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过后, 太子妃一事尘埃落定, 采纳之礼一眼望不到头, 第一抬刚刚入了柳府,最后一台才刚刚出了正大门承天门抬出,穿过半个长安城的红妆, 可以想象之后大婚又是何等盛事,之后的问名、纳吉、纳徽、请期那一样不是热闹之际,茶馆酒楼津津乐道, 柳家娘子一跃成为世人倾羡的对象。
时间一晃迈入冬季,热闹的长安城也被寒意止住了喧闹之声,人人窝在家中不愿动弹,原本以为又是期待又安静地迎来冬至大典, 谁也不曾想到一个惊天大消息突兀砸下。
——谢家倒了!
谢家可不是杨家这等靠着內宫女儿才能成为长安新贵的愣头青关系户,谢家开府渊源甚至比大英建/国还要早,真正的言情书网,百年世家,人才辈出。可如今圣人一道圣旨,那扇朱红大门便轰然倒下,长安城瞬间乱了。
谢家经营多年,尤其是谢韫道治国才干没有,结党营私的本事倒是不小,多年来安抚招纳了一大批官吏,一时间朝堂上格外热闹,不过这些都是小打小闹,上不了台面。
毕竟敏锐点的都早有感知,太子纳采那日,谢家来了一队金吾卫,那可是圣人心腹,再者此事本该最为焦虑的东宫却是格外安静,连谢家姻亲安国公都沉默不语。
“时辰到了吗?”谢柔穿着一件普通的织云锦的衣服,闭目躺在软椅上,头顶一片嫩绿,初冬的日光还显温暖,照得人懒洋洋的。
那一场大病让她的精气神彻底没了,本就沉默的人,如今整个人更显得郁郁寡欢,苍白脸色在日光下越发透明。
玲珑殿如今只剩下寥寥数人,后宫女子的命运总是和前朝牵连在一起,哪怕是如此憎恶谢家的谢柔,之前乐浪公主突然不告而别她就有不详的预感,果然没几日,谢韫道就被软禁在家中,谢书群也称病在家,而她便被夺了妃位,被软禁起来,玲珑殿一眨眼便成了一座冷宫。
也许也不知是因为谢家,毕竟宫中无秘事。
谢柔笑了笑,她倒是淡定极了,不论如何,多年来一直心心念念的事情终于如愿以偿何尝不开心。十五年的苦难的日子在今日终于露出一点艳阳,哪怕只是最后时候的一点阳光,可看见太阳的感觉是这样的好。她看着透过树叶落在手心的圆晕,模糊的轮廓温温柔柔地落在掌心,好似那人的眼睛。
红豆看着天气琢磨片刻后说道:“快午时了。”
“是吗?终于要结束了嘛。红豆,你也和织锦准备准备走吧,晚了就出不去了。”谢柔早已披上一席厚厚的兔绒毯子,整个人蜷缩着,看着身边的丫鬟笑说着。
红豆僵在一旁,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姑娘说什么呢,我不走的,我可是谢家的家生子,这辈子都要陪着姑娘的。”
谢柔像儿时一样,毯子把自己遮的严严实实,只露一双清亮的眼睛,听着红豆天真的话,笑弯了眼。
“傻姑娘,没有谢家了,你自由了。你不是想去江南吗?如今谢书华因为正在治乱,东宫因他治乱有功,一力保下他,这才不用赴死。如今江南乱的很,粮价高,地价贱,你们拿着钱低价收购良田,买几个无家可归的人,之后就可以好好过日子了。”
红豆红了眼眶,哽咽着说道:“我不走,我要陪着姑娘。姑娘没了我不会梳头。”
谢柔看着这个一直长不大的人,眼底渐柔,这是她母亲入宫前亲自为她挑的丫鬟,那时她才不过六岁,是最小的一个,像个小大人模样,没想到也是她陪着自己走到最后。
“去吧,说什么傻话,你前面两个姐姐早早出宫嫁人了,陪我做什么。”谢柔闭上眼劝道。
“要陪也是我陪着,叫你去拿点碳都要不来,有什么用。”织锦端着药冷冷嘲讽道。
红豆噘着嘴不说话,宫中踩地捧高,趋炎附势之人不计其数,玲珑殿被禁军把守一看就知道是失势了,被人故意刁难也极为正常。
谢柔摇着头,把整个人缩在被子里,闷着嗓子,难得任性说道:“没必要了,再也不和这些苦苦的药了,圣人的人就要来了,都赶紧走吧。”
织锦把药放在案桌上,恍若未闻继续说道:“那我去准备小食,娘娘早饭吃了粥,想必现在也饿了。”
谢柔轻轻叹了一口气,露出苍白的小脸,看着眼前两个丫鬟,微抬音量认真说道:“若真的都听我的,那马上就离开,何必陪我赴死,我等着一天等了十五年,你们何必拦着我。”
红豆眼眶通红,泪眼婆娑,只是摇着头不说话。
“你是谁!”一旁的织锦几乎在黑衣人刚刚站定便扫出一盏茶杯。
谢柔扫了那人一眼,最后停在他腰间长剑上,略有些吃惊地说道:“黑云卫?”谢家家主身边都有一支黑云卫本不足为外人道,但谢柔早年养在老夫人膝下,深受宠爱,自然知道一些,黑云卫腰间长剑剑柄都刻有一枝寒梅,为谢家家徽。
