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书群只觉得太阳穴一突一突的,这种持续的疼痛让人头痛欲裂偏偏不能安然休息,不详的预感在知道乐浪被带往御书房后便逐渐浓烈。
他很少出现这么严重的反应,上一次还是皇后难产而亡后谢韫道打算送谢温入宫的那天,那个预感折射到现在,演变成把谢家这艘大船推向深渊的最后一股力量,他不知道现在这个反应代表什么,可他知道谢家可能真的要到迎接巨浪的时候。
是大树倾覆还是安然无恙。
不到最后关头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谢书群紧按额头,疼痛让他无法集中思考,他觉得自己漏了什么,可如今走在细丝上的感觉让他根本无法一一推算出来。
“你怎么了?”顾明朝注意到他的变化,递上一杯茶细心问道。
“无事,太子殿下回来了吗?”他额头冒出冷汗,低声询问道。
顾明朝皱眉,他让陈黄门递上手帕,宽慰道:“不曾,你先擦擦汗吧,乐浪公主一事确实与你无关,不必在意。”
乐浪之事谢家参与的极少,唯一掺和进去的谢柔和西苑柳南风一支,谢柔之心机,若不是谢书群早早存了一份心思,只怕是谁也查不出这些事情,做事如此隐秘很难被发现,柳南风更是不用当心,谢家若是亲手交上,还能得一个大义灭亲的名声。
“不对。”谢书群擦了擦汗,深吸一口洗,强迫自己忘记此事的疼痛,冷汗让他面色惨白,也越发冷静,“你还记得我与你说过我曾与乐浪私下见面。”
顾明朝点了点头。
“我曾说过我要与她寻求一条路,为了谢家与她哥哥,当时是因为这句她才愿意见我,乐浪的性格你想必也能摸透几分,睚眦必报之人。”
“你觉得她是否真正与我达成协议。”谢书群喝了一口茶,冷静说道。
顾明朝犹豫不决,他经手刑部案件多年,看人不说十分准确但也是□□不离十,乐浪此人绝不是好相与的人,他人伤她一分,定当十倍奉还。谢家之后并未在后面给与她帮助,虽然谢柔收留了她,但谢柔对谢家敌视程度,不必他人逊色,谢书群的问题当真不好回道。
“可她被东宫包围的时候并不是我救得她。”
顾明朝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是谢家把她救走了,只是太子按下不发,便一直无人追究此事。
“你也觉得是谢家,可谢家当时得知消息来的时候,她已经消失了。”谢书群无奈苦笑,他当时便觉的不对,但彼时他刚刚接手谢家,收拾谢韫道留下的烂塘子,无暇顾及,只能拍黑云卫暗自调查,但一直一无所获,但今日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你想说什么?”顾明朝握住右手手腕,轻声问道。
“乐浪之前如此隐秘,为何那日突然出现挑衅公主,然后被你们顺藤摸瓜发现是谢书华安置的她,更久一点,有人强迫乐浪回长安,为什么没有安置好她,反而让她被谢书华发现。”他开始忍着越发疼痛的脑袋,发白的指甲深深嵌入肉中,他必须用更大的疼痛才能压制住这种难忍的滋味。
“你的意思是……”顾明朝垂下眼,压着嗓子,用强装冷静的态度才不能不被心中一闪而过的猜想所震惊,“你,中计了。”
这世上还有人能让谢书群中计,顾明朝突然觉得有些荒谬,可眼前种种推测皆指向这一点,也许从谢书华遇到乐浪那一天开始,谢家便主动走进别人的圈套。
也许乐浪一开始合作的对象便不是谢家。
也许这副大旗早早就已拉开帷幕,只是众人皆不知晓。
有人摸准了谢书华对公主的心思,生怕乐浪伤害公主便主动把她藏起来,接下来被谢书群发现,之后谢家一步步跟着别人的脚步走到现在的位置,那黑暗中的人的目的是什么。
只为了扳倒谢家吗?用什么理由,私藏外国公主之事撼动不了谢家这种百年望族,说明敌人手中要不就是打算伪造证据谢家,但伪造能推翻谢家的证据必然不会简单,越是复杂的事情反而越有破绽,这样反而会牵扯到自身,是为下下策,而最可怕的是,他掌握了谢书群都不曾知道的秘密,这个秘密必定石破天惊,倾覆谢家。
“事情还未到如此严重的时候,不要自乱阵脚。”顾明朝干巴巴地安慰了一句。他已经隐隐倾向最后那个答案。
“谢常卿,圣人有请。”门口,岳健逆光的背影覆盖到谢书群身上,他紧握宽剑,脸上不露喜怒。
第180章 谢家旧事
御书房安静得吓人, 圣人面色阴沉不露喜怒,而太子坐在下首神情怔怔,大抵是乐浪的话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即使太子做好准备一时间也被这个消息打得措手不及, 露出茫然之色。
御书房一排排被打开的窗户透进来的光照的屋内亮堂热烈, 乌金色地板上闪烁着刺眼的光, 照的屋内众人皆垂下眼来,不敢言语。
