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助她一臂之力,稳固位置而已,顺便留她和侯爷一条性命。”顾明朝感受到自己手臂上的力量,憋着笑说着。时于归面上是漠不关心的模样,耳朵却是听话地竖起来,这模样当真是机灵可爱。
时于归心中松下一口气,哼哼了几声,随即又皱眉问道:“这个香姨娘可比芳姬聪明些,吊死在顾闻岳这颗歪脖子树上做什么?”她嘲讽起顾闻岳可不顾及一旁的儿子,还好顾明朝对他这个名义上的爹早已失望透顶,闻言也不恼。
“世道艰难,香姨娘出身穷苦,又手无缚鸡之力,留在侯府是她自己的选择。”香姨娘因为貌美,被人贩子拐卖,也因为美貌被转手了好几次,侯府是她最后的地方。
顾闻岳虽然好色昏庸,但对女人都还是不错的,不打不骂,尤其是自己的妾侍一向视若珠宝,香姨娘也许正是看中这个,何况,顾闻岳身边与其留个和他同样拎不清的芳姬,不如换成机智懂眼色识时务的香姨娘。
时于归点点头,不过又用力捏着他的手臂,又酸溜溜地说道:“你倒是体贴。”
顾明朝这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感觉生死难题都没这么复杂,只好敛下眉不说话。
“你可别忘了。”时于归见他不说话,又哼哼了几句,一本正经地说道:“点水之恩,可得以身相许。”
第68章 于归上山
时于归大闹顾府的事情, 最终一个字都没传出去,不仅顾府没有漏出丝毫风声,连海家平白丢了一大堆聘礼也是一句话都不敢说。毕竟大晚上公主麾下羽林军直接扣押了海家家主的事情导致海家几位实权人个个人心惶惶。
公主连安平县主都敢拉下马,更别说一直靠联姻才能勉强在长安城中立足下去的海家, 还不是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不过长安城中倒开始流传千秋公主更偏爱顾静兰的消息, 有人看到公主深夜入顾府, 日上三竿还未离开,两人同塌而眠, 深夜谈心,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 活像站在两人后面亲眼所见。
不过谣言正中心的千秋公主赖床了!
日上三竿还没起床, 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躺得四仰八叉,众人束手无策, 还是长丰不知从哪里把立春找来, 立春亲自进屋才把时于归唤醒。
时于归睡眼朦胧被人拉扯起来, 任由立春带着小丫鬟给她穿衣梳头。立春昨夜在隔壁等了一宿没见公主回来, 还以为顾闻岳胆大包天竟敢扣押公主,正打算带人硬闯顾府,还好长丰的人来得及时, 说是公主在顾静兰屋里睡下了。
“公主昨日夜不归宿也就罢了,怎么还在客人家睡到这时。”立春一边利索地给她挽着头发,一边苦口婆心着。
时于归嘴里嘟囔着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被这样摆弄着都还迷迷糊糊的,好不容易上了桌子,喝了一口参茶,这才皱着脸清醒过来。
“这是六娘子早上为您做的, 都是您爱吃的。”立春见她清醒了,开始着手为她布菜,时于归咬着胡饼,胡饼面脆油香,表面闪着一层胡麻,烤至金黄,泛着点微微的油感,只咬了一口,时于归便满意地迷着眼。
她手边的馎饦盛在青白色陶瓷碗中,浓汤上漂浮着略大于拇指盖的面片,其中被切成丝的鸡肉和羊肉在浓稠的汤面中沉浮,鸡蛋打散隐约可见一点蛋黄的痕迹,汤中加了点姜丝去了腥味,闻上去只有蛋黄的香味和肉的味道,格外鲜美。
