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援来迟,还请尚书责罚。”谢书华一身华贵的官袍早就被烧得破破烂烂,脸上也灰扑扑的,与往日的矜贵模样全然不同。他和顾明朝是八位侍郎中救火最为负责的,带人砍了不少树,做了隔离带才防止火势从西北处蔓延开来。
八位侍郎跪了三位,下面懂眼色的人也纷纷跪下,不一会儿,刑部正殿大堂密密麻麻跪了一地的人。盛潜跪在最前方,八位侍郎依次跪下,所有人面色肃穆,空旷的大堂上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婴儿手臂粗短的烛火被风吹得断断续续,每次都在将要熄灭的时候顽强地挺过来,空气中湿气越来越重,青石地板上的寒气透了上来,冷的人膝盖刺疼。
“今日没有救火的人,都脱下这身官袍回吏部待命,大英律法若是容得下你们,便当吸取教训,往后各自珍重。”良久,一直沉默的盛潜开口说道,短短几个时辰,精气神都苍老了一些,他垂下布满层层叠加的眼皮,语气平静地说着。
只是底下的人却没有这般平静。人是具有跟风性的,只要有人不往前冲,便会有人跟着他束手而立,就像滚雪球一样,这些人越来越多。这次大火便是这样,有人畏惧却步不前,只会带动会别人学着这般模样,不愿上前,久而久之,人数竟然超过半数,其中还有两位侍郎。
“刑部会空的。”有人不可置信的喃喃自语。不敢置信盛潜竟敢做出这样的决定。
“刑部如何会空,圣人三年大选揽天下英才,光是进士便有两百人,吏部每年参加宏词、拔萃两科进士更是浩瀚如烟海。翰林院舍人人才济济,多年打磨便是等待一个机会,这个机会他们求而不得,你们却弃之如履。”
谁也没想到一向温和有礼的顾明朝言辞犀利起来如此让人招架不住,一时间,人人面色各异。
有人不服气,脸色涨红,只是还未说话,便听谢书华补充道:“吏部选官标准有四:“一曰身,体貌丰伟;二曰言,言辞辩正;三曰书,书法道美;四曰制,文理优长。你们只学皮毛未学其精华,当真是辜负吏部一片苦心。”
“敢问谢侍郎,何为皮毛,何为精华?”有人质问道。
谢书华冷冷一笑不再说话,哪怕衣衫褴褛,依旧保持平日里高傲模样,不再说话。
顾明朝垂下眼解释道:“仁义律法,所有选官校考前都会分发两册黄皮书,一为论语,一为大英官律,想必各位因为不考核都不会细细研读。”
“那又如何?”
“选官标准皆出于此,为官准则更是如此。为官之意在于明法,本理德义四字皆沾,黄色本为警醒之意,却被你们抛之脑后,今日竟敢大言不惭询问为何。”
顾明朝苍白的脸上,浓密乌黑的睫毛在烛火下拉出浅淡的阴影,他唇色惨白,扑火早就耗费了他大量体力,只是他脑海中绷着一根弦,那根弦上是卫队长赵源的脸。
那张脸年轻端正,带着无畏的勇气。他明知道事情有异,却没有提醒一句,导致羽林军三十人葬身火海,这件事像一根针,一直磨研着他的神经,让他在疼痛中清醒。
他愤怒不甘,又带着隐隐的无力。他脑海中时不时想起十三年前祖父临走前的场景,祖父明知此去尸骨覆边疆,依旧一如既往不曾回头的勇气,而他无能为力只能看着那点盔甲消失在光晕中。
“罢了,自行去吧。”盛潜打断底下的抽泣声。陈侍郎双眼通红,双唇不停颤抖,最终只是重重对着大殿的牌位磕了一个响头,随即起身第一个离去。
不停有人离开,原本密密麻麻的刑部大殿空了一半,风一吹,穿过缝隙的空格,擦着众人的衣角堂而皇之地穿堂而过,跪在地上众人不由打了个寒颤。
“未奋力救火者,停薪一年,去羽林军军营受罚,一切按军律。”盛潜一夜之间似乎老了许多,他平日里精气神十足,今日在烛火下却是显出暮气沉沉的老相。
刚才事情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多话,毕竟与被发还吏部的人相比而言,他们至少还保留着最后一丝体面,十年苦读,为的不就是一官半职,如今官身犹在,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大堂上的人更加少了,只剩下三十几人,侍郎只剩下四位,竟然去其一半,剩下之人皆衣着破破烂烂,神情凝重。
“立官先立心,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人皆应有之。望余下同僚皆知。”盛潜对着大殿的牌子,磕了一个头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顾明朝伸手扶住他,盛潜拍了拍他的手,笑了笑:“是个好孩子,你祖父说得对,明朝之光,自清晨而起,知兴万物,晓辩是非。此事不必自责,后续还请顾侍郎多多担待了。”
