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还在兴奋中,根本没听清管家在说什么,只是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猛地看见门口时于归对着他微笑的模样。他瞪大眼睛,大叫一声,失手把手中的翡翠串丢在地上,嘴巴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
那声音像是公鸡在垂死挣扎的尖利叫声,时于归眉头一皱,长丰瞬间怒斥道:“放肆,公主在此,还不跪下。”
话音刚落,门口站着的两列羽林军手握腰间长刀,气势浑然一变,冷冽杀气迎面扑来,院内众人下意识地跪在地上,原本热闹喜庆的院子鸦雀无声,谁也不敢说话。
侯爷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一旁的芳姬更是吓得厉害,薄纱笼罩下的娇躯肉眼可见地发抖,她隐隐看到眼角一片紫色长袍的影子一闪而过,边角绣着精致的金丝云龙纹,走动间,宛若浮云飘荡,暗香撩人,她心中的恐惧突然变成了一丝嫉妒。
有人人天生就是站在高处被众人仰望的。
“起吧,今日不过是听说侯爷有大喜事这才上门前来。”时于归坐在上首,拉着温大娘子的手让她坐在一旁。
这戏要一唱一和才动听,独角戏只怕听戏的人愚蠢,骂都骂不醒。
“侯爷坐吧,这屋内如此拥挤,要是等会磕磕碰碰,伤了侯爷可不好了。”时于归和颜悦色地说着,她这般模样倒是让侯爷心中渐宽,想着公主定是怕他拿捏顾静兰婚事这才如此,不然依照上次来的模样,只怕东院都要被掀了。他这么一想,心中大为高兴,脸上也不由带出笑来,高高兴兴地坐下。
时于归脸上泛起冷笑,温大娘子也觉得侯爷能活这么大也真是祖上积德。
他一坐下,芳姬也下意识地跟着坐下。上位的温大娘子脸色一沉,出言讽刺道:“主子坐下也罢,一个奴才也跟着坐下,侯府规矩不是如此吧。”
芳姬如今的动作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尴尬地僵在原地,面露委屈,娇滴滴地看着侯爷,侯爷心软,又慑于温大娘子平日里的凶悍,诺诺地说道:“她是妾侍,如何算得上奴才。”
温大娘子冷笑一声,高声说道:“她可上了牌匾,脱了贱籍,入了族谱,若是都没有如何和公主平起平坐,如何不是一个低贱的奴才。公主觉得臣妇说得可对?”
芳姬脸色红白交加,羞愤地恨不得当场撞死,心里恨意渐生,恨死了说话的温大娘子更是恨死了西院的人,此时觉得屋内所有人的视线都带着嘲讽。
她歌姬出身便是贱籍,若是主母垂怜脱了贱籍便可称为良民,即使是做妾也不会如此低下,但温雅正这个贱人占着顾府主母的位置,嘴上说着慈悲心底却格外歹毒,人死了还要摆她一道,把她的卖身契和籍纸不知道藏在哪里,让她这辈子都脱不开这个贱籍身份。
如今更是被人大庭广众之下□□裸地说出来,她这么多年来刻意掩盖的伤口就这样被人无情地捅了一刀,如何不让她羞愤。
时于归摇着扇子,面色天真,笑脸盈盈地说着:“温家教育出来的女子怪不得百家求娶,真是规矩极好。”这话无疑是打芳姬的脸,芳姬咬着唇,委委屈屈地站了起来,哀怨地看了眼侯爷。
公主都开口了,侯爷自然是不敢说话,只能装作没看到她的视线,低下头不说话。
