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雷霆之怒,大堂内众人瑟瑟发抖,抽泣声此起彼伏。
“顾侍郎,大英宗亲老来无后,无人供养,当如何。”时于归坐下,闭上眼淡淡问道。
“补给侍丁,朝廷专门派人赡养。”顾明朝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
舒亲王大呼一声,捂着胸口便要倒下,安平县主早无刚才骄傲矜持的模样,抱着老父哭得上气不接下去,大呼冤枉,被人蒙蔽。
时于归注视着眼下的闹剧,眼底浮现出嘲讽的笑意,敛下眉,从案桌上乌木桶中抽出案条,原本晕厥的舒亲王又睁开眼,坐在地上哭天抢地,老泪纵横。
“公主手下留情,给老臣一条生路。不然,今天老臣便撞死在这里,舒家血脉干脆一家团聚罢了,也免得添扰圣人。”
顾明朝眉心一蹙,眼睛冒出冷意,他见时于归僵在那边,深吸一口气,便出声说道:“舒亲王言重了,公主不过是就事论事,如何扯得上舒家血脉。再者亲王无辜,那些至今下落不明的人难道不无辜吗,安平县主做出这等恶事,但凡为舒亲王想过,都不会是今日的地步。”
舒亲王见有人如此驳回自己的面子,脸色清白交加,怒斥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如此和我说话,失踪之人,亲王府自当会好好补偿,小儿无状,罪该万死。”
时于归睁开眼,伸手示意顾明朝不用再说话。她心中厌恶极了,这般无理取闹、恃权而骄的行为,偏偏这人又是舒亲王,舒家壮丁殉国,圣人宠爱,哥哥尚在拉拢,宫内两位同样做出小动作,朝堂纷争,向来不拘小节,几十个消失的平民算什么,只是今日若是放了他们,那些无辜的人又该如何。
“舒亲王……”时于归注视着这个垂垂老矣的老人,低声叹息道,“你弥补不了,所有人都弥补不了,唯有死。”
咣当一声,木牌掉落在地上。
‘斩’一字格外显眼。
安平县主尖叫一声,晕倒在舒亲王怀里,舒亲王也跟着晕了过去,曹文依连连惊叫,大堂瞬间乱成一团。
时于归高高在上地注视着底下的乱局,长丰冷酷无情地带人把他们分别收监关押,舒亲王晕倒了还是死死拽着安平县主的手不愿松开,曹文依扑在两人身上不挪开。
长长的影子在地面上纠结成一团复杂繁琐的乱麻,烛火缥缈,印得每个人脸上的阴影都透出灰败的滋味。时于归坐在宽大的椅子上,身形消瘦,雍容的公主华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偏偏她还是这般挺直脊梁,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的场景。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不近人情,舒王府满门忠烈不过是出了安平县主一个蛀虫,我却要他们血脉无存,明日大概弹劾奏折能堆满圣人和太子案前。”大堂逐渐空了下来,只剩下高高在上的时于归和顾明朝两人。
顾明朝走出屏风时听到时于归的话,这话近乎自嘲,带着嘲讽的意味,在空旷的大堂内久久回荡。
“可我就是冷酷无情,即使今日太子、圣人亲临,我也会这么做。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理取闹。”时于归斩钉截铁地说着,她注视着顾明朝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到一点难以理解或者是嫌弃。
她看着顾明朝就这样站在她面前,身姿如松,那张俊秀的脸在烛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龙尾石半的乌黑眼珠亮得发光。
“你很善良,没人可以遮盖你的光芒。”他弯下腰来不知何时,手边竟然多了颗蜜饯,递到时于归嘴边,弯了弯唇角,露出温柔的笑来。
第62章 两人猫腻
公主病了。
在她把安平县主羁押入狱后, 便宣布关闭千秋殿谁也不见,哪怕舒亲王哭晕在千秋殿门口也避而不宣,与此同时,外面也因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太子殿下案头关于此事的奏章已经堆不下了, 更别说不少可以直接面圣的贵勋家族更是连连面圣。
众人各执一词, 众说纷纭, 连早朝的时候都会发生几句争执,但是圣人态度不明, 先是大肆奖赏舒王府,又对安平县主一事避而不谈, 最后把偌大的朝堂事务抛给太子, 自己带着宫内两位贵妃去了骊山泡温泉,彻底地不理朝政。
太子压了三天舆论,最后力压众议顺了公主的决定。安平县主和曹海斩立决, 曹家家眷及其其余涉案人员全族抄家革职流放西北之地, 若无大赦, 今生都不会再踏出西北一步, 至于引起此案的京兆府尹丢了官,氏族三代永不录用,而情况特殊的径山寺则是摘了护国寺的牌子。
自此大案后公主威名在贵勋中流传不止, 声名赫赫,公主临近及笄,本应开始挑选驸马, 但如此凶悍的公主却让各位世家避而不及,毕竟哪怕之后权势滔天也得有命享啊。
“于归对你倒好,让你躲后面不出声,自己没事背了这么多骂名。”时庭瑜只扫了一眼便眉头蹙起, 随手又扔了本奏折。郑莱眼疾手快抓住被无辜抛弃的奏折,瞥了一眼,果然又是弹劾千秋公主的奏折。
这几日此类弹劾大概占据了一半的奏折,太子殿下甚至连朱砂都懒得批,直接原路打回,偏偏那些人坚持不懈,天天上折子。
顾明朝平白挨了太子殿下一顿牢骚,摸了摸鼻子不说话。这几天,公主抱病休息,谁也不见,连陪礼课都停了,圣人去了骊山摆明了也是甩手不管,只剩下太子殿下每日被迫面对那些大臣振振有词,引经据典的言论,明明心早就偏向时于归,偏偏面上还得保持一副刚正不阿的模样。
赞同时于归的大部分都是年轻的改革一派,觉得公主维护大体,深明大义,实属难得,反驳的人则认为公主教义过重,断人血脉,令人寒心。两派人在朝堂上争论不休,但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那些人都不认刑部的火是他们放的?”时庭瑜听完顾明朝的话,放下主笔,揉了揉额头,“你觉得他们是不愿承认还是真的不知道?”
