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会算命?”时于归惊讶地说着。
了缘骄傲地挺挺小身板,高兴又羞涩地说着:“师傅教的。”他的眼睛一闪一闪地发光,比今日的春光还要璀璨闪烁。
顾明朝和时于归对视一眼,径山寺如今踩在地雷上,一鸣方丈油尽灯枯,当初他执意让了缘带着一一下山想必是不让他参与这场难以启齿的俗务。只是看着他天真闪亮的大眼睛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这么慎重地抱着盒子穿过长长的刑部庭院,如今站在这里,视若珍宝,雀跃在乌黑润良的眼底遮挡不住。
时于归早早端起茶,一副‘你负责’的甩手掌柜模样,大眼睛时不时地看向底下的一大一小。
“你今日佛经念完了嘛?”顾明朝想了半天,憋出一个理由。
了缘点点头,细声细气地说着:“念好了。”
屋内,有些沉默,了缘脸上的笑意逐渐僵硬了,他圆溜溜地漆黑大眼睛看着顾明朝,又看向时于归,时于归下意识地移开视线。
“是不是……是不是,三……三师兄闯祸了。”了缘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脚趾不安分地动了动,不一会儿视线便有些模糊。
顾明朝叹气,温柔地掏出手帕,直接却又认真地安慰道:“这事还没调查清楚,不过你师父是知晓的,他送你下山也是不想你沾染这些事情。”
了缘吸了吸鼻子,眼珠子湿漉漉的,比皇宫大内的小鹿崽还要无辜,他视线不经意一转,突然盯着顾明朝的案前,张大嘴巴,露出疑惑、难过的模样。
“和他有关吗?”他伸手指了指顾明朝案桌前的那叠画像,第一张画像赫然是慧根。
“你认识他。”时于归心中一跳。
“我见过他和师兄讲话,我不喜欢他。”了缘不好意思地接过顾明朝的手帕,自己随意地抹了一把脸,把手帕拽在手中,露出厌恶的神情,“他总是和师兄在后山偷偷摸摸的,身上带着好奇怪的味道,有点香又有点呛。”
“后山!”顾明朝和时于归对视一眼,突然眼前一亮,异口同声地说着。
了缘被吓得瞪大眼睛,眼珠子滴溜溜地看着两人,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激动。
“径山寺的后山是不是不能出入。”时于归端着一旁点心走下来,用脚勾了张椅子,一屁股坐在他边上。
了缘点点头,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时于归的碟子,皇宫出品的糕点,永远都是精致香甜,只是看着便觉得食指大动。
“后山有野兽,野兽会咬人,师父不准别人进入。”
时于归笑眯眯地把盘子递过去,顺便捏了捏他的脸,入手滑嫩,手感果真很好。了
缘一惊,害羞地摇了摇头,躲在顾明朝身后。顾明朝和时于归对视一眼,皆露出笑意,他替了缘捡了块红豆糕递给他,笑意温和地说着:“吃吧,不碍事的。”
“谢谢。”他接过来,放在手心小心地咬了一口。果然香甜软糯,他眯了眯眼。
长丰抱剑出现在门口,他眉头紧皱,神情冰冷,站在门外,恭敬说道:“是前往径山寺,属下看到了贪从侧门带人进去。”
“并且马车上有人。”
顾明朝和时于归面面相觑。
时于归开口:“有谁?”
“全是被捆绑的女人。”
了缘手中的糕点扑通一声掉落在地上,红色的糕点在地上滚了一圈,留下刺眼的痕迹,最后可怜兮兮地躺在地上。
师兄犯下滔天大罪了!