“不说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听闻今日顾府有人定亲,想来是顾八娘子了,不过八娘子年纪尚小,侯爷为何如此着急。”时于归一脸疑惑的模样。要不是刚才在来的路上听了时于归冷嘲热讽的话,温大娘子还真的以为她不知实情。
“八娘子只有十三岁,如何是她,今日定的是六娘子。”芳姬一听到公主把这事按在八娘子身上,顿觉一丝恶心,海家大郎君容貌可憎,肥头大耳,加上常年流连风月,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八娘子可是她的心头肉,如何能嫁给这种人。
时于归面色一冷,淡淡说道:“主子说话,你插什么嘴。去门口跪下。”
芳姬心中一惊,突然觉得脸颊有些疼,上次被打得凄惨,足足养了一个月才好,便懊悔自己刚才管不住嘴,可也不想跪下再丢面子,便轻轻撞了下侯爷,媚眼横生地看了眼侯爷,侯爷还未说话,便听到时于归不耐烦地喊道:“长丰。”
芳姬和侯爷看到长丰便手脚发软,再见长丰宛若抓小鸡一般把芳姬提溜起来,芳姬尖叫起来,大声喊着侯爷,侯爷心中悲恸又害怕,但还是起身求情。
“侯爷玩笑了,公主不过是处置一介贱妾。”温大娘子咬牙加重最后几个字,侯爷抬头看到时于归面若寒霜的脸,所有的话便都咽了下去,低下头不再说话。
芳姬挣扎着不愿跪下,门口人来人往谁都看得见,这一跪下,之前十几年建立的威严可都没有了,毕竟现在跪在外面可都是丫鬟奴仆。
长丰不耐,长剑一击膝盖,芳姬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巨响,便跪趴在地上,脑袋着地,额头磕出一点血迹。她尖叫想要站起来,两侧羽林军拔刀立在一旁,她吓得花容失色,瞬间安分跪好。
“你看,这人还是要教一教才听话的。”温大娘子满心痛快地说着。芳姬深受侯爷宠爱,偏偏心机歹毒,对年幼时的顾明朝兄妹几番打压,连带着下人都对西院的人没有好脸色。她虽有心惩戒但到底是外人,只能看着她作威作福这么多年,今日公主这般直白惩戒,真是看得大快人心。
时于归拨了拨茶盖笑着不说话。
“言归正传,既然不是八娘子,如今府中难道还有女儿不成。”时于归笑脸盈盈地看着顾闻岳。顾闻岳的脑子终于开窍了,知道公主今日来是为顾静兰撑腰的。一时心中愤愤顾静兰竟然用公主欺压于他,怪不得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温大娘子见顾闻岳脸色涨红不敢说话,便冷笑一声,接过她的话说着:“公主可别忘了,还有一人,公主也是认识的,正是您钦定的陪礼人顾静兰呢。”
时于归惊讶地回着,两人一唱一和完全无视顾闻岳发黑的脸。
“陪礼人可都是要未嫁之人,静兰的婚事本宫如今也在相看,侯爷倒是动作快,只是本宫笄礼未成,便少了一个陪礼人,这可是翻遍史书也找不到的先例啊。”
顾闻岳突然想起这事,公主未嫁,身为公主陪礼人的顾静兰如何能出嫁,不过他当时满脑子都是那一箱箱的聘礼,哪想得起来这些。如今聘礼已收,生辰八字都交由媒婆送了出去,这事更改不了了,是以只能硬着头皮说道:“这自然是等公主选定夫家后才嫁过去。”
时于归摇了摇头,没想到他连这话都说得出口,可见当真是猪油脑子,心想真是歹竹出好笋,顾闻岳这样的人竟然能生出顾明朝,说他是另类的幸运儿也不算过分。
“胡说八道,公主婚事是皇家盛事,如何需要尔等置喙,切莫再提此事,不然一个罔议内宫之事的罪名落下,侯爷自己不要命了,难道连侯府百年基业也不要了吗?”温大娘子连声怒斥道,背后冒出一阵冷汗,顾闻岳此人说蠢笨如猪都是侮辱猪了,这话如何说得出口,当今能手这事的,只有圣人和太子殿下两人。