为了免生是非,太子钦定安平县主和曹海半月后问斩,其余人十天后流放。一开始安平县主咬死不认,最后还是曹海开口交代完所有事情后主动认罪,他性格懦弱,娶了安平县主后被拿捏得死死的,加上心中也有妄念便鬼迷心窍,如今被揭发后心如死灰,所幸都交代出去,也好为曹家后人留一条生路。
他认罪后,其他涉案的人也都接连认罪,只有火烧刑部一事,他们大呼冤枉,至今无法查出那把火是谁烧的。
“太子觉得刑部这把火烧得如何?”顾明朝开口问道。
时庭瑜一愣,看向顾明朝。
“要不是这把大火,这件事情根本闹不到现在这么大的地步,当时因为大火控制住了一大批人,之后的调查也非常顺利,没有一点波折,最后才查到安平县主头上。”
“这把火烧得太好了!”
顾明朝的视线对上时庭瑜,最后意味深长地总结道。
“你是说……还有人。”时庭瑜皱眉。
“我更倾向于是另外一拨人。”顾明朝深吸一口气,整理完思绪后继续开口。
“太子还记得曹府中查获的冷香吗?安平县主说它来自南边,要知道香料世家自古传女不传男,传嫡不传庶,更别说是外人了,舒亲王的根基根本不在南方,那安平县主又是如何得到那块香料,而且微臣这几日派人南下打听,这个香料如此特别但在南方却毫无水花,这不合逻辑。”
“那这个香料安平县主又是如何得手的。”
“一位南方的商客,我派人查过,此人路凭文牒全是假的。”
时庭瑜眉心紧皱。凡人远离居住地百里之外,皆分发路引,加之以身份文牒,便可自行出入大英各大州县,其中路引和文牒都是官府用特殊纸质制作后盖上当地官府印章之后才能上路,特殊纸质由前朝一位大拿制造,工艺复杂,日光下有特殊花纹,要想仿照不算简单。
“假文凭盖的是南方哪一州县。”
“江南道台州。”顾明朝对上时庭瑜的视线,轻声说道,“琅琊王氏虽为河南道沂州大族,但族中子弟多在江南道任职,自先帝开通海市后,江南东道从润州到漳州十九州一百零一县,只看王人,不达圣言。”
太子神情凌厉。若说杨家的发家史完全是暴发户,家中出了宠妃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琅琊王氏便是真正的世家门阀,高门贵族,传世之久,令人侧目。
琅琊自古出豪强,王氏便是众多豪强之首,毕竟王氏上头是掌管半边内宫中馈的娴贵妃,下头又有众多出息子弟,遍布大英每个角落,背靠江南东道,自从先帝择了三州开通海市后,江南道日进斗金,位居榜首。
“是有人栽赃还是他们自信?”时庭瑜和顾明朝对视一眼后皆沉默不语。
若是栽赃,那这人的手伸得可不短,要是自信,那王氏便是在下一步大棋。不论是哪一个,那伙人都处在暗处,对他们来说都不是一个好消息。
“太子可能有所不知,之前长安县郊外有两次与今日案子惊人相似的巧合点。其一,死者的尸体曾被公主发现是易容,但当时仵作并未检查出异样,盛尚书打算问责仵作的时候,发现那人早几日便告假回家,之后便失去踪影。其二,海捕文书上死者顶替的人名叫王申,河南道登州山岭县小林子山人,十年前杀死村中瘸腿老叔,八年前在同州一乡绅家里盗窃金银十万两,三年前在江南道台州出现后便彻底失去踪迹。”
他看向书房内挂着的大英堪舆图,地图极大,牢牢占据半边墙壁,河南道在大英边界最东边,共有二十八州,辖下一百六十九县,登州、密州、青州等与高丽句等外邦边境接壤,如今柳家仅存的嫡幼女便常年驻扎在登州。
“仵作来自河南道青州,王申来自同州,都是好地方,青州再往东走便靠近边境,往西走经过密州、莱州后便是沂州,而同州背靠沂州。”
时庭瑜闻言,突然笑了笑,点了点手边的奏折说道:“这波妖风我本以为只涉及到杨家,没想到还有人在背后搅混水,罢了,等他们厉害掀起风浪后再收拾,要怪只能怪杨家太蠢。”
“公主。”门口,蔡云昱惊慌失措的声音响起,话音刚落,大门被人推开,对外宣称病重的时于归穿紫衫系玉带,脚蹬皂罗头戴折巾,手提一个食盒,摇着扇子走了进来。
她目不斜视地穿过顾明朝,走到时庭瑜边上,主动拖了张椅子过来,一屁股坐在他边上,动作潇洒丝毫没有大家风范。时庭瑜忍不住眼角一跳。
时于归见状,连忙打开食盒拿出碟子,碟中放着几块精致的糕点,谄媚地端到太子殿下面前,一脸唏嘘地说着:“哥,你瞧瞧,你都瘦了,可把我心疼坏了,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