这把火不仅烧伤了刑部大大小小的官吏,甚至蔓延到整个大英朝堂。圣人大怒,光天化日,刑部大牢竟有人放火,刑部毫无措施导致如今民心惶惶。责令盛尚书闭门思过,八位侍郎全部停职,千秋公主入住刑部亲自办案,太子监督,大理寺核查,务必要把歹人抓到以平民怨。
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京兆府尹逼人为妾的案子,牵扯出无数人,无数人纷纷落马,关入死牢。长安城全城戒备,左右金吾卫日夜巡视长安城,左右威卫彻底搜查各大场所,务必要找出消失的被拐卖人口。
时于归浩浩荡荡地带着太子左右卫率入住刑部,长乐寺一案与此案并案,源源不断的资料被送到她案桌上,她喝着茶时不时抬头看向门口。
直到拱门拐角处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这才眯了眯眼。
“你可终于来了,也不枉费盛尚书演了这么一出戏。”
作者有话要说: 留留言,唠唠嗑……话痨太太(大大?),在线陪聊,说起来,我今天被妈妈拉去体验民生,去种地了,腰酸背痛,把我打算爆更的心思都晒奄了。
第57章 公主逼问
来人正是顾明朝, 他似乎一夜没睡,哪怕收拾得干干净净,眼底依旧有浓重的黑眼圈,一向含笑的眉眼也都敛着, 嘴角微抿。
时于归皱眉, 仔细打量着顾明朝, 见他确实神情萎靡,对着立春吩咐道:“端杯浓茶来。”
立春领命退下, 她见顾明朝衣着单薄,倒春寒的天气, 乍暖还凉, 这点衣裳很容易着凉,便示意侍女半阖上窗户,送个手炉过来。
“你怎么了, 昨夜担心得没睡好, 盛尚书所作所为你都没有察觉吗?必定会把你干干净净摘出去。断骨疗伤总是需要阵痛的。”
时于归难得安慰着, 见他在下方坐好, 只是勉强地笑应着,鼻头皱了皱,不高兴地说着:“不高兴笑给谁看, 不愿笑不笑便好了。”
顾明朝闻言,抹了一把脸,收敛住脸上的情绪。
“昨夜狂风大作, 暴雨滂沱,睡得不踏实而已。盛尚书这事是微臣昨日才琢磨出来的,没想到公主早已洞穿。”
时于归撇了撇嘴,对他这个借口嗤之以鼻, 摸了颗蜜饯丢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道:“盛尚书把刀递到我手上,把人送到我眼前,叫我杀鸡儆猴之味如此明显,本宫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不过想来你们内部早有矛盾,老狐狸不过是借刀杀人,也罢,我也看不惯那些人,这把刀做得也算不冤枉。”
原来,在当初长安县无名尸案的时候,盛潜便觉得刑部内部有异,只是当时仵作失踪,配上高丽句公主在消失,圣人大怒,便主动把案件了结,只是之后刑部再无异样,盛潜一向是个有耐心的人,他蛰伏着等待时机,直到昨日的大火出现在他眼前。
盛潜年轻时可是大刀阔斧的改革派,秉持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反正都是碌碌无为之辈,不如就此斩去,换进新鲜血液,既免去了刑部有内贼的后顾之忧也断臂自保平了圣人怒气,即便那个隐患潜伏得如此之深,一时半会也不敢动弹,倒有可能因为人员变化巨大,从而露出马脚。
时于归毫不夸张地说,盛潜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必有其后意,他精于算计,惯会揣测,不然也不会平平安安坐到这个位置。
倒是眼前的人,能得盛潜特殊照顾也算是头一份,如今看来怎么被霜打过一样。
“盛潜做事大魄力,顾侍郎你可得多学学。”时于归嚼着干果,哼哼几声。
顾明朝点头。
“盛尚书深谋远虑,微臣学习的地方自然非常多。”昨日之事,他回府后也未发觉出异样,直到深夜黄门传旨,责令盛尚书闭门思过,八位侍郎全部停职,由千秋公主负责此案,他才逐渐琢磨出一丝不一样的味道。
上午刑部大殿门口,盛潜还拍着他的手说‘以后的事情要他多多负责’,下午盛尚书独自一人入宫请罪,到了晚上便发出圣人诏令。
盛潜绝不做没有把握的事,绝不说没有根据的话,幼年时承蒙盛潜教导关照,顾明朝对他的心思也能摸出几分,这般自相矛盾的话绝不是他会说出口的,果然黄门刚走,便看到长丰捧着太子教令来了。
“长乐寺的案卷和这次全部登记在册的证据资料都在这里,自己看吧。如今此事已不单单是一件简单的人口拐卖案子,盛尚书把刑部摘出来,尤其是原本负责此事的你,便是要打个出其不意,切莫辜负他的心意。”
时于归说是坐堂办案,不过是打着幌子让顾明朝回来接着做事而已。她喝着茶吃着甜点,小炉微醺,不用回宫不用读书,高坐看美人,当真是赏心悦目。
“公主,殉职的羽林军的安葬都安排妥当了,因为尸体已经面目全非,无法辨认,郑将军便立了士兵墓,统一埋在西山。唯一逃出生天的士兵,郑将军把他妥善安置,调至后方队伍。” 蔡云昱行色匆匆,躬身回禀着。
