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红着眼眶,捏了捏太子的脸,高兴地说着:“我也很喜欢瑜儿呢,乖孩子。”
太子握住母后不甚柔软的手,女子的手大都柔软,好似出水软肉一般,太子殿下年幼时很认真地研究过这事,只因为他母后的手格外与众不同,她的骨节上都留着硬茧,手心甚至还有一道贯穿的伤疤,父皇说这事母后为救他受的伤,这手不软不暖却足够有力。
“我喜欢男孩子,女孩子太闹了。”太子殿下看着母后的肚子,一本正经地说着。
“可我喜欢女孩子啊,这样瑜儿就会多了个妹妹,她仰慕你,你保护她,若是儿子难免会磕磕碰碰,帝王家男儿,苦了你一个就够了,我可舍不得再多一个。”皇后突然有些惆怅地说着,她眉目惆怅,在亮堂的午后暖阳下笼罩着淡淡的哀愁,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好似在波涛中被迫漂流,忧郁难过令人心伤,这事太子第一次看到这种眼神,明明当时还年幼却深深印在脑袋中。
皇后六个月的时候,日子已经走过了炎热的夏天,她有次突然打趣太子,还好端端送了太子一块并蒂莲玉佩后就不曾在此出现,如今有三天不曾来东宫看望太子。
皇后年轻时伤了身子,怀太子时便胎像不稳还好当时有神药保胎,怀这胎时总是隐隐有坠疼,圣人格外紧张,日日有太医请脉。原本太子并不觉得奇怪,可那日不知为何突然心跳加速,他难得写好策论主动向着千秋殿走去,他记得那日千秋殿虽然挤了很多人但格外安静,好多人挤在殿中,岳健大将军守着门,地下跪了一大片的人。
他那时不过八岁,却已经有了政治敏锐。他想起三个月前太傅和太师整日唉声叹气,说东边有个名叫高丽句的小国,两国交界甚多,时常有些摩擦,可平日战事大都是秋冬之际,为了抢些粮食来过冬,可今年确实一开春就来抢东西,朝中争吵了许久,最后派了永安侯府的柳侯爷挂帅出征,两名副将也皆是柳家的两位嫡子。
柳家,太子是知道的,柳老夫人有几次入宫陪皇后聊天,皇后都找人把他叫来,皇后时常带着他去柳家校场玩。柳家是皇后的外祖母,高大威武的柳侯爷极为儒雅,说话斯斯文文,一把大刀确实耍得虎虎生威,柳家有个未出阁的姑娘沉默寡言,两位柳家郎君一个火爆一个斯文,像极了柳老侯爷与夫人。
哪怕稳重如太子,也是满心喜欢柳家和睦的气氛,柳家人成了他最喜欢的提及的人。
“怎么会大小将军都是一家人呢?”当时太子好奇地问着。
安太师也只是笑着不说话,眼神颇为难言,但他当时还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想从正门进去怕惊扰到各位,便从侧门趁着看守小门的黄门不在偷偷溜了进去,他对千秋殿熟门熟路,顺着廊桥小心走着,走到假山处突然听到有人说话。
“怎么会这样,柳侯爷不是出了名的大将吗?怎么会被那高什么的人打败。”
“确实是,听说是柳侯爷冒险了,导致大军陷入围困中,三万大军,全没了。”
“那侯爷……”
空气中倏地安静下来,年幼的太子贴着墙根,小手紧握,一张小脸煞白,他连呼吸都慢了下来,听着假山后面有人轻声说道。
“自然是没了,两位小郎君也……”
“什么!”惊呼一声。
“别说了别说了,现在这情况也敢胡说,娘娘如今情况不明……”
太子瞪大眼睛,再也不顾掩护直接跑了出去,惊动了假山后面的人,有人探出脑袋,大喊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妍芳殿门口跪了一地人,太医院的人全都在这里,王顺义一看到他大惊失色,脸上上前请安问道:“太子怎么在这里?娘娘这边混乱,太子还是先回东宫歇息吧。”
“柳家……”太子喘着气问着,盯着王顺义,一字一字地说着,“败了……”
王顺义脸色大变,捏着手中浮尘,犹豫不决。
这般神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太子殿下嘴角抽搐了一下。柳家如母后如之皮肉,划一下都嫌痛,更别说被活生生刮下,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他白着脸推开王顺义,直接推开妍芳殿大门,屋内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太医院的人跪了一地,院首满头大汗,抖着手写着药方子。
床幔里躺着一人,高高耸起的腹部让她的身形越发单薄纤细,圣人暴怒的神情看到太子倏地僵住。
“谁让太子来的。”圣人大喝一声。
王顺义直接跪倒在地上,时庭瑜站在门前,他看着纹丝不动的床幔,红着眼,轻声说道:“是我自己来的。”
“是瑜儿啊。”床幔中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那声音比铜炉里冒出的香薰烟还要轻飘,喘口气都能把她吹散。
床帐里的人俏脸雪白一片,她看着出现在自己床头的小人,嘴角含笑,眼眶通红,手指轻轻勾着他的手,轻轻喘着气说着:“好孩子,母后,好得很啊。”
柳家一门殉国,圣人本瞒着消息不说,可三万将士的死终究是瞒不住的,风声传到皇后耳边,皇后本就胎位不稳,如今受了惊,立马见了红。院首战战兢兢,这胎像本就弱,这次越发飘忽,可圣人在前,不吉利的话是万万不能说的。
皇后到底命硬,挺了过来,只是极为虚弱,再也下不得床,一向勤勉的太子上课总是走神,有日他问着安太师:“如今河南道如何了?可有将军过去?”