“吾乃黑云副使,今日奉主人之名带谢八娘子出宫。”黑衣人冷冷说道。
“谢韫道……不,不是他,是谢书群。”她笑了笑,推开站在她前面的织锦。她神情极为平静,完全没了之前尖锐恶毒的神色,“我若是走了,只怕谢书华都保不住了,圣人怎么会允许。”
黑云副使沉默不语。
“八娘子出宫后,吾会烧了玲珑殿。”他说道。
“可没有尸体,即使你找了她人代替,可终究是瞒不过的,谢书群把谢书华一直滞留在谢家难道不就是想要保住最好一点血脉吗?谢凤云和史夫人如今被安国公一力保下,本是个两赢局面何必坏了平衡。”谢柔捋了捋秀发,眯着眼说道,“是我小瞧谢书群了,倒真是个君子。”
“吾只负责带八娘子出宫。”黑云副使强硬回着。
“我……我留下。”一直沉默的红豆战战兢兢地说着,她红着眼,强忍着恐惧说道,“老夫人亲自说过,我与姑娘身材极为相似,只要我留下就不会被人发现了。”
谢柔脸色微变,厉声怒斥道:“胡说什么!这里需要你插什么嘴。”
红豆脸色涨红,她双眼含泪,那双一直不曾被寂寞宫廷所沉默的眼睛充满恐惧可又带着难以描述的安心,她认真地看着谢柔,颤颤巍巍说道:“姑娘一直都是好姑娘,奴婢知道的,老夫人那次与你说的话奴婢都听到了,可姑娘没有这么做反而这么多年一直保护我,我想着……想着,也该为姑娘做点做什么了,毕竟我除了梳头什么也不会。”
谢柔脸色大变。
——“这个丫鬟是我特意为你找的,我若是走后便保护不了你了,你若要死遁离开,就一把大火烧了这牢笼任谁也看不出什么。”老夫人最后一次进宫看她时候,郑重说道。
原来,她都知道。
谢柔失神想着,这个在她面前从来瞒不住心思的人竟然可以把这件事情瞒得死死的。
她最喜欢红豆的天真纯真,没想到这样的天真人也会埋着这样的心思。
“不可以。”她强撑着笑意说道,“你跟在我身边最久,也应该明白姜潮生也不在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何必与我争这些。”
红豆双目含泪,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来,摇了摇头。
“怎么会没有意思呢,这人间有您最喜欢的大好河山啊。”
“不可以!织锦带红豆走。”谢柔冷硬说着。
织锦露出犹豫神色,一边是视为神明的主子,一边是朝夕相处的朋友,这样的抉择让她异常痛苦。
“来不及了!马上就来了。”黑衣卫看向沙漏,打断主仆三人的话。
红豆一辈子都强硬不起来,连煤炭都要不来,还要织锦出门才讨来冬日初炭,可这次她像是找到主心骨整个人都立了起来,脸上神情一扫往常的软弱温和,她看着谢柔一如往常地笑道:“姑娘喝了这碗药就好好看看这个大好世间,姑娘这么厉害那有什么事过不去的坎。”
她端起那碗药递到谢柔手边,那药余温端久了依旧觉得烫手,苦涩的味道在三人鼻尖萦绕。
“没了你的琥珀蜜枣这苦药我可不喝。”谢柔红着眼说着。
这个小姑娘六岁时同她一起入了宫,陪着她度过漫长难捱的宫廷日子,悠长毫无劲头的內宫岁月磨得人几近崩溃,懵懂的小孩也逐渐长成了至纯的大人,甚至不愿意在及笄后出宫嫁人。手笨最笨做什么都不伶俐,唯一会的就是把谢柔放在第一位。
“很简单的,织锦看过几遍,她这么聪明一定早就学会了。”红豆歪着头笑说着,一如既往的娇憨。
织锦一把抓住谢柔的手,眼眶通红,不去看着红豆,咬牙说道:“走!姑娘!来不及了!”
谢柔死死抓着红豆的手臂,瞪大眼睛把所有水汽逼了回去,紧咬着牙,颤抖说道:“你不是说要去江南看看嘛。”
“所以姑娘要替我好好看看啊。”红豆第一次把这双手掰开,强忍着眼眶中的眼泪,把谢柔的面容深深刻在眼中,突然笑起来说道:“姑娘这么漂亮,以后要多笑笑啊。”
她的姑娘明明长得这么好看。
一把大火从玲珑殿内殿冲天而起,刚刚到门口的王太监心中一惊,他身后跟着的黄门手中拿着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壶酒,小黄门惊慌失措地看着那股大火,鼻尖是呛鼻的烟火。
谢柔躲在黑暗处被织锦捂嘴口鼻,她眸中水光被冲天大火染得通红,似要流出血来。她心中疼得厉害,像是一把刀活生生割断了她与谢家最后的关联,她与母亲最后的联系,那把刀是她亲手打磨的,亲自捅进去的,疼得令她战栗。
“玲珑殿着火了?”时于归脚步一顿,但随即又立刻匆匆向着宫门外走去,立冬小跑跟在后面,抿着唇严肃点头。
“她呢?”
