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圣人等候多时了,这边上马。”王顺义亲自牵着马递到顾明朝手中。
甘露殿内,圣人端坐上面,殿内静悄悄的,案桌上摊开一副画,画面上是以为鲜衣怒马的女子,正是仙逝的皇后,漏液发出滴答响声,站在殿中隐约能听到千秋殿内锣鼓之声顺着夜风飘然而至。
顾明朝端正神情,恭敬下拜行礼。
惠安帝的视线从画中抬了起来,看着他,苍老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来,自从冬至那日突发叛乱,虽有惊无险,但圣人之后大病一场,太子大婚时都是强撑着病体亲自观礼的,今日一见竟比那日看还要虚弱几分。
“起来吧,今日我也不多留你,当日你受诰时我便都与你说得清清楚楚,从今以后望你们和睦恩爱,白头到老。”
顾明朝低头应下。
“定当呵护有加。”
惠安帝安心地点点头,顾明朝也算是他放在眼皮子地下长大的人,年少有为,才智双全,难得情深,公主亲自选的人必定不会错。
“宣旨吧。”他看着王顺义虚弱说着。
王顺义点点头,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东西,黄色诏书递给一旁心腹,由偏殿等候多时的安太师亲自在丹凤门宣读,之后由御林军张贴各处,以示喜庆,另外则是圣人赏赐给驸马的朝服与物件,分别是一条金丝白玉祥云腰带、一双玄色百花靴外加一个尘笏和一套马鞍。
“去吧,于归那边怕是等不及了。”惠安帝捂着嘴咳嗽一声,笑说着。顾明朝换上新赐的衣物便三拜圣人,最后向着千秋殿走去。
千秋殿张灯结彩,香雾缭绕,站在门口的是立冬,立冬穿着新作的粉色襦裙,一看到顾明朝就高兴地直跳脚,大声喊着:“驸马来了,驸马来了。”
正殿内的时于归刚刚带上九翬四凤冠,凤冠以翡翠雕琢而成,漆竹丝外圈细细地包裹着,最上面装饰着九只翠翬、四条金凤,每只瑞兽口中皆衔珠滴。中间有珠翠云和大珠花九树,每树皆为盛开牡丹花一朵,半开一朵,蕊头二个,翠叶九叶。最下为小珠花和大珠花九树,皆穰花飘枝,好不华丽端庄,雍容富贵。
立春为其梳了双博鬓,垂珠鸾凤贴着发髻上插/上,两侧珠排环一对,额头的珠皂罗额子,描着金凤文,二十一颗夜明珠熠熠生光。
时于归穿着青色翟衣,绣着锥鸡的繁琐衣裙重重叠叠至九层折痕,一身青绿色翟衣,只在袖口,衣边和前襟绣以朱红色,蔽膝领边以红黑为主,绣以百花纹,其余皆是掺着金沙才染出的青色衣袍,又在腰间佩着缓带和牡丹羊脂玉佩。这件公主翟衣宫中绣娘花了半年才制作完成,精致繁琐,极近奢华,衬得时于归面色嫣红,富贵娇嫩。
“这么快,那可以走了吗?”时于归抿了口大红唇脂,看着镜中自己的模样,好似第一次见一般,看得她眼睛亮闪闪的。
“急什么。公主好歹等驸马做出催妆诗才好。”柳文荷穿着太子妃翟衣出现在正殿内,她已有四月身孕,被人搀扶着走到时于归身后,看着铜镜中的时于归,嘴角含着温柔笑意。明明还是那般眉眼,她看了十多年,可今日又觉得有些不一样,喜悦让她神采飞扬,眉目含情。
“后宫无主,今日你这趟大婚只怕要我越制为你开路了。”她抚了抚时于归的鬓角,温和说着。
时于归眼珠闪了闪,抖了抖睫毛,后又咧嘴一笑,眼睛瞟向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不正经地说着:“长嫂如母,应该的,只是得委屈我小侄子了,陪我颠婆。”