顾闻岳的脑子好不容易又想到这一层,手脚发软顺着椅子滑了下去,跪倒在地,连连求饶。
时于归垂眸,注视着顾闻岳,淡淡说道:“既然此事没有先例,那侯爷打算如何解决,这事若是传出去本宫的颜面,皇家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顾闻岳吓得涕泪纵横,连连求饶,但想着满屋的珠宝又说不出退婚的话来,他心里隐约觉得海家之所以看得上顾静兰便是因为她如今是公主陪礼人的身份,不然就是把顾雅兰顶替进去也是可以的,可奈何海家人看不上她。
他哭得大声,极为凄惨,不知道还以为时于归仗势欺人,温大娘子皱眉,又像呵斥他,又怕把这人吓到,只得轻声警示地说着:“公主还在此,哭哭啼啼是什么样子。”
“可聘礼都已收下拆封,这……”顾闻岳诺诺地说着。侯府其实之前也算不上富裕,这几年败下来早已捉襟见肘,海家人送进来的可都是钱啊,他心中尤为舍不得。
这话一说出,在场的诸位哪能不明白他话中深意。大娘子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又觉得有些好笑,更多的是心疼顾家兄妹竟然在这种人手中过了这么多年。
时于归也是失笑地摇了摇头,和颜悦色地说道:“本宫倒有一个好主意,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顾闻岳心中大为不妙,抬起头来,一脸狼狈地和时于归对视一眼,完全说不出话来。只看到她眉眼微挑,琥珀色的大眼睛冷得吓人,她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顾闻岳,嘴角弯起,一字一字地说道。
“给我砸!”
第66章 静兰婚嫁
葛生连跑带跳地走进西院, 原本哭丧的脸上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神情,一蹦三跳地跑到屋内。
顾静兰趴在顾明朝肩膀上,眼眶红红的,哥哥未来之前她一直忍住不哭, 刚在哥哥的安慰下便再也忍不住, 她虽然早已对顾闻岳失望, 却还是被今日的事情伤了心,一旁的顾明朝脸色阴沉, 眉心郁结。
这个事情并不难办,顾静兰身为公主陪礼人, 海家的目的不言而喻, 这事只要宣扬出去,顾家和海家都将承受不了□□攻讦,这也是海家火速带着聘礼挑着这个时辰来的原因, 但不论如何, 顾静兰今后的婚事便落下口实, 难以相看到好人家。
所以无论结果如何, 对他们来说都是两败俱伤,尤其大英国以孝为重,他们身为顾闻岳儿女这顶帽子便足以让他们翻不了身, 纵然他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好,占着一个长辈的位置便是占据了制高点。
当真是扶不起来的阿斗。
顾明朝有些疲惫地想着,侯爷真是越发糊涂了, 毫无防备地踩进别人的陷阱而不自知。圣人老矣,皇子年盛,这场变革迟早是要把大英国所有贵勋门阀牵扯入内。顾家虽是末流,但自从千秋公主选了顾静兰开始便已经入局, 这道理谁都懂,只有侯爷不懂,他向来只顾醉生梦死,目光短浅,这些东西他想都没有想过。
“大郎君,六娘子。”葛生兴奋地冲进来,他脸颊通红,眼睛发亮,嘴唇都在颤抖,“公主把东院砸了!”