“静兰手艺真好。”时于归吃得异常满足,原本空荡荡的胃被填充得满满当当。她胃口极好,不一会儿就吃了两大张胡饼和一大碗馎饦,若干小煎饼,这才恋恋不舍地停了下来。
“公主你醒了?”顾静兰端着一碗色泽艳丽的酪樱桃入内,鲜红饱满的樱桃上浇着凝冻状乳白色奶酪,底部是一层厚厚的琥珀色的冰蔗浆,三色相交,口感香甜。
她一入内就看到桌上的早食被扫荡一空,只剩下零星的几块糕点盛在那边,脸上笑意加深,任何人看到自己做的东西被吃完都会开心。
她从芍药手中端下酪樱桃,眨眨眼兴致勃勃地说着:“我都跟哥哥说不用再去雀大街上朱大娘家买梅花糕,他不听非要去买,还说怕公主吃不惯咸口的东西。”
原本根本没打算吃梅花糕打算的时于归,把视线移到那盘被远远放置一旁的糕点上。
民间的糕点自然是比不上宫内御厨的形状精美,那盘糕点边缘甚至能看到中心三点红酥晕开的痕迹。这般品相放在以前是万万不能端到时于归面前的,但她今日却是越看越好看,连边角抹不平的细碎酥痕都觉得巧夺天工。
“本来打算吃的,谁知道前面的东西就把我吃饱了,哪里吃得到后面的。”时于归接过顾静兰手中的酪樱桃有一颗没一颗的捻进嘴里,眼睛还是一直时不时扫向桌角的那盘孤零零的梅花糕。
“早就听闻朱大娘家的梅花糕,想必顾侍郎花了不少时间吧。”时于归假装无意地问道。
顾静兰捂着嘴笑道:“可不是,葛生说哥哥寅时就起床了。”
时于归眯了眯眼,嘴角露出笑来,对着顾静兰说道:“这梅花糕百闻不如一见,今日承蒙顾侍郎才吃得上,可不能浪费,立春,打包一下,等会吃。”
顾静兰没想到时于归要把糕点打包走,惊讶地说道:“这糕点都凉了,不如我让侍女再去买一份。”
时于归挥了挥手,高兴地说着:“不用,我觉得挺好。”
芍药急忙拿来食盒,立春手脚麻利地装上,时于归吃完最后一颗樱桃,脸上的神情是难以言喻的高兴。芍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时于归,很快便低下头,沉默地站在顾静兰身旁。
“对了,你今日要上径山寺。”
径山寺自从受了了贪牵连,护国寺牌子被摘,径山寺闭门清修不接客。了凡临危受命成为新一届主持,很多僧人都耐不住别人的目光纷纷自请下山。
如今的径山寺只剩下十来个僧人,因为每年朝廷给的供奉取消了,径山寺只能靠种田维持生计,但人力有限,且山下的人对径山寺有偏见,他们的日子过得格外清贫。
本来他们也不会接受顾静兰的银子,只是半个月前,原本应该已经和母亲团聚的一一,又被发现出现在径山寺门口,哭得声若游丝,面色发紫,正在扫地的了缘一时心软还是抱了进来。
顾静兰本照顾了缘多日,想着当初腼腆的孩子现在沉默寡言,心中疼惜,隔三差五便上山,这件事也是无意得知,这才起了念头,以照顾一一的名义照拂一众僧人。
“一一已经大了许多,衣服都不合身了,这几日做了几件衣服打算今日送过去。”
“我也去看看。”时于归沉思一番,想着径山寺后山还是一个不稳定因素,又想着那个总是抱着顾明朝大腿的小和尚,心中微叹,有些可惜这个小师傅已经展露出的光芒却被残忍地人为熄灭了。
顾静兰面露喜色,笑道:“那了缘一定很开心,他其实可喜欢公主了,每次和您一起回来,都高兴好久。”
一行人说走就走,上了马车,顾静兰上车时,看到隔壁装潢一新的府邸,饶有兴趣地说道:“也不知是谁买了这户人家的宅院,好像还买了隔壁接连三间,据说还打通了墙壁,那个高高的阁楼就是新建的。”
