“上回薛娘子给官家送双色茧儿羹,却被我不小心打翻,若非薛娘子用心维护,我定会受到重责,此恩始终不敢忘。”
夏清内心一动,把薛盈受困的情形给梁继安简单描述了一下,又问:“我出宫不便,梁内侍可否出宫一趟,把这个消息传给李枢密。”
梁继安慨然应道:“这有何难,我正愁没机会报答薛娘子呢。我每日都出宫传话,今天就可以把这个消息告诉李枢密。”
夏清心下稍安,向梁继安施了一礼道:“事关人命,一切拜托了。”她正要起身告辞,却见福宁殿内侍押班卫绍钦从一侧的值房走了出来,皱眉问道:“官家正在午睡,是什么人在此喧哗?”
夏清心里咯噔一下,见梁继安面色倒还平静,使了个眼色让她赶紧离开,她一时也顾不了许多,匆匆从角门离去了。
梁继安上前向卫绍钦耳语了几句,卫绍钦神色一动,转身向正殿走去。
赵晖此时午睡刚醒,随手从枕头下抽出一张画像,细细观看了一会儿,忽然提高了声音唤道:“鹏举。”
卫绍钦忙上面道:“官家醒了,可是要茶水?”
赵晖摆手道:“你看这张画像,画得可像先皇后?”
赵晖近来格外怀念生母,先后命宫中画师画了好几副瑞庆皇后的画像,可是都不大满意。这也难怪,瑞庆皇后辞世已有近二十年了,宫内的一众画师都没见过她,又怎么能画得像?
卫绍钦忽然觉得这位高高在上的少年天子有些可怜,思量片刻道:“小的没有福分在瑞庆皇后跟前服侍,所以不敢妄评。不过小的可以出宫,找当年在坤宁殿当差的内人去问问,她们一定知道详情。”
卫绍钦将“详情”两个字特地强调,赵晖自然会意,颔首道:“你说的不错,待我找个事由,你明日便出宫吧。”
“是。”卫绍钦又低声道:“官家,小的还有一事禀告。”他把薛盈的事简略叙述了一遍。
“她就这样等不及了吗?”赵晖冷笑道:“我让薛娘子入宫,原也是想试探她的反映,如今她迫不及待想要杀人灭口,反倒坐实了她心虚。”
卫绍钦不敢置一辞,沉默片刻问道:“官家,眼下薛娘子确实有危险,小的要不要出面……”
赵晖摆手道:“先不急,你先派人去打探薛娘子的消息,若有异常及时向我回禀。还有,沈万年现已正式勾当皇城司,他手下的人,如今可得用?”
卫绍钦压低了声音道:“官家放心,沈万年为人机警,前任狄英的心腹,他大都找借口调走了,若有缓急,断不会误了官家大事。”
“好。”赵晖豁然起身:“治天下如烹小鲜。如今这锅羹煮得差不多了,只需要再添一把火即可。你出宫顺便告诉李维,方正言父亲方确的案子,是时候重新提起来了。朕倒要看看,苏宜这老匹夫还能撑到几时!”
作者有话要说: 鸭丁粥严格来说并不是宋代的特色吃食。以前看红楼梦,贾府过元宵节,放过炮仗后,贾母说夜长有些饿了,王熙凤说有预备的鸭子肉粥,贾母嫌油腻,凤姐又说有枣儿熬的粳米粥,贾母又嫌不是油腻腻的就是甜的,凤姐说还预备着杏仁茶。贾母这才首肯:倒是这个还罢了。这个还罢了,似乎是红楼梦中顶高的评价了。我当时看得很不平衡,说实话这三样汤羹我都挺喜欢的。。。。。。
第72章
薛盈在保慈宫西面耳房内已经被关了两天了, 她原以为大娘娘会尽快处置此事,谁知并非如此,就连来问话的人都没有。
除了夏清给她送过两次被褥之外, 就再也没人来看望过她。禁闭的日子过得极漫长, 看守她的内监每天按时送来餐食, 这是她唯一与外界接触的机会。
这天傍晚, 那名内监像往常一样送来晚餐, 照例是些粗劣的食物,且大多冷掉了。今天的餐食似乎稍好一些,是一碗素糁汤, 居然还是温热的。
薛盈实在有些饿了, 拿起勺子正要喝汤,忽闻得一股浓烈的生姜和胡椒的味道,她不仅有些纳闷,一般做糁汤为了提味,大多会放一些姜丝和胡椒, 但用量绝对没有这么大。
薛盈的手微微抖了起来, 强自镇定着拔下鬓边的一支银钗,插入汤里一试, 没一会儿功夫,银钗已经变黑了。怪不得做汤的人要放那么多姜丝与胡椒, 原来是为了掩盖□□的气味。
事已至此,大娘娘那顶珠翠朵儿玉冠是不是自己偷的已经不重要了,背后之人就是想找个借口杀人灭口而已, 毕竟在深宫之中,让她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厨娘消失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也许自己甫一入宫,那人便提前做好了局。想到这里, 薛盈忽然觉得遍体生寒。
又不知过了多久,天完全黑下来,耳房的门再一次被打开,竟是自己当初帮过的那名小内监走了进来。
梁继安压低了声音道:“我是买通了看守的内监进来的,时间有限,我快一点儿说。消息我已经传给李枢密了,他托我给你带句话:一应饮食要格外小心,其他的事交给他来处理就好。”
薛盈想不到自己当初一个无心的善举居然得来了回报,面露感激之色道:“我现在处境尴尬,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谢谢你肯出面为我传递消息。”
梁继安慨然道:“娘子当初替我解围,我帮娘子做些事情是应该的,实在不足挂齿。”
梁继安说完将手里食盒递给她:“内监送来的饮食不安全,娘子千万不要吃,这是我从御厨那里要来的吃食。娘子暂且忍耐,李枢密说,他定会救你出去的。”
薛盈再次道谢,梁继安正欲告辞,她忽然叫住他问:“梁内侍可知晓,究竟是谁要害我?”
