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想看时于归害羞恼怒的神情,没想到低估了时于归的脸皮,只见千秋公主笑得像是逮到小耗子的大花猫,笑得见牙不见眼,一点儿也不矜持地说道:“没想到连你也知道了,顾侍郎果然是喜欢得我紧啊。”她摸着下巴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即使春日拾花不及其明艳。
香姨娘一怔,世人都要女子矜持,遇事先羞涩三分才显得端庄得体,可公主却是这般大胆无畏,把爱意与喜欢毫无畏惧地暴露出来,不怕世人诋毁,不惧他人嘲笑,不畏前途磋磨,坦坦荡荡,当真是令人羡慕啊。
她握紧手中扇柄,垂下眼,再抬眉时,眼底倾慕之色一扫而空,她摇着扇子,满腔笑意地说道:“是我唐突了,今日找公主还请公主为奴家答疑解惑才是。”
“我昨日出门听了巷尾一说书人说了一个故事,真是觉得造化弄人啊,说是小姑娘明明家世清白,父母疼爱,小小年纪弃武从文最后非要嫁人做妾,搅得人家里家宅不宁,甚至卖女求荣……”
香姨娘的故事刚刚开了一个头,就被时于归打断,她琉璃色眼睛在日光照耀下毫无感情,原本还算带笑的眼角瞬间被冷漠所占据,那身大红色艳丽牡丹襦裙衬得面若寒霜,气势逼人。
“你说是想说谢南风的事情指名道姓便可,不必拐弯抹角。”
香姨娘编了好久的故事被公主无情遏制住,大概是没见过大英这样重孝道的地方,还会有人直呼自己祖母大名,一时间微翘的嘴角僵在远处,不知如何继续说下去。
“我听静兰说起过你,你一直是个聪明人,这些年来也算助顾家兄妹良多,我对你多了分面子不过是看在此事上面,今日偶遇,想必也是你深思熟虑,你若知道什么,不妨直说。”时于归不与她过多纠缠,直截了当地问道。
时于归打量着横廊处风情万种的女人,香姨娘不是她所见过最漂亮的人,却是把自身魅力发挥到最顶尖的女人,一举一动,连摇着扇子,偶尔露出的一截雪白皓腕都不经意散发出魅惑之气。
这样的人不应该出现在一个落魄侯府,这种恰到好处的妩媚,媚骨天成只是基础,她需要一个极具审美的人一点一滴培养出来,像是精雕细琢一个工艺品才能打磨出这样的人。她可以出现在高门大户风流贵公子阁楼上,也可以出现在纸醉金迷的红楼画廊上,不论那样都不该是落魄,附庸风雅的侯府。
——之前是她看走眼了。
“奴家也是受人之托给公主递个话。”香姨娘笑着用团扇遮住时于归的视线,继续用着掺了蜜的声音娇滴滴说道,“那人与我说谢家二夫人将门虎女,虽不曾习武但也不是束手就擒之人,谢大郎君事务繁忙难免疏忽,还请公主留心一二。”
“如此?”时于归不咸不淡地回道。
“如此。”香姨娘温柔浅笑地应着。
“你是那人送来的?”时于归的团扇抬起香姨娘的下巴,细细打量着,这张脸越看越觉得媚,浑然天成下又带着些精心打磨,说是尤物也不为过。
香姨娘笑容不变,挡住那把扇子轻轻叹道:“不可说呢,公主,您可不许害奴家,奴家还想好好过日子呢。”她撒着娇,连闯堂而过的秋风都软了片刻幽幽而过。
时于归淡笑地收回扇子,漫不经心地应道:“是敌是友都不知,如何叫我信你。”
“是敌是友奴家也不知呢,只是这世上哪有一直的友与一直的敌,人心是最最靠不住的,此事是与不是,公主不是一查便知。”秋老虎威力不小,走廊的风都开始带着热浪,香姨娘抬起手来堪堪遮住袖子,薄如蝉翼的轻纱在日光下宛若水波荡漾。
“要说这世上不变的大概就是我这扇子了,陪伴奴家数年,好看吗?”香姨娘晃着手中团扇感慨道,用金丝勾勒的精致的江南水乡图在日光下闪闪发光,扇子用熏香熏过,顺着风靠近时于归时,只闻到一种奇特的香料味,清冽绵长。
“道理懂得不少。”时于归眯眼看着香姨娘露出的那截手臂,突然笑问道,“我听闻你有一个同乡姐妹,你入侯府后便接到身边做了婢女,今日放你独自前来就不怕我一怒之下让你来得了回不去吗?”