“公主,一鸣方丈派人来请公主入寺。”门口,黄门匆匆而来,跪在地上恭敬地说着。
屋内三人沉默,了缘像是溺水的人,面色惨白,紧紧抓住顾明朝的衣服,顾明朝心疼地握住他的手,时于归半响之后说道:“去径山寺。”
上马车前,了缘突然抱着食盒跑了出来,他带着慌张无措的神情,喏喏地说着:“我也想去,我……我想去看师父,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他身量矮小,如今站在高大的骏马前,仰着头可怜兮兮地看着顾明朝,神情惶恐无依,大大的眼睛里带着隐隐水汽。
“长丰,把他抱上来吧。”时于归掀开帘子,无奈说道。
马车向着西城门而去,刑部本就距离西城门极近,长丰快马加鞭,千秋公主的牡丹车徽一闪而过,守门士兵摸了摸脑袋说道:“今日怎么这么多贵人出西城。”
“三师兄……会……死吗?”被晃得颠簸的了缘,一手抱着盒子,一手抓着车窗,固定住自己,脸色苍白地问着时于归。
时于归睁开眼,色泽浅淡的瞳孔看向了缘,认真地说道:“若真是拐卖大罪,必死无疑。”
这话直截了当又带着残忍,就这样□□裸地砸在了缘脑袋上。他从小生活在径山寺,寺庙气氛平和,他不是没见过垂垂老矣的人来询问方丈关于‘死’的事情,但是一鸣方丈脸上总是带着慈悲善意的神情。
——“不过是梅花开了又落败罢了,来年生机勃勃之日自然有缘再见。”
这让他觉得也许死并不是一件大事,可如今,有人告诉他,他喜欢的三师兄,犯了大罪,一个背负骂名的死亡,他觉得难堪又难过。
时于归叹气,伸手把他抱在怀里,年幼的小和尚不过九岁,堪堪到了识事的年纪,人小体轻,多年的僧侣生涯让他比普通孩童要单纯许多。
了缘难过地忘记了挣扎,靠在时于归的肩头,呆呆地望着车壁上的花纹,许久后,吸了吸鼻子,把眼底的水花憋了回去,低声说道:“是我癔症了,三师兄若是犯错了,自然是要受到惩罚的。”
时于归摸了摸他的脑袋,嘴角露出笑来。
了缘年纪小却明是非,将来必不会重复了贪的错误。
一行人停在径山寺山门前,长长的九十九阶阶梯自下而上横跨。今日径山寺闭寺,往日里人潮涌动,这条路尚看不出什么,今日空荡荡的阶梯上,只有几个人在行走,便觉得这条路实在漫长遥远。
“公主!”长丰猛地抬头,一向沉稳的声音变得有些惊慌,“着火了。”
——径山寺的后山着火了。
火势巨大,冲天热浪,漫山遍野的梅花在此时成了火神的帮手,漫天大火连天际都染红了,寺庙上的红色琉璃瓦在日光下发亮。群鸟惊慌失措地掠过她们的头顶,鸟声凄厉,山中野兽发出哀嚎。
长丰一把抱起了缘,了缘的食盒猛地掉在地上,形状逼真的梅花糕摔得四分五裂,模样凄惨,但是谁也来不及顾糕点了,三人飞快地冲上台阶。大门半掩,他们推门而出,整个寺庙空荡荡的,一个僧人也没有,连香烛都不曾摆放,他们全程毫无阻碍地来到后院的位置。
他们一进入后院,只见三十个白衣僧人盘腿坐在原地,凋零的梅花下那群僧人正襟危坐,口中念念有词,渐渐的那种声音逐渐清晰明朗起来,汇聚成一股声音,清亮整齐。
——是往生经。
径山寺总共三十三人,除一鸣方丈、了凡和了贪外,所有人都盘坐在空地上,神情悲伤肃穆,炙热的火焰在眼前飞舞,灼热感迎面而来,他们却不为所动。了缘挣扎着跑下去,长丰一放下他,他便跑到为首一个和尚面前,神情惶惶不安。
“二师兄,师……师父呢,他们哪里去了。”为首的和尚了痴面容衰老,他明明不过二十几岁,却面容酷似古稀之人,他睁开眼看向小师弟,露出温柔的笑来。
“别怕,师父去带三师弟去了该去的地方了。去禅房睡一觉吧,一觉醒来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那些救出来的女子如今都在厢房安置,共有十三人,还有四名十岁儿童,事成后便会下山。”
“可我带了师父爱吃的梅花糕,师父在哪里?”了缘睁着希望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摊开手,细小白嫩的手心躺着一块被握得变形的梅花糕,中心的一点红色梅花印记歪歪曲曲,花了颜色。
了痴呼吸一窒,怔怔地看着自己年幼的师弟,师弟还这么小,眼睛里都是不谙世事的光芒,他露出僵硬的笑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压着嗓子说道:“师弟真是一个好孩子。”
了缘迷茫地看着他,手中的梅花糕暴露在天光下,丑陋不堪又带着香甜的滋味。
他茫然地看着师兄,最后抬头看向顾明朝,眼底闪烁着殷切的希望,就像黑暗中缥缈而来的一点烛光,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却又顽强地闪着最后的光芒。
他这般无助又充满希望地看着顾明朝,希望他能给自己最后的坚持,所幸顾明朝并没有让他失望。
“处置了贪应由刑部定案,大理寺复核,圣人定夺才能决定,一鸣方丈自作主张,甚至放火烧山,难道要让了贪一人把整个径山寺拖下水吗?”顾明朝态度强硬地质问着。
了痴睁开眼,叹气说道:“顾侍郎错怪方丈了,是了贪和贼人发生龌龊,殴打间不慎点燃山火,半月前,方丈早已让我们做了防护林,等这片区域燃烧殆尽,所有罪恶都会消失。”
了缘的啜泣声混着噼里啪啦的树木爆破声格外揪心,他紧紧握着手中的梅花糕,忍住眼底的眼泪,这才没让自己失态痛哭。