安太师叹了一口气,太子聪慧,突然想明白,柳家战绩赫赫有名,镇守河南道三十年,这样的人都落得如此下场,其他将军难敢再上。
没曾想安太师点了点头:“倒有一人。”
“谁。”太子抬起头来,不知是惊是喜,不由提高音量。
“柳家嫡幼女柳南枝。”
柳南枝,太子也认识,去年年底刚刚及笄,皇后亲自插得簪子,如今才十五岁,论辈分可比他高许多,自幼随着柳老夫人在长安城长大。她平日极为沉闷,不苟言笑,常常吓哭小孩,但武艺极好,一手长枪变幻莫测,连母后都赞不绝口。
“如何?”太子紧着嗓子问道。
“原本圣人不同意,后来皇后亲自去了御书房与圣人交谈,明日便会下旨封镇远侯府的顾侯爷为征东大将军,她为副将,统帅五万大军,立即开往河南道。”安太师兼参知政事,这些事情自然全都知道。
“真的是柳侯爷好大喜功才……”年幼的太子板着脸,神情严肃。
安太师摇了摇头:“不知,大军全军覆没无人生还。”
时间过得很快,塘报一个接着一个,都是好消息,河南道只剩下登州及半个莱州没有收回,柳将军战绩赫赫,千军万马取敌军首级,不过两月便落下凶名。
期间圣人与皇后不知为何大吵一架,极为严重,圣人负气一直睡在御书房,而此时大军一直僵持,直到入冬的那日,突然传来血报,顾侯爷殉国了,柳将军率军退居密州生死不明,战报传来那日,圣人当时的车驾正出现在千秋殿门口,他不敢声张匆匆离去,谁也不知道皇后是如何得知的,八个月大的人眨眼便要生了。
当时圣人还在御书房被人拖着,太子丢了书立刻跑到千秋殿。那日的阳光很热烈,一直打在他身上,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还未进殿就听到母后撕心裂肺的喊声,他茫然地站在远处,只看到一盆盆血水被端了出来,那声音时高时低,最后慢慢降了下来,紧接着一声微弱的哭声,好似瘦弱的小猫。
太子乘人不备溜了进来,他看到他母后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屋内血腥味加着草药味,熏得太子殿下泛着恶心。没人注意到他闯了进来,喊御医的喊御医,照顾小公主的照顾小公主,准备汤药的准备汤药,屋内乱成一团,可到了皇后这边,却是安静地再也听不到一丝喘气声。
“母后。”太子殿下的心好似一直在下落,没有着落,没有依靠,让他徒然乱了呼吸。他小心握着皇后的手,那双冰冷嶙峋,好似一团火在逐渐熄灭。
皇后艰难地睁开眼,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语气飘忽:“好孩子,要照顾好你妹妹,她,可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太子胡乱地点着头,紧紧握着那只手。
有人发现了太子,大声喊着,太子瞪着一双眼,不敢说话,生怕会在众人失态。圣人匆匆而来,外面乱成一片。皇后的视线越过他落在门口的圣人身上,圣人站在原地,不敢上去,他局促不安,悔恨难安,而皇后嘴角露出笑来,可眼眶却是红了。
“好好待他们。”
圣人失魂落魄地走上前,还未来得及走到她身边,太子只觉得母后的手逐渐僵硬,一双眼慢慢地阖上去。
他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但也彻底碎了。他只觉得眼前茫然一片,好似白茫茫的雪地,他的视线无处可落,最后只能停在那双青色的手指上。
他,没有母后了。
之后的混乱,令他根本想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眼里只有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妹妹,他留在千秋殿,他总是深更半夜突然起床去看时于归,摸摸她的温热的小手才会安心,他不能让时于归离开他的视线,不然就会焦躁不安。
时于归两个月大的时候,他知道宫内来了个新人,乃是谢家送进宫的嫡女,他浑然不在意,宫中趋利避害踩高捧低之人如过江之鲫,千秋殿的人越来越懒散,人也越来越少,太子殿下第一次感受到原来皇宫也可以这么大,这么冷,好似只有抱着时于归才能让他感到安心。
直到有一天,许久不出现的柳老夫人出现在千秋殿,那日天色阴沉,马上就要下瓢泼大雨,柳老夫人抱走时于归去了甘露殿。
他书也不读了便直接跟着去了,可这次他被拦在外面,他看着柳老夫人跪在甘露殿门前,天空下着瓢泼大雨。