时庭瑜总得来说非常好哄,见时于归难得这么有良心,便故作矜持地拿起一块糕点,点点头说道:“还算有良心,不枉费我替你扛了这么多……”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时于归端出一个四宫格食盒,里面放着各种糕点蜜饯,满满叠了一层。
时于归见太子不说话,抬起头来,讨好地应道:“我就知道哥最好了,再说这事也不能让我处理后续啊,不然以我这脾气。”她皱了皱鼻子,骄纵蛮横的模样,“非得一个个打出去不可。”
她边说边往嘴里塞了块糕点,高兴地眯着眼睛,揽着食盒,含含糊糊地说着。
——原来那个大食盒竟然是给自己准备的。
时庭瑜简直是要气笑了,但见她高兴又说不出责备的话来,只得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过几日,父皇打算为你选亲,还这般没大没小。”
在下首坐着的顾明朝嘴角笑意一僵,他抬头看向时于归,见她依旧漫不经心的模样,吃着爱吃的蜜饯,眉眼都高兴地舒展开,眼角泪痣一闪一闪,便抿了抿唇不说话。
“现在竟然还有人愿意娶我,勇气可嘉啊。”时于归自嘲着。
时庭瑜拍了拍她的脑袋,无奈呵斥道:“胡说八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你今日找我做什么。”
时于归赶忙咽下嘴里的糕点,一拍手,露出夸张的兴奋笑意,摇头晃脑地吹捧着时庭瑜,脸上大写的‘作死’二字,时庭瑜顿觉不好。
“我这么听话,能做什么坏事,就是听说杨坚那个败家子多了把玄铁长剑,我也想要。”
玄铁长剑是军中高级将领才能配备的武器原料,极为稀少尊贵,如今宫内只有郑莱级别的人才能佩戴,以前这类原料在贵族中极为流行,导致军中能佩戴的人极少,极大削减军威也使许多武将极为不满。
后来圣人整治军中纪律,规定非边境之处,除正一品武将不得佩戴,边关地区三品以上皆可佩戴,违者轻则没收,重者羁押,又把大英国境内几处矿山握在手心,确定物有其所用,这才遏制这类风气。
虽说对于某些世家而言,这个要求约束性并没有这么严,但也大都是武将之人才会佩戴,只要不明说说也看不出这和普通铁质有何区别。
杨坚文不成武不就,若是佩戴这个确实是不像话。所以在听到杨坚有一把玄铁长枪,时庭瑜立刻脸上露出不虞神情。
“你怎么知道是玄铁?”
时于归呲笑一声,没好气地说着:“杨家人大概是上辈子没见过好东西,这辈子看到什么都要拿出来炫一炫,眼皮子也太浅了。”
“玄铁是军中事物,皇族之中除了圣人无人可以佩戴,我也帮不了你,你去找父皇吧。”时庭瑜就知道时于归来献殷勤就没有好事。
“不过,明朝府中是不是有一把先代镇远候留下的青龙长枪,通体由玄铁打造而成,明朝从文,我看镇远候也不像拿得起枪的,你真想要就问问他愿不愿意忍痛割爱了。”时庭瑜眼珠子一转,把这个难题抛给顾明朝。
这话说得有些私心,毕竟他总觉得顾明朝和于归好像有点猫腻,但又事关公主清誉便一直隐忍不发,问询过无数次长丰,见他也说不出所以然了,是以便一直压在心底。不过这次要是顾明朝真的敢忍痛割爱把青龙长枪送给时于归,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他又看着于归!
他一抬眼便看到顾明朝又看着时于归,气得咬牙。
只是没想到这次时于归趴在桌子上,嘴里咬着蜜饯,也不去看他,撇撇嘴说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我可不像某些人居心不良。”
顾明朝想起那夜递到公主唇边的蜜饯,她那时突然呆滞的神情,圆滚滚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像是只受惊的小狐狸,便鬼使神差般地伸手揉了揉她脑袋,没想到时于归反应剧烈,一步三跳地跑出大堂。他瞬间耳尖通红,低下头不再看着时于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