柳文荷红着脸拍了拍她的手心:“太子说得对,你当真是不正经。立秋去看看驸马的词做好了没,你家公主要待不住了。”
立秋一向不苟言笑,今日难得脸上露出笑来,哎了一声,忙不迭的跑了出去,没多久就跑了进来,笑说着,“顾侍郎文采斐然,脱口而出,如今正被长丰领着向这边走来。”
“快念来听听。”时于归眼睛一亮,扭头看着立秋。
“欢颜公主贵,出嫁尤为喜。天母亲调粉,日兄怜赐花。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立秋脱口而出。
“好诗。”时于归拍了拍手,对着立春说道,“你快点,驸马催了。”
柳文荷摇了摇头,为她端来一盆点心和茶水,笑说着:“吃一点,等会绕长安一圈,只怕要累一点。”
时于归捏了块特意做小的糕点,放在嘴里嚼了嚼,眯着眼睛,感叹道:“还好父皇把做糕点的御厨给我了,不然我以后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父皇自然是最疼你的。”柳文荷为她擦了擦嘴角,打量了一番,最后笑说道,“不错,可以了。”
时于归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捏着手中的团扇突然有些紧张。
“走吧,我送你出去。你哥哥已经在殿外等候多时了。”说话间,只听到太子与顾明朝说话声响起。时于归和柳文荷被人扶起,公主殿下炸炸琉璃大眼,突然说道:“嫂嫂,你去年的时候害不害怕。”
“请公主。”门外嬷嬷大声唱和着,敲锣打鼓声顿时又热闹了几分。顾明朝把带来的鸿雁和币帛交于立冬,对着太子殿下行礼请安。
“免了,免了,今日不必多礼。”时庭瑜一把揽住他,突然叹了一口气,“我总觉得她还是当年被我抱在怀里哇哇大哭的孩子,今日怎么就嫁人了,不过也算嫁出去了,这些年把她惯得,整日捣蛋闹事,我每日都在担心若是无人娶她,我该怎么给她绑个驸马来,还好,还好,方思你自己自投罗网了。”
“什么自投罗网,哥哥你怎么回事!”一声怒气冲冲的呵斥声,时于归站在门口直接放下团扇怒视着时庭瑜,小脸皱起,不高兴的样子。
一旁的嬷嬷立马挡在公主面前,着急说着:“不可不可,不可放下扇子。公主快快遮着。”
柳文荷也无奈地瞪了太子殿下一眼,牵着时于归的手让她挡住脸。
“别听你哥哥胡说,他昨日还紧张得一夜未睡呢。”
时于归听了冷哼一声,乖乖遮住脸,时庭瑜摸摸鼻子,低声下气地说着:“我胡说,我胡说,是天作之合,举世无双。”
顾明朝看着一身华服的时于归,腰肢纤细,摇曳生姿,好似一朵娇嫩的牡丹在他面前傲然绽放,他忍不住笑意加深,越发柔情似水。
“行礼,公主与驸马交拜。”嬷嬷放下青布幔,生怕又出幺蛾子,连忙说着。
时于归与顾明朝隔着一层厚厚的帘子,互相行了一礼。
礼毕,帘子挽起,时于归被立春牵着上了五马翟车,顾明朝骑上高头骏马坐在最前面,之后是天文官带着三十对仆人,提着三十副雕花镂金灯笼,身后依次跟着头插钗子的童子八人,方形扇子四把,圆形扇子四把,引障花十盆,行障,坐障若干,之后是公主华丽镶金戴玉的五马翟车,而柳文荷则坐在前面的九龙轿子中,太子骑马坐在身侧,公主车辇后面则是跟着宗正寺寺正依旧若干贵人。