“火自己从她身上起来的,烧的面目前非,王太监说身形骨架极为相似,仅剩的一点布料是谢嫔经常穿的衣服。”
时于归猛地定住,立冬立刻扶住她,她紧抓立冬手腕,神情有些恍惚,捂着额头,痛苦说道:“谢柔,谢家……怎么会这样。”
谢家就像是被一片雪花压崩塌的雪山,奔溃之快令人抽手不及。谢家犯了圣人大忌,圣人是真得想杀了谢家。
“公主。”立冬不安地喊着。
“她不是还有两个丫鬟吗,让立春去找。”她深吸一口气,推开立冬,想着城门口走去,手中紧握袖中的东西。
日晷的影子马上就要到午时了,太子哥哥还在东宫等消息,顾明朝还在门口等着。她必须立刻赶过去,不然一切都来不及了。
时于归刚走到门口就看到顾明朝站在马边徘徊的身影。
“顾明朝!”她提声喊道。
顾明朝回头看着时于归走的一脸通红,满头大汗,立刻迎了上来,期待问道:“如何?”
时于归笑说着:“劳烦顾侍郎带我去谢府。”
顾明朝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来,翻身上马伸出手来,说道:“得罪了。”
第182章 谢家行刑
谢书群穿着粗布麻衣迎着冬日难得的日光, 站在巍峨高耸的百世阁前,百世阁乃谢家立户那天就存在的书楼,直到如今已是四层高楼,大英开国前数十年的战乱生涯, 谢家子弟仍以书为先, 战乱时期往往要花费巨大人力物力在书籍保护上。谢家儿女不论嫡庶, 年幼时都在百世阁一楼读书学字,待功课一点点考核通过才能一步步走上去, 去更高的楼层看更多的书。
谢书群自幼聪慧,八岁那年便能到最顶上的那层, 此后数十年每日都会到百世阁看书。可如今谢家凋零, 往日荣耀再也不复,索性他早早为这幢陪了他二十几年的书阁找到新的主人,也算不负多年滋养之恩。
谢家走到今日这个地步, 千金巨船遇上惊涛骇浪, 本就只能艰难前行, 若是船长稍有不慎, 瞬间倾覆不过尔尔之事。
谢书群尽力了。他本以为谢家之事可以慢慢来,却不料祸端在更早之前就已埋下,任谁也无力回转。索性保住了要保住的人, 也不算全是无用之功。
“哥!”
谢书群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愣在原处,刚一转身就被人一把抱住。谢书华一身落魄地出现在他身后, 他满脸憔悴,双眼通红,衣鬓凌乱,他像只被抛弃的小狗把脑袋埋在谢书群肩膀上, 双手紧紧抱住谢书群的河伯,语气中还带着来不及消散的害怕:“我让沧海带我去大牢发现你不在,我差点以为……”
谢书群愣愣地看着眼前之人,狼狈落魄,风尘仆仆没有谢家八郎君骄傲矜贵的模样,好久才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我想再来看看百世阁,太子同意了。”
谢书华奔波数日,跑死了三匹马今日才匆匆回到长安城,一路上风餐露宿,担心受怕,生怕晚来一步。
“你怎么回来了?”谢书群见他只是抱着自己不说话,便摸了摸他的脑袋无奈说道。谢书华被因治灾有功名望之重被太子一力保下,谢家虽被罗列出八条罪状,但最致命却是最不能说的一条。如今江南道已恢复生机,谢书华如今因为江南道赈灾之事,民间威望甚重,若是因此牵连进去,只怕君臣、军民之心不稳。
“我……我……怎么会这样……是不是他做错事情,惹了圣人了。”谢书华至今还处在恍惚间,一夜间家破人亡,谢家倾覆,消息传到他耳边的时候,谢家已经全部投入地牢,而今日他哥即将被押赴刑场。
这些事情与他而言宛若晴天霹雳,他一刻都待不住便匆匆逃回长安城。回城的路上他一颗心都在飘在半空中,空空荡荡,漂泊无倚,直到看到谢书群这才落了下来,满心委屈心酸不解统统涌了出来。
“你不是说你可以的吗?你到底瞒着我什么,沧海不说,你也不说,外祖父也不予我说。”谢书华说的又急又快,声带哽咽地说着。
明明三个月前他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一眨眼就这样了,他迷茫,疑惑,不安,可谁也不告诉他,只告诉他好好活着,可没了谢家,没了谢书群,他又怎么好好活着。
谢书群看着他着急的神情,像是儿时一样摸着他鬓间凌乱的碎发安抚着他,微微叹气:“世事难料而已,你不该回来的,太子因你治灾有功,力排众议保住你,若是被发现了,太子一腔心血就辜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