香姨娘眯眼笑了笑,娇俏地埋怨道:“就是怕了这才不愿随奴家来呢,真是好生没有良心。”
时于归笑了笑不说话。
“公主,你说有些人怎么就这么坏呢,你可得替我教训教训她呢。”她对着时于归眨眨眼,娇媚万千地撒着娇,这般言行举止若是男人大概早就融化了。
“那边早些回去吧,伤口被粉遮久了,小心坏了你这身冰肌玉骨。”时于归下了走廊,淡淡说道。
香姨娘一直含笑的嘴角倏地一僵,她看着时于归消失在庭院中,摸着手中团扇突然笑了起来,眼角生泪,水光点点,令人垂怜。
“我都按你说的做了,你该把安平放回来了吧。”她低声喃喃自语。风吹叶动,树枝沙沙作响,似有人影闪过。院中恢复寂静,被笼罩在半缕阳光下的美人长长的剪影蔓延至黑暗下便消失不见,尖尖的下巴在光亮处晶莹如玉,艳丽桃红色衣服与沉默粗狂的侯府格格不入。
“可我若是在顾府活不下了,那谁也别想好过。”斜靠在长廊上的人用扇子遮住脸,又轻又柔地笑说着。这声音实在太小了,大概只有离得很近才隐约能听得清。
时于归与立春一路无言地走到顾静兰院前,时于归突然停住脚步。
“去查香姨娘是哪里人?她的婢女哪里去了?”时于归皱眉说道。一开始香姨娘直截了当说是受人所托就好,为何要拐弯抹角讲一个一下就会被人戳穿的故事,之后她眼中总是带着欲语还休的神情,所有的动作言语看似不经意又似乎精心设计。
多此一举的开头,那柄带有熟悉味道的团扇,不经意露出手中的伤痕。一切带着水到渠成的恰到好处,若不是最后香姨娘突兀的话,此事真意大概只能窥其一二。
“是了,是江南归的味道,还有江南水乡,”时于归喃喃自语,一个大胆的念头浮上心头,“王家……”
第164章 艳事疑云
在立春带着香姨娘的消息回来前, 还是顾明朝先给时于归解释了几句。当年顾闻岳突然对这个据说来逃难的女子一见倾心,即使面对芳姬的撒泼打滚也铁了心要接人入府。顾明朝当时一见香姨娘样貌便上了心,那人模样说是逃难更像是逃妾。大家族私底下一向有圈养幼宠的做法,貌美的小孩儿七八岁便从小开始培养打扮, 学着讨好别人, 取悦他人, 一举一动都比常人来得勾人,当时香姨娘即使收敛许多但举止样貌依旧逃脱不开脂粉气。
顾明朝深怕顾闻岳一个拎不清给顾家带来巨大的麻烦, 便蒙楚先行查了一下,但令人疑惑得是, 香姨娘的户籍和逃难经历与她说得惊人一致, 细节处毫无差错,蒙楚无功而返,可就是这样的完美, 令顾明朝对这人的警惕提到顶点。
慌乱之中能记住一个大概已是不错, 她今日可以一模一样复述出来, 如何能不让人疑心。顾明朝当时已经把顾府大半人手掌握在手中, 因此长久以来便一直派人盯着香姨娘,但香姨娘入了东院一直安分守己,被芳姬针对也一直唯唯诺诺, 不敢多话。
“那你怎么选中和她合作的?”时于归坐在千秋上,躲在树荫下,迎着秋风眯着眼, 一脸享受地问着身后的顾明朝。
顾闻岳身上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东院中没个内应是做不出来的,就说如今照顾侯爷的事情,挑选的人也极为关键,这人必须是完全站在顾明朝这边, 完全忠于西院,这才能把顾闻岳完全掌握在手中。顾明朝既然选了看似最不可能的香姨娘,说明此人已经完全在他掌握之中。