“吉时到,起轿。”赞者一声令下,从千秋殿起,没一会只听到宫内所有地方都响起喜庆的乐声,一声借着一声,好似龙腾而起,喜庆在大英皇宫上方弥漫。
公主的翟车停在丹凤门前,安太师开始读着圣人下放的诏书:“夫妇之道,人之大伦;婚姻以时,礼之所重。帝女下嫁,必择勋旧为婚,此古今通义也。朕今命尔顾明朝为驸马都尉,尔当坚夫道,毋宠,毋慢,永肃其家,以称朕亲亲之意。”
“他没来?”公主掀开车帘问着一旁的时庭瑜。
时庭瑜摇了摇头,安慰道:“父皇病重多日,今日接见方思也是强撑着起来的,父皇为你破例不少,若是今日再出现,只怕御史台那边……于归……”
人群哗然,只看到公主殿下拎起繁重的裙摆一跃而下,她想着后方跑去,那方向正是圣人的甘露殿。
“方思,去追。”时庭瑜立马喊着。前方的顾明朝马头一转,策马向着时于归跑去。“其余人原地不动。”他对着探出脑袋的柳文荷摇了摇头,柳文荷心知肚明地点点头,重新坐回轿子内。
公主和圣人,到底还有一个心结。
“我带去。”顾明朝停在时于归身边伸出手。那手在亮如白昼的烛火中晶莹如玉,好似玉雕一般,时于归抬起头来,握住她的手。
坐在甘露殿的圣人喝完一碗药,听着突然响起的乐色,看着正前方喃喃说道:“要,要走了。”
王顺义看了眼沙漏:“算算时辰,现在到丹凤门了。”他看了眼圣人憔悴的脸,低声说道,“圣人可要去看看,只要不出皇宫就不会于理不合。”
惠安帝看着层层宫殿上上扬的屋檐,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今日皇宫亮如白昼,好似不夜天城。
“她们都不喜欢皇宫,温儿不喜欢,小六也不喜欢,这皇宫,也的确没什么好的。”圣人放下手中的奏折,苦笑着。
“谁说我不喜欢的。”
惠安帝坐在手中诛朱砂一顿,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只看到时于归站在门口,面色潮红,姿态狼狈,不远处,顾明朝牵着马站在那里。
王顺义眼睛一亮,大喜喊着:“公主!”
“谁说我不喜欢的,这里有千秋殿,有牡丹园,有东宫,还有,父皇,我为什么不喜欢。”时于归走近大殿,那双琉璃似的琥珀大眼跳跃着烛光,她仰头看着憔悴的惠安帝,原来在她心目中无所不能的父皇终究是老了,满头白发,眼含沧桑。
当日王守仁的话在她心里狠狠捅了一刀,让她几乎无法呼吸,那伤疤至今未愈,只要想起就觉得婚生都疼,很多事情道理她都懂,可要迈过去实在太难了,他的父皇亲自为他最喜欢的人铺上了通向死亡的第一块砖,若不是他心有异年,被王守仁果断抓住并加以利用,也许今日情况便再也不一样。可她今日看着面前之人,看着他在烛火下逐渐衰老的脸,她开始迷茫,不知如何是好。
太医说圣人时日无多了。
时于归十多年来一直不曾想的问题,如今被赤/裸裸地摆在她面前,让她方寸大乱。
惠安帝身形一震,多年前一个阴暗的想法让他失去了最爱的人,之后一辈子便都在为此事弥补,可裂缝就算不得再好,内在都已经不一样了,他守着这个悔恨辗转反侧多年,直到被王守仁捅出,突然如释重负。
“你怎么来了,小心误了吉时。”惠安帝看着穿着嫁衣的公主,眉眼嘴角与皇后一模一样,好似当年成婚时那个美丽的女子又一次站在他面前,睁着那双清亮透彻的眼睛看着他。
从今往后,他这辈子都走不住这双眼睛。
时于归强忍着眼底的湿意,眨眨眼,咧开嘴,张开手,开心说道:“您不来,我只好亲自过来了。”
“好看吗?”