乐浪跪在堂下, 脸色苍白,眼睛却是闪着透亮的光, 兴奋又隐忍, 恶毒又内敛,这个容貌娇艳的女人心底的高傲与不甘,卑微与强势随着岁月的流逝早已交至在一起, 一旦被逼到极致时才会露出隐隐的疯狂。
众人沉默间, 岳健推开大门, 身后露出谢书群的衣角。
圣人一直半敛着眉, 此时微微抬起,扫了一眼门外的谢家大郎君。谢家大郎君也算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谢家儿女之一,谢书群年少时极其黏着谢温, 那个时候不似如今的深沉,透出几丝少年之气,谢温对他不错, 多年后,圣人便也对他不错,如今谢家内院风波,他睁一眼闭一眼, 不过多干涉。
他自问对谢家多年来一直不曾亏待,该有的体面尊重都一一给予,可如今谢家竟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当真是死有余辜。
谢书群一感知到殿中气氛,尤其是太子殿下略带迷茫的神情,心中不详的预感越发浓郁,他停在那根细细的绳索上不敢前进但也不敢后退,太阳穴一突一突的疼着,令人清醒又失神,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可他面上不显,收敛脸上情绪,入殿后恭敬行礼请安。
“坐着吧,还有人未来。”圣人淡淡说道。这话语淡淡的,却让谢书群心里咯噔一下。这话藏着杀意,他自认不会听错。他不敢看向太子,唯恐火上浇油,只好选在太子下首恭敬地坐着。
他一坐下便触及黑暗角落中乐浪嘲弄的视线,那眼神幸灾乐祸,恶意嘲弄。谢书群置之不理,只是垂首敛眉不语,谢柔说的棋盘上的龙已经活了不受控制,想必就是指乐浪公主,一个活生生的人确实不好控制。
屋内弥漫着死寂般的沉默,王太监隐在黑暗中看不清神色,圣人脸色极淡,眉梢都不曾动一下,喜怒之色更是难以捉摸,太子殿下低头不语,神情复杂,殿中唯一一个稍有活气的竟然是阶下之囚乐浪公主。
“带来了,圣人。”陈黄门尖锐的声音在殿外响起,不多时,大门打开,露出一张憔悴狼狈的脸。
谢书群震惊地看着门外之人,竟然是被他软禁在随溪院的谢韫道。
谢韫道一看到圣人连忙整理了衣袖,上前控诉道:“圣人明鉴,微臣不知所犯何事,竟然让陈黄门如此嚣张闯入我谢府,气势汹汹把微臣从书房中抓……”
圣人抬起头来仔细打量着眼前人,这人是女儿是他最爱的皇后,理所当然变成了圣人岳丈,只是圣人位尊,谢韫道担不起岳丈这个称呼。多年来,圣人对其一直关爱有加,哪怕知道他内宅混乱,收受贿/赂,侵占良田,只要不太过分都不曾过分职责,知道他毫无才干便给了他最清贵体面的御史大夫的位置。
“别说了,是我让他去的。”圣人淡淡打断了他。
谢韫道像是被扼住喉咙的公鸡,脸色涨红,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个时候他才觉得有些不对。他迷茫着看着圣人又看着太子最后看到了谢书群,神色一变,大声呵斥道:“圣人可得为微臣做主,家门不幸,这个逆子竟敢软禁微臣,夺谢家大权,令吾颜面尽失,还请陛下下令革去他的职位,贬为庶民。”
谢书群无奈的摇了摇头,谢韫道好似就是这样没有一丝本事,但运气却出乎意料的好,出生为谢家嫡长子,毫无争议地继承了谢家家主之位,娶了个好妻子,史家家主安国公乃是当世大儒,生出了一个好女儿,一跃让谢家成为长安城中最显赫的贵族。
这样明明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被一步步推上这个位置,仗着几分上不了台面的聪明,搅得人人都不得安生,他骄傲自得了一辈子,目中无人了一辈子,被人捧得高高的,如今竟然连最基本的眼色都不会看了。
御书房内的光看看到了圣人手边上便停了下来,微弱的余光把圣人紧绷的指尖照得清清楚楚,他有些失望,有些愤怒,更多的是疲惫。
扶持杨家是为了平衡朝堂之术,不让老牌高门再日益庞大,杨家是出头鸟,亲厚谢家只是因为皇后曾说过‘谢家这任不行,下任倒是不错’,他便打算让谢家权力安稳更迭,让谢韫道安安分分度过晚年,谢书群本本分分地辅佐太子。
可谢家终究是辜负了。
“他确实要死了,可你呢,爱卿,你打算要个怎样的下场。”圣人看着地下之人,见他露出错愕之色,迷茫环顾四周,突然像是石化的人定在那边,一点都不能动弹。
他的视线与角落里乐浪毫无阻碍地碰撞上,乐浪看着他,嘴角估计抿出温和笑来,眼下的红痣若隐若现,那一刹那间她像极了已经仙逝的皇后。