“她的侍女主动投诚。”顾明朝轻轻推了下秋千,秋千荡了出去,红色的裙摆在空山如同散开的花瓣,在阳光下一闪而过,转瞬即逝,让沉闷的西院瞬间多了份亮丽之色。
时于归顺着惯性抓紧绳索,感受到迎面而来的秋风,暖洋洋的微光照得她眯上眼,沐浴在闲适慵懒的阳光下,人都开始倦怠起来。
山明水净,小罗轻扇,净空染率,初秋时分完全不见飒飒之色。
“是那个叫安平的人吗?”时于归荡回原处摆了摆手,小弧度自己晃着,“是香姨娘指使的吗?”
“大概是吧。她带我去了金桥街的一处暗巷中,暗巷里有一间名叫醉花阴的红楼,是私人产业。”顾明朝下颚紧绷,回想起当日场景,抿紧唇角,“人心可比炼狱可怕多了。”
醉花阴外表看上去平平无奇,一进大门好似走入另外一个世界,金碧辉煌,雕梁画柱,暗香盈动,薄纱轻绕,靡靡之音处处可闻,浓郁的熏香熏得人喘不过气来。
安平是带着他从小角门溜进来,她极为熟悉这里的时间守卫换班时间,在两班侍卫交接的一点空隙间从一条狭小的甬道里快速穿过。
“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能出声。”安平面色极冷,脸颊上的那道伤疤因为面部的僵硬而紧紧绷着,哪怕她强装镇定,眼底依旧残留着深沉的恐惧。
安平带着她直接去了楼上,楼梯的位置极为隐秘,藏在一个角落里,被层层薄纱笼罩,空气中是香甜的熏香,这种味道他并不陌生,顾闻岳院中也总是点上这种带有催情意味的香料,只是这里更加浓郁,似能浓成实质一般,即使他紧捂鼻唇那味道也能像丝一样钻进来,让他心跳加速,面颊通红。
顾明朝随她上楼的时候,鬼使神差地顺着飘动的薄纱向大厅张望。当时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郎,看到大厅内迷乱景象只觉得心中惊涛骇浪。
无数个只穿着薄纱的女子在地上呻/吟,躯体扭动间露出的春光在大红色地毯上分外刺眼,他匆匆收回视线,紧抿着唇,薄纱笼罩住视线时,隐约只看到有一矮小的男子带着几个熟悉的面孔居高临下地站在其中一个女子身边指指点点。
那些人是长安城有名的富商。
安平立马拉住他的袖子,眼神示意他赶紧走。两人顺势躲进一处杂物间,安平蹲在门口小心张望着,走廊上空无一人,可安平神情却是格外警惕甚至是恐惧。
“不要看,你们男人不都喜欢这些,假纯情什么?”安平眼角看到顾明朝脸上的红晕,不屑地说道。顾明朝垂下眼还未说话,突然听到隔壁屋内传来一阵柔媚的呻/吟声,那声音似海浪一阵高过一阵,只是不多时那声音逐渐变成抽泣又猛地演变成一声凄厉绵长的惨叫。那声音太过尖锐,吓得杂物间内的两人浑身一哆嗦。
安平开始抑制不住地在发抖,唇色惨白。回神后的顾明朝看她面无人色,心中诧异,低声说道:“你没事吧。”
“没事。”安平从牙缝中挤出声音,低声说道。
两人说话间,隔壁大门咯吱一声打开,几个仆从轻声急促跑过,外面传来谄媚的声音:“贵客可是满意,是否需要再送个人来。”
门外顾明朝熟悉的油腻声,咂了咂嘴,带着餍足意味响起:“不用了,抬出去吧,今日送来的人调教得不错,就是药喂得太多了,人都不是很清醒。”
那声音竟然是大理寺监丞陈端。顾明朝想要透过细缝向外张望,却被安平牢牢抓住,安平咬着牙对他摇了摇头。