梁继安面露迟疑,停顿了一下方道:“我只知道,那个人不是一般的内侍宫人。”言毕匆匆转身离去。
不是一般的内侍宫人,薛盈顺着梁继安这话苦苦思索,内心忽得一动,想来是她无疑了,可是自己不过是无权无势的厨娘,她陷害自己的理由呢?
薛盈想的头疼也想不出什么眉目,她骨子里的执拗又上来了,那人千方百计要害自己,自己偏偏要好好活下去,她索性把这件事抛在一边,随手打开食盒准备用晚餐。
食盒里装了一碗山煮羊和白米饭。山煮羊的做法很简单。羊肉切大块码入砂锅,加山泉水没过,再加入适量葱段、花椒和杏仁,烧开后撇去血沫小火慢炖一个时辰即可,出锅前再酌量加盐。做这道菜并不需要用多余的香料,意在突出羊肉的本味。
薛盈先夹了一块羊肉送入口中,肉块软烂多汁,轻轻一咬便在舌尖化掉,满嘴都是羊肉的腴美鲜香,却丝毫没有腥膻的味道。她又喝了一口汤,清鲜味美,羊肉香和杏仁香交织在一起,还隐隐带着山泉水的甘甜,让人忍不住一口一口喝下去。
在这样凛冽的寒冬,在这间呵气成霜的耳房里,这样一碗山煮羊简直是无上恩物。薛盈将汤和肉浇在米饭上,米饭染上了羊肉的鲜香变得格外有滋味,不知不觉间一碗饭便已下肚,她觉得胃里暖洋洋的,果然冬天还是最合适吃羊肉了。
福宁殿内,李维给赵晖讲完了《尚书》咸有一德一章,见一旁服侍的李舜华已经换成了卫绍钦,遂压低了声音道:“陛下,庆丰三年的翠微亭诗案,臣已调查清楚。且不说方确在安州一心寄情山水,无心影射朝政。即便他是有心,罪亦不至于被抄没家产,流放岭南。苏宜与方确早年因私交恶,此案完全是他公报私仇。”
赵晖颔首道:“知道了,御史台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
李维沉声道:“臣已经和刘景年提了这件事,他的看法与臣完全一致,不久后便会有劄子呈上来。”
“好。”赵晖难掩兴奋:“刘景年的劄子一上,苏宜怕是坐不住了。”
按照国朝惯例,言官上奏弹劾宰执,为了避免揽权的嫌疑,宰执必须先请辞,至于留用与否,全在天子一念之间,是以宰执起起落落本是寻常事。苏宜因太皇太后力挺,任中书门下平章事长达八年,已经算是国朝的异数了。
“陛下。”李维沉声道:“臣在查看当年方确的案子时,还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不敢不奏明圣听。”
“哦。”赵晖有些好奇:“子京说说看。”
“方确与先帝时的翰林学士承旨张绍交情甚笃,臣在方确家中搜到他与张绍往来的书信,发现张绍尚有后人存活在世。”
赵晖面色微变,停顿了一下问道:“卿说的张绍后人是谁?”
李维起身直视赵晖道:“先帝崩逝后不久,张绍便暴病身亡,所遗一子张微亦于数月后亡故。这是官方的说法,但臣从方确遗留下来的书信了解到:张微并未亡故,而是改名换姓去了眉州,十几年前才再次回到京城。张微现在早已辞世,只留下一女,至于她是谁,想必陛下比臣更清楚吧。”
赵晖轻咳一声道:“子京也知道此事了。方正言谋逆一事败露后,朕心里一直有隐隐的疑虑,便令人寻来了其父方确庆丰三年至十六年的日录,无意间发现张绍尚有后人存世。后来朕打听到薛娘子的叔祖无端遇害身亡,觉得此事八成与大娘娘有关,怕薛娘子也会有危险,便干脆将她召入宫中为大娘娘掌厨。一来想试探大娘娘,二来估量大娘娘投鼠忌器,一时不敢再下手,没料到大娘娘这样沉不住气。”
李维沉声道:“薛娘子自从入宫那日起,便已身陷危局。如今任守义认定她偷了大娘娘的珠翠朵儿玉冠,必要置她于死地,还请陛下出面护她周全。”
赵晖有些诧异李维对薛盈如此介意,迟疑片刻道:“朕知道,张绍秉性忠直,且治河有大功,薛娘子是忠良之后,应该着意保护,朕召他入宫,也是要保她性命。可是你要朕现在就出面,未免会打草惊蛇。眼下的形势如同弈棋,若一招只应得一招,则不易取胜,须一招应两三招,乃可制敌。”
“陛下。”李维陡然提高了声音道:“薛娘子对臣来说,并不是应敌制胜的棋子,而是臣真正在意之人。”
李维在赵晖面前一向儒雅有礼,甚少有这样疾声厉色的时候,赵晖扫了李维一眼,皱眉道:“子京,如今枢密使夏承明的态度还不明朗,现在正式撕破脸,朕并没有十成的把握,你少年高第,是本朝最年轻的枢密副使,如今为了一介妇人大失常态,真的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