谢韫道突然一个哆嗦。谢书群看到他的反应,好似有些头绪可又有些茫然,他好似在巨浪中漂泊,看不到方向,握不住船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艘船朝着看不见的深渊一头冲了进去。
“谢卿可有什么话要说?”圣人温和问道。
谢韫道猛地回神,他把微颤的牙齿紧紧咬住,不敢露出一点异样,浑不知如今自己的样子已经像是被打开盖子的茶盏,里面状况一览无余。
“微……微臣不明白。”他低下头收敛了一开始的愤怒不得体,畏畏缩缩地跪在地上,睁大眼睛,强忍着恐惧说道。
圣人点了点头,语气依旧温和,可面色逐渐变冷,面无表情地说道:“既然谢卿不清楚就让乐浪公主自己再重复一遍吧,你可以好、好听着。”
跪在黑暗处的乐浪看着眼前热闹的场景,看着平日里高高在上,藐视众人的人哆哆嗦嗦地与自己跪在一起,只觉得浑身畅快,十五年来的苦难与痛苦都在此刻被浓缩成一声冷笑:“谢御史不记得我了吗?我可是你亲手挑出来的人啊。”
谢书群猛地睁大眼睛,他从未有这等失态,脸上平静的神色瞬间僵硬着,龟裂在脸上,露出可笑怪异的模样。
他在诸多纷乱的线索中终于找到了那根百思不得其解的线,轻轻一扯,所有事情都在眨眼间清晰明了起来。
为什么马车内会有蔷薇露的香气。
为什么在被自己亲哥哥放走后不到不入长安。
为什么在逃出生天后,再次回到长安。
为什么对公主有着无端敌意。
甚至是,是为什么乐浪与皇后可以这般相似。
他紧紧握住案桌边缘一角,露出发白的指尖,把喉咙间的血腥味一口咽下,忍着欲裂的头疼,这才没有当场失态。
他紧盯着谢韫道,那双深沉的眼中蕴含着滔天巨浪,眼中愤怒似能化成实质一般。
“你……你胡说什么,我从未见过你。”谢韫道怒气冲冲地呵斥着,却不敢看着乐浪的脸,也不敢接触谢书群钉在他脊背上的目光。
“谢御史贵人多忘事,那我便一件件说来,讲完了也许就想起来了。”乐浪嘴角含笑地说着。
“十五年前,高丽句战败,谢家曾伴随圣驾左右入住高丽皇庭,后圣人回长安留下几人处理后续之事,其中便有谢御史呢。这事,御史可还记得。”
谢韫道冷汗淋漓,梗着脖子反驳道:“圣人英勇,一举破敌,高丽句狼子野心,害我大英良将。”
他不肯直接应下乐浪的话,乐浪早有预料,也不生气,继续说道:“那御史便是还记得,那可还记得当年下令屠杀皇室时遇到一位长相酷似大英人的内院人,那人已经怀胎十月生产在即。”
乐浪浅淡眸中闪烁着杀意看着眼前之人,不等他反驳继续说道:“你觉得她酷似一人,便把那位女子藏起来,后来赏赐给归顺的一位不起眼的高丽贵族……”
“话说八道!话说八道!”谢韫道大声反驳道,“一派胡言,这些事情,老夫闻所未闻,你空口说白话,就想诬陷于我,是你让你这么干的?”
“御史急什么,故事还没讲完呢,就算是我瞎说,圣人愿意再听一遍,御史还要阻拦不成。”乐浪冷冷反问道,态度强势,语气恶劣。
谢韫道觑了圣人一眼,打了一个寒颤,不敢说话。
“你给与那位贵族黄金百两和一个从大英来的嬷嬷,之后命人剖开那名女子的肚子抱出一对龙凤胎,别激动,我有证据,证据都在圣人手边,不信,你问圣人去。”乐浪明明比他还要瘦小,可看着他的时候,却带着意思居高临下的藐视。
谢韫道茫然恐惧地看着圣人,只看到圣人一双看不清喜怒的眼睛,以及泛着黄意的一张画像。
谢书群眯着眼,迎着日光看着那画,蓦地笑了一下,他知道谢家完了,谁也保不住谢家,这艘船原来早已处在深渊之中,再难上岸。
到头来,他竟然有些如释重负。谢家这个担子在他身上背负了三十年,可如今终于是可以卸下了,他清醒又茫然,痛苦又痛快。
——画中之人容貌正是仙逝的贤安皇后。
贤安皇后乃是圣人大忌,任何一个打算把她作为踏脚石的人都会成为圣人的刀下亡魂,谁也不曾例外。
“谢卿可有话要讲?”
谢韫道一屁股坐在地上,面色惨白,神情惊恐,再也讲不出一句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罗小黑太好看了!!安利给你们!!看电影看迟了,在外面浪了一天!对不住了各位!!!
第181章 谢柔身故
元年十五年, 注定会在史册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这个开年便注定是热闹非凡的一年。
从开春开始,圣人五十千秋敲锣打鼓拉开帷幕,万国来使, 黑夜如昼, 千灯齐放, 从寒冬跨到初春,再到千秋公主大选陪礼人, 长安高门的大门从未这么密集地敞开过,紧接着公主力斩安平县主, 一大批官吏落马, 一时间人人自危,随之而来的巨荡是烜赫一时的杨家倒台,那时不过刚刚迈入暮夏, 秋意尚未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