惠安帝的眼睛瞬间红了,他蹒跚地走下来,颠颠撞撞走到时于归面前,摸着她的脸,不停说着:“好看,好看……”
时于归瞪大眼睛,不让自己失态,紧紧握住他的手,哽咽说着:“那好好看着,外孙总得抱一下吧。”
惠安帝老泪纵横,闻言不由笑了起来,理了理她凌乱的鬓角,小声呵斥道:“又在胡言乱语。乖孩子,去吧,别误了吉时。”他推了时于归一把,背过身去,哽咽着说道:“送公主走。”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出嫁就写到这里了,本来还有的,突然觉得写到这里差不多了,明天的番外应该是公主的。
第209章 太子儿时(番外)
时庭瑜一出生便被立为太子, 圣人大赦天下,三岁时启蒙师从安太师和周太傅后便独自一人搬去东宫,每日卯时便要起床读书。若是普通幼童早已嚎啕大哭,心生厌恶, 可他天生好似极为勤勉, 意志坚定, 勤修不辍,连他母后都心疼, 在他七岁前总是怂恿着要带他出去玩,拿着小孩子的玩具和风筝哄着他, 不知从哪里带回来的糖葫芦, 自己做的草蚱蜢,若是寻常小孩早就跟着跑出去玩了,可太子殿下却是格外静得下心来, 纹丝不动, 任由他的母后趴在她面前碎碎念着。
那时的日子过得悠然畅快, 他是只需要闭门苦读的学子, 圣人与皇后把他护在羽翼下,安太师学识渊博,储备丰厚, 经义典故信手拈来,无论他提出什么问题都可以回答,而且条理清晰, 有理有据,周太傅年少游学时周游大英,精通各国语言,连大食国都曾经历险一二, 为人风趣幽默,对各国风土人情极为熟稔,太子能指到的地方他皆是侃侃而谈,知无不言,两位都是极好的老师。
有一日,他母亲趴在他耳边,一张娇嫩的脸庞红扑扑的,她好似永远都是这个美丽的模样,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一点痕迹,眉目含情,双眼晶亮,娇俏如二八少女一般。此时的皇后娘娘穿着朴素的织云锦做成的圆领袍,毫无大家闺范地盘腿坐着,嘴里嚼着一块糕点,看着他一脸端正的写着大字,突然神秘兮兮地说着:“我跟你说个秘密,你听吗。”
太子殿下充耳不闻,直到最后一笔落下,这才抬首,小大人一样推开母亲凑得太近的脑袋,一本正经地说着:“母后愿意说就说吧。”
皇后娘娘总是充满恶趣味,太子以前应了下来,结果母后总是扔出玩具甚至是知了等物件吓他,总是瑜儿瑜儿地跟着他后面叫着,总之也没什么正事,久而久之,他就对这话毫无兴趣。
谢温讪讪地收回脑袋,突然眉目扬起,摸着自己的肚子,眼睛都温柔下来,兴奋说着:“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太子殿下手中的笔一顿,一滴浓墨低了下来,很快便晕染开,在热烈灿烂的下午日光中闪着光泽。他扭头严肃地打量着自己的母后,认真思考着她是不是又在骗人。
“真的!不信,你父皇晚上考教你功课时自己去问。”皇后娘娘恼羞成怒,显然为太子这个态度觉得丧气,她垂头丧气,不得不再一次挣扎地说着,“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明明都是你年纪轻轻小古板一个,我只想像让你开心一下,我这么喜欢你,可你总是不爱笑。”
大概没有人可以抵抗这种赤/裸裸的喜欢,好似一株鲜花暴露在天光下,姿态妍丽,令人迷醉,年幼的太子殿下猝不及防,无措地低下头,低身说道:“没有不高兴。”他向来是一个认真的人,深怕说得不够仔细,便放下笔抬起头来,一双眸子迎着日光看向自己的母后,一字一句说到,“我很喜欢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