“家人的后续安抚事项也要做好,切不可怠慢,我记得赵源只有一个年迈的奶奶,若是她还没到古稀之年,便叫所属县令多加照顾,若是到了,籍田和侍丁人都要好好挑选,切不可怠慢。”
大英对六十以上老人推行籍田制和侍丁制度,若有儿有女便减除徭役,若是孤寡老人便由县衙出资请人赡养或者送到各州县设立的孤独园来养老。
“是,已有家属前来,目前安置在驿站,已派专人前去安抚。这次所需的全部费用,太子殿下交由公主负责。”
顾明朝的视线被那本薄薄的本子吸引,那本本子承载那些羽林军家人之后的生活,昨夜脑海中出现的刺痛复又袭来,明明只是一面之缘的人,面容却是格外清晰。
“我会仔细看的。”时于归接过册子,认真地说着。
蔡云昱行礼退下,时于归见过册子,放在案桌上,猛地抬头和顾明朝的视线撞上,顾明朝狼狈地低下头,继续看着手中的案卷。
“别装了,这案卷你到现在都没翻一页,书页都要被你揉坏了。”时于归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顾明朝耳尖通红,神情羞赧,他还未说话,便觉得眼前扔过一样东西,下意识接住。
“要看就看,不要遮遮掩掩。”
他愣愣地看着手中的册子,轻飘飘的几张纸却让他手指轻微颤抖,重若顽石。
时于归敏锐地注意到这个问题,她不经意般前倾身子,紧盯着顾明朝,见他柔软浓密的睫毛轻轻覆下,遮住龙尾石般的眼珠,那一瞬间的失态被他收敛住。
她忽得想起昨日顾明朝脸颊带血的模样,那双温柔多情的眼睛曾紧紧盯着破败的刑部大牢。他虽行严酷残忍的刑部职责,心底却是带着一份常人难以企及的悲天悯人之感。
时于归心中微软,这样的人才值得她看中,优秀而冷酷的人只能做一把见血的利刃,而温柔又坚韧的人才会是最好的知己,胸有大义,腹中沟壑。
“顾侍郎,你觉得赵源怎么样?”时于归不知何时走了下来,随意坐在他的对面,问道。
顾明朝猛得回神,举止顿时拘束起来,只得低下头低声说道:“赵队长年少有为,自然是极好的。”
“我倒是经常听郑莱说过他,说他当年才十三岁但铁了心要从军,又说他每月都把月俸给他半瞎眼的奶奶寄回去,还说他识字不多,难得学会酸文腐句便时时挂在嘴边。你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吗?”
顾明朝被她的话吸引,抬起头来,看着时于归,眼前的少女就像拿着一块诱人的蜜饯,让他忍不住顺着她的话问下:“什么?”
”愿得此身长报国。”
顾明朝呼吸一窒,脑海中的那根弦崩得极紧,似乎在下一秒便会崩断,露出血淋淋的一幕。
时于归的手同他一起按在那本薄薄的册子上,整洁端正的字迹被覆盖,只是隐约露出赵源的名字,一笔一划,慎重而珍贵。
她的琉璃大眼在阴沉朦胧的屋内发着耀眼的光,年轻勇敢,坚毅果断。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这是他的理想,如今他再也无法实现,但凶手在逍遥法外,你可以接受这个结果吗?自哀自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顾明朝盯着从指缝中露出的名字,赵源的稚嫩坚毅的面容似乎近在眼前,随后一阵风来,让他逐渐消失不见。
“你在懊悔,你当时没有多提醒一句。”时于归强势地盯着他,逐渐逼近他,两人的距离触手可及,那股淡淡的蔷薇香味在两人鼻尖萦绕,“可你当时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你的提醒无关紧要。”
“可我当时已察觉到那群和尚有异。”沉默良久的顾明朝低声说道,声音沙哑。
“你是察觉到他们会杀人还是会放火。每个怀疑都应该等待被证实,你当时做得很对,没有说出来扰乱军心。敌人在暗我在明,打草惊蛇万万不可。”时于归替他盖上那本册子,突然笑了笑,换了个话题继续说着。
“顾明朝你这人真有意思,你虽为文官当时结交的朋友却都是武将,前有右司御蔡云昱后有齐国公家三郎君孔谦方,如今对着赵源格外又感触。他们个个都是武将出身,孔谦方弃武从文当了个大理寺郎中,但齐国公却是武将出身,全家都是上阵杀敌的人。”
时于归慢悠悠地说着,她觉得自己简直像是逼良为娼的浪荡子,非要扒下眼前的人的衣服一睹春光才肯罢休。但她终究还是小看了顾明朝。
顾明朝抬起头来,眼底的阴郁沉默一扫而光,恢复了往日里内敛温柔的模样,他盯着近在咫尺的人,神情自责,低声说道:“是我狭隘了,公主教训的是。”
时于归见他当真恢复如初,便扫兴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动作随性粗鲁,大大咧咧,遗憾地说道:“你上辈子一定是乌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