时于归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小心翼翼地拿着一块梅花糕往嘴里塞,含含糊糊地说着:“哦,我忘了和你们说了,这是我买的。”
——真的还挺好吃的,甜而不腻。
顾静兰像是没听清一样,皱着眉迷糊了一会,突然脸色一变,失声说道:“你买的。”说话间连敬语都忘记了,可见确实是惊讶得难以想象。
时于归咽下梅花糕,嘴角舔了舔屑,论滋味这个梅花其实算不得上品,品相略差,糕皮不够酥软,但她依旧吃得津津有味,甚至有些意犹未尽。
“是啊,本来打算昨天给你们一个惊喜的,结果被顾闻岳给弄忘了,不过现在说也是一样的。”时于归摸着肚子,恋恋不舍地说着。
顾静兰还没从公主今日在四方街买了府邸这个事情你回过神,一路上心绪起伏不止,她恍恍惚惚地到了径山寺山脚,下车的时候,疑惑惊喜地问道:“公主为何买在四方街。”
四方街真不算是一个好地方,远离皇城,且在棋盘街的最里面,靠近北城门,北城门之外都是荒山野岭,连村落都没几个,勉强卡在长安城内,位置极差偏偏地皮价位高,但凡是有点积蓄的人家都会选择搬出去,还没见人一口气买了四块地皮的。
时于归闻言一点都不心虚,一本正经地说着:“四方街挺好的,安静。”
顾静兰要不是被这个消息震得有些迷糊,想必马上就能反驳她的这个言论。四方街没有大户人家的存在,住在这里的人大都整日为鸡毛蒜皮小事争吵,也有一些因为纨绔子弟败家的人最后落户这里,三更半夜都有人吵架骂街,一点都不安静。
但是她现在没法反驳,满脑子都是时于归在顾府买了府邸,她心思敏感,脑海中有很多想法,但又理不出具体的思绪来。
也许哥哥知道。她想。
径山寺门口的九十九阶阶梯因着无人踩压,石缝中冒出的杂草疯狂生长,已经长到能没过马蹄的位置,顾静兰和时于归一行人提着裙角艰难地走到大门口。大门倒还是崭新,朱红色大门在日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泽。
开门的是了缘,半月不见了缘身形抽长了许多,原本肥嘟嘟的脸颊如今削瘦了许多,他穿着破旧的灰色僧袍,手里握着扫帚,背上背着竹篮,里面放着同样瘦了不少的一一,一一还记得时于归她们,一见她们就呀呀地叫了起来。
了缘一看到时于归,脸上顿时露出局促的模样,低下头盯着脚尖看,脚下的布鞋隐隐可见脚趾的痕迹,看样子日子确实过得不好。
这番情景让众人心中都有些惆怅,径山寺一众僧人为了维护护国寺的头衔,兢兢业业,克己复礼,没想只是出了一个了贪,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方丈殉道,僧人零落,门口青苔横生。
“不请我们进去吗?”时于归叹气,低声说道。
了缘连忙松开门,示意她们进来。
“好久没见一一了,我来抱抱她。”顾静兰见篮子的体型比了缘还要大,把他压得直不起腰来,连忙借机说道。
了缘避开她的手,认真地说着:“一一现在越来越爱动了,怕顾六娘子抱不动她。”
他一转身,篮子的位置便转到时于归面前。时于归和趴在篮筐外的一一大眼瞪小眼,一一记吃不记打,完全不记得此人曾经对她的恶劣行径,高兴地露出笑来,伸出手来要她抱抱。
时于归抖了一下,下意识移开视线,突然觉得衣袖一紧,一低头就看到一一艺高人胆大,踩着背篓上的小横杆,半个身子趴了出来,扯着时于归颜色显眼的衣袖放在嘴里咬。
她心中一惊,不假思索地伸手把她抱住,免得她摔了下来。一一一靠近时于归便高兴地直蹦。时于归脸色大变,只觉得手臂上的人像是蛟龙过海一般,要闹得翻天覆地才肯罢休,眼疾手快地把一一塞进顾静兰怀里。