“……如今皇后大丧未过,送妹入宫邀宠,陷害圣人与不义,是否忠,母慈子孝,父母仍再世送嫡亲妹妹入宫,是否孝,寡廉鲜耻,邀宠求荣,是否义……我的温儿,难道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他谢家固宠的棋子吗,我的小公主,自小没了母后便要受到这等怠慢吗……”
老夫人字字诛心,声声泣血,太子面无表情地站在远处,他听着时于归哭得撕心裂肺,那声音好似刚出生那日,扯着稚嫩的嗓子要把所有委屈都哭出来。
圣人的大门打开了,王顺义看到大雨下的太子殿下,立马脸色大变大喊道:“一群狗奴才,还不给太子撑伞。”
只是他话音刚落,太子殿下扭头便跑了出去。
“赶紧去追啊,蠢东西。”王顺义着急大喊。圣人出来时,只看到一角明黄色衣服消失在雨幕中。
那日后,谢家送来的人被封了谢嫔住在玲珑殿,公主被封为千秋公主,圣人抱回甘露殿亲自抚养,而太子则搬回了东宫。
堪堪八岁的太子殿下,终于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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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第一次见到柳文荷的时候,柳文荷五岁,被时于归牵着跑来跑去,千秋公主性子活泼骄纵,在柳家发现一个没见过的小姐姐,不顾别人说什么一定要扯回皇宫给哥哥看看。
这是太子第一次见柳文荷的场景,文弱瘦小的柳文荷简直能被时于归放风筝一样拉着走,她脾气极好,这样被时于归折腾着也不苦恼,反而一直细声细气地说着“我自己会走”、“公主小心”诸如此类的话。
时庭瑜跟在她们后面,慢吞吞地走着,直到公主快到东宫了这才穿过小路提早回了东宫。
“哥,哥,你看,这是柳家姑娘,说是柳大将军生的,柳将军原来也是生小孩啊。”时于归说话素来口无遮拦,吃了不少亏依旧改不了这个毛病。
“嘻嘻,她都不会生气的,我要她当嫂嫂。”时于归满嘴鬼话,完全不知羞,柳文荷却是红了脸,不敢说话。
时庭瑜无奈地放下手中的笔,让陈黄门分开两人,一人一盏茶和一碟子糕点,时于归被糕点吸引了注意力立马松开手,拿起糕点津津有味地吃着,柳文荷矜持地坐在一旁,红着脸,低着头,不说话。
“你就是柳家姑娘,何时来长安的。”
柳文荷细声细气地说着:“半个月前。”
原来一团火可以生出一捧水来。
时庭瑜看着她瘦弱的脖颈,漫无目的地想着。
之后柳文荷便时常入宫,时于归乃是闲不住的人,日日拉着人爬树抓鱼,祸害御花园里的小动物,每日都有黄门宫女跟在她们后面叫唤着。哪怕文静如柳文荷也经常格外狼狈,更别说公主了,被圣人放纵着,简直连南都找不到了,两人每次来东宫的时候皆是狼狈不堪的模样。
一开始,他对柳文荷不过是兄妹之情,时于归有的,都会备给她一份。柳家与他有大恩,他一直记得。可岁月荏苒,他看着瘦弱的女童变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眉目娴静,心中起了一丝涟漪。
她绣的帕子极好,时于归拿一条丢一条,殊不知都是被自己亲哥哥藏起来了。
她学问自成一派,胸有沟壑,极有主见,即使是安太师都赞不绝口,他把她做的诗誊成一本。
她虽不通武艺,却对兵法极为熟稔,沙盘演练中时常能与他斗不出高下。
她极喜欢荷花,不过是随口一说,东宫便种满了荷花。
她会的,他都欢喜,他欢喜的,她都会。
八岁那年湮灭的心好似冒出火苗,在灰烬中重生。
年少情思汹涌而出,即使端方如太子都抑制不住喜欢的心情,可他克己复礼,不敢越雷池半步。岁月渐长,年少时两人还能说上几句话,下着几盘棋,弹琴写字吟诗作画,小女孩成了大姑娘,他要开始避嫌了。
所以他总是唆使着时于归去柳府,自己送她去接她回,偶尔在柳家花园逛着,能看到她坐在花园中喂着鱼,绣着花,煮着茶,看着雪。那双寡淡的眉眼在柳府花园简单的背景中浑然一体,清冷又温柔,娴静又灵动。
他一直拖着不大婚,握着那枚并蒂莲玉佩,借着一点隐秘的冀望,他想等她及笄,他想照顾她一辈子,可最后只等到柳老夫人了然的视线。
——“高门显赫柳家如今高攀不起。”
太子迷茫片刻可又觉得是意料之中,母后的例子尚在眼前,柳老夫人怎么会让柳家如今唯一的后辈重蹈覆辙。
可,可我与父皇不一样。
他坐在屋顶上,面无表情地想着,他看着柳文荷躺在树荫下小憩,看着红泥小炉冒出的细烟朦胧了这张寡淡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