“径山寺不过是取其径山一角,却因一己私欲毁坏满山精灵,还敢大言不惭自诩无过。”时于归猛地拔出剑来,剑锋冰冷陡峭映出她肃杀的眉眼,她冷冷注视着那群白衣僧人,厉声说道。
“你们若是不救火便退下,待羽林军押解回刑部,自行处罚,若是救火便和这些村民一起,径山不是径山寺一人的,方圆数百里,数千民众靠它存活,如此自私自利之辈,如何担得起护国寺之名。”
不知何时,后院来了不少周边的村民,村民拿着水桶,带着水龙,这一带群山环绕,民间有自己成立的灭火队,那些人穿着短打粗布,形容憔悴质朴,站在高雅清丽的梅花下,显得格外格格不入。那群人局促地听着时于归提到他们,露出不安疑惑的神情。
一个年纪稍大的人转着胆子说道:“这位娘子说的对,我们靠山吃山,这样会惹怒山神的,趁现在火势还小,赶紧灭了才是正事,免得山神生气,到时降下大过的,今年可就不好过了。”
“听到没有,还不退下。”时于归奋力一挥,剑身带着凌厉的寒光在众人眼底一闪而过,深深插入一颗梅树内,枝干摇动,带出凄凉的滋味。
“我……我要师傅。”了缘揪着了痴的衣服,抽抽搭搭地说着,“我要大师兄,大师兄还在里面。呜呜,我要大师兄……”
僧人的诵经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他们望向了痴,手中的菩提子不由自主地转着。
“监院。”有人低声说道,“首座还在里面呢。”
方丈已经没了,若是再没有首座,径山寺也就彻底没了。
了痴一咬牙,站起身来,红着眼侧身说道:“是贫僧妄言,万物皆有灵,以人之痴念残害万物,应受尽地狱之苦。”
他一站起来,后面的僧人接二连三站起来,有人挽起袖子说道:“附近有水井,我去汲水。”
“都去救火,务必找出首座。”了痴念了佛号,下了指令。
时于归看着一群人浩浩荡荡提着东西入了山林,对着长丰说道:“去城中找武候铺来,务必要快。”
“卑职早就放了箭哨,想必不久便来。”
“去把剑拔 出来。”时于归点点头后,瞥了一眼树干,摸了摸鼻子说道。长丰的剑太长了,不小心砍到树,她刚才一时气愤,用力过猛,便拔不出来了。
顾明朝阻止了缘上山救火的举动后,牵着他走回来,原本满心忧虑,听到这话,顿觉愁云顿失,笑了起来,伸手把树干上的剑拔 出来,挽了个剑花递给长丰。
长丰仔细打量一眼顾明朝,颔首致谢。他视线一转,猛地看到树后有个畏畏缩缩的身影,还未入鞘的长剑如风般射出,叮的一声钉在那人躲着的树干后。
“王二麻子!”时于归看到那人露出的面容,吃惊的说着。
来人正是之前被时于归吓唬捉弄的王二麻子,王二麻子被吓得腿软,想跑又看到长丰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近在咫尺的长剑削铁如泥,刀锋冰冷。他一听到有人准确地叫出他的名字,更是吓得走不动路。
“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路过,我怕火,才不去救火的,贵人饶命。”
时于归一见他就觉得有鬼,抱胸冷笑一声,示意长丰把他带上来,嘲讽道:“你上次也说不知道,谁知道阎王殿前吐出来的还挺多的,想必你也听过刑部大火吧,如今那群混混中只剩下你一人,那些人连慧根都杀,要是发现你……”
她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长丰长剑一收,准确地架在王二麻子的脖子上,冰冷的触感轻轻地贴在他脖颈间,带着微微的刺痛。
话说那日王二麻子自认自己生死前走了一遭,感觉是老天爷在提醒自己便连夜逃回老母亲家装病,所幸他平日就很混,做事情一向磨磨唧唧,偷懒成型,二狗子也没太在意。他胆战心惊地住在老母亲家,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就发现二狗子他们全部被抓了,再过不久,便听到刑部大牢大火。
没想到,连番惊吓,假病变真病,为此花了不少钱,这次他听村长说径山寺着火了,救火是有补偿的,便想混点钱来。但见到山火熊熊狰狞,心中害怕,却步不前,正打算离开突然被抓,又被人准确无误地点出心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我……我,别杀我,我娘腿脚不好,这几天都躺在床上,我不能死啊……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慧根竟然和这里的一个师傅说话,但我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慧根什么都知道的……”
王二麻子被吓得不轻,鼻涕横流,说话也颠三倒四的,抹着眼泪哭嚎着:“人我只搬过两次啊,我就是拿钱办事,后来他们被抓了才知道一点,我真的不知道啊……对对对,我还知道,我还知道,我之前好奇跟踪过二狗子,看到他在后山和面上有大黑痣的人见面,那个人给了他很多银子,其他的我都不知道啊。饶命啊,各位大侠饶命啊。我娘不能没了我啊。”
时于归挥了挥手,长丰收剑,王二麻子忙不迭地跑了出去,长丰对着一个士兵使了个眼色,士兵领命,悄悄跟在他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