“她确实很闹腾。”时于归下了结论,非常认真地附和了缘的话。
一一换了个人抱也不恼,露出的小米牙逮着东西就咬,没一会顾静兰的肩膀就湿了。
“这个年纪的小孩本就闹腾,一一算是好的了。”顾静兰摸了摸她细软的头发,玩笑说着。
“两位施主来这里做什么?”了缘见一一主动投向别人的怀抱,一板一眼地问着。
他们穿过寺庙来到僧人住的地方,一间间平矮低房前种了无数蔬菜,数个穿着灰旧僧服的人在劳作,其中还有两个和了缘一般大小的沙弥拿着比他们还高的锄头艰难地松着土。
“来找你师兄,了凡师傅。”时于归扫视一周,眉头微皱,径山寺的深规戒律本就严苛,众位僧人一向以清苦著称,如今更是显出苦行僧的模样。
不远处的后山被烧得灰败阴沉,连绵起伏的青山上,这么一块灰黑色的印记像是一道疤,尤为刺眼,更像是如今径山寺僧人心口的一把刀,他们近乎自虐地日日观看,那把刀就一日复一日地插在心口,日日流血,夜夜化脓。
“你找师兄?”了缘有些惊讶又有些害怕,紧张地盯着时于归。
这话有些大声,在地里劳作的僧人中有人抬起头来,面容清秀,两颊凹陷,倒是露出一丝惊心动魄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滋味,在他空荡荡的僧袍下,露出骨瘦嶙峋的手腕拿着锄头,平和空洞的目光看向时于归。
了凡带着时于归去了方丈室,一鸣方丈圆寂后这里便是了凡的住处,他没有为自己取佛号,依旧顶着了凡的名字。
“方丈打算就这样下去。”时于归坐在蒲团上,接过那盏苦丁茶,只是闻着味道便觉得苦涩难忍。
了凡唇色发白,合掌说道:“一切我今皆忏悔 罪从心起将心忏,径山寺罪孽深重,唯有苦行才能赎罪。”
时于归打量着这个狭小的方丈室,最后看向一脸憔悴的了凡,手边的苦丁茶味道实在苦涩。她向来不爱吃苦,便移到一旁,饶有兴趣地说着:“都听闻佛家的课诵,是早发愿,晚忏悔,你日夜忏悔满天神佛会不会也不想听了。”
了凡拨动佛珠的手一动,敛眉说道:“公主言重了,我今皈命礼,心灭罪亡两俱空此为真忏悔,这已是我辈所能做的最简单的忏悔。”
时于归嗤笑,她把桌上的苦丁茶扫落在地,粗瓷茶杯发出刺耳的声音,门口了缘大叫了声师兄,想要推门进来。
“出去。”时于归厉声呵斥道。了缘从未听到过时于归这样说话,严厉威慑,似如刀剑林立,刹那间便是要取人性命。
“你看看外面,那些愿意陪你留下来的人,他们做错了什么,确实是没人会原谅了贪,但他们不应该陪着你去忏悔,要忏悔你自己愿意便自己去,何苦拉人一起下地狱。你们已经失去了护国寺,失去了一鸣大师,甚至失去了曾经一起生活的僧人,光是口头上的忏悔有什么用,至今毫无音讯的人根本感受不到,他们的家人往后余生都不会再受到佛法感化。”
时于归并没有收敛声音,原本围绕在门口的僧人能清晰地听到她的怒斥声,不一会儿门口传来细细的抽泣声,是几个小孩的声音。
了凡面色惨白,颧骨却是发红,他紧紧捂住手中的佛珠,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才不会被地狱门口的往生河下的水鬼拉下无间地狱。
“后山连绵无际,谁也不知道那个长着黑痣的人会不会再出没,从而祸害到更多的家庭。”了凡浑身一颤。后山对于如今的径山寺众人来说是一道久久不能愈合的疤,他只要听一下便觉得心如刀绞,身似坠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