谄媚的人连连称是,对着身后的仆从,厉声说道:“还不把人搬出来。贵客换个屋子沐浴休整一番,今晚还有大宴,与你一同前来的贵客刚刚收拾妥当了,这边请,这边请。”
屋内忙乱了一阵子,陈端被人带走,没多是就听到有个厌恶的声音小声响起:“呸,一个年级这么大找了三个人,一个满口之乎者也天天玩死人,还要人清醒一些,呸,怪不得是好友……”
“闭嘴,别说了,快走。”
顾明朝浑身发冷,他从细缝看到一双睁大的,不愿合上的眼睛在他眼前一闪而过,艳丽的容颜被血迹沾染成为扭曲狰狞的不甘,女子眼中的绝望随着血迹一滴滴顺着担架滴落在地上,也落在他心中。
“他们竟敢圈养女子供大英官员狎妓!”时于归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倏地握紧手中藤蔓,眸中带着火光,眼尾红痣似火在燃烧。
“香姨娘是那里出来的人?”时于归侧首轻声问道。
顾明朝沉重地点点头,那双眼睛成为他许久不曾散去的噩梦,他原本想借着长乐寺一案借机捣毁这座罪恶的温床,没想到醉花阴提早知道了这个事情,在他来之前人走楼空,只留下艳丽奢靡的一幢空楼,似在嘲笑姗姗来迟的人。
“可顾闻岳当时为何能走进这些地方,若是醉花阴谁都可以进出,早就该被发现才对。”时于归摸着下巴沉思。顾闻岳没权没势没钱,除了镇远侯这个虚名之外毫无作用,为何能进入醉花阴。
“他并没有进入醉花阴,香姨娘是有人故意送到他面前的。”
安平带他来并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而是从后院替香姨娘拿回一块手帕,回来的路上她便把顾闻岳路遇被恶霸调戏的香姨娘,之后英雄救美的事情简单说出来。
醉花阴被圈/禁的人男女都有,他们被分成三等。之前顾明朝所见的大堂上的为下等被称为烟海,都是供富商、低阶官吏狎玩,死亡率非常高,从陈端房间被抬出的女子则是中等之人,经过特殊调教,容貌上等,才情出众,能挑选他们的则是大英叫得出名字的官吏与贵族,名为珠联,至于称为至于上等之人的天香数量稀少,需要培养多年,相貌才情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天生媚骨,人间尤物,用金银堆砌起来的美人,特供给某些人,而香姨娘便是出自这里。
时于归听到醉花阴的等级分布后冷笑一声,只觉浑身恶心怒骂了一声无耻。
“不过接近一个顾闻岳至于用得着千金培养的人吗?”时于归疑惑。顾闻岳烂泥扶不上墙,浑身上下挑不出一点有点,这样的人身上有什么需要暗地的人下这么大手笔,把一个这么珍贵的人送出去。
对于此事,顾明朝早已问过,至今依旧毫无答案。
“此事香姨娘也不知道,据她说言,幕后之人并未对她交代什么。”
“你信她的话?”时于归挑眉问道。
顾明朝无奈地摇了摇头,笑说道:“不论我信不信,我都不知道结果如何,如今香姨娘也并未对侯府照成危害,这个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你问过香姨娘知道背后之人是谁了吗?”时于归好奇地看着身侧的顾明朝。
“她只说不知。”顾明朝眼睛微眯,黑色眸光略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