他忍不住高声喊着,绘声绘色地比划着羽林军砸东西的模样,重点突出描述海府送来的十来箱的嫁妆被更是被砸得看不出原样。
“长丰将军一直看着侯爷,侯爷吓得不敢说话。”
顾静兰脸上露出喜色,睁着红肿的眼睛,确认了好几遍才接受公主是为她而来的事情,高兴地揉着帕子,一边是自己亲爹的卖女求财,一边公主为她出头,两相一对比,心中高兴之余便更是觉得难受。
“我们去东院吗?”顾静兰忍不住出声询问顾明朝。
顾明朝脸上的诧异一闪而过,他安抚地拍了拍顾静兰的手背,对着葛生说到:“公主为何回来?是乘坐圣辇而来,还是便服出巡。”
葛生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手指还在激动的余韵中发抖。
“是便服,门口也没有黄门,公主只带了一队羽林军,不过公主是和温大娘子在一起的,会不会是温大娘子找的救兵。”
顾明朝算着时间,摇了摇头。
公主送他回府后从四方街出去进入棋盘街,之后才会进入玄武街,玄武大街连接北门,若是入宫必定是从北门进去。而永昌侯府在南门朱雀街的南锣大街,要进宫就要从南门进入,一北一南,相隔甚远,不仅地点对不上,时间也是对不上。
“静兰你别过去了,我去看看。”顾明朝起身说道。
时于归到底是未婚公主,此事传出去有碍名声,之前安平县主一案众人本就对她怨言颇多,今天这事若是再传出去,必定又是一番波折。他心中着急,抿了抿唇,起身便要向外走去。
“哥,我和你一起去。”顾静兰急忙起身跟在他后面。
顾明朝站在门口制止她的动作,认真说道:“这事你不能参与,放心,既然姨母和公主都在,这事是不会成的。你先去洗漱,脸都花了,等会公主和姨母应该都会来的。”
这话说得顾静兰面色一红,可她站在原地,又有些犹豫地说着:“那哥哥也不合适去,到时候他必定又会迁怒你的。”
今日若是只有姨母一人在,顾明朝自然是可以选择不去,但这里还掺杂着时于归,他的理智告诉他应该等着她们回来便好,但终究不想让她独自面对侯爷这般拎不清的人,更不想看到她被侯爷气到。顾闻岳的行事风格,说话做事,没有一处不是令人恼火的,更别说时于归这般性子的人。
“侯爷糊涂,总归有人要去看着点。”顾明朝为自己找了个借口,也算安抚下顾静兰。
“可你去了,不是更加刺激侯爷。”侯爷那点小心思,西院里谁不明白,自己烂泥一般就见不得别人好。
顾明朝就像他的一根刺,以前老侯爷把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把他当成侯府唯一希望,而现在顾明朝年纪轻轻成为刑部侍郎,而他还是一个闲散侯爷,如此一来,更是被对比得一无是处,这对于懦弱无能且心胸狭窄的顾闻岳来说是不能忍受的。
顾明朝无奈地叹了口气,摇头说道:“公主还在那里呢,去吧,先去好好休息。”
顾静兰看着顾明朝带着葛生重重离开,她坐在椅子上,沉思良久,低声说道:“哥哥好像很关心公主。”
一直沉默不语的芍药,抬头只看到顾明朝的的衣摆在拱门处一闪而过,那个挺拔的身姿如院中青竹亭亭而立,皎然如风,敛眉垂首,柔声说道:“公主自然是与众不同的。”
顾明朝刚出了西院拐弯处,一个粉色身影便扑了过来,他眉心一蹙,向外一躲,粉色身影便跌落在后面的葛生怀里。
葛生吓得一个激灵,一把把怀里的人推开,一脸警惕。
“你来这里做什么?”顾明朝脸色不虞地质问道。
来人正是香姨娘,她浑身异香,身娇体嫩,媚眼含波地看着顾明朝,娇滴滴地说道:“奴家是来给大郎君送个东西的。”
只见她从怀里抽出一张纸来,那张纸轻飘飘一张,却让顾明朝神情一肃,瞳孔一紧,她见状捂着嘴娇笑道:“奴家想和大郎君做个东院的买卖。”
即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廊沿上缥缈的灯光在闪烁,但顾明朝还是一眼便看到纸条上的内容。他脸色更加阴沉,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着眼前娇媚的香姨娘,眼前的人依旧柔媚娇柔,看上去和所有内宅以色侍人的妾侍没有丝毫不同的地方,但她今日确实是打破了顾明朝的固有想法。
“你说。”他收回视线,淡淡说道。
众人口中的东院现在着实是热闹,羽林军可不是风花雪月,怜香惜玉的人,动作简单粗暴,效率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