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记忆里那原本已完全模糊了的小小身影便清晰了起来。
“嗯。”宁远县主哽咽着点了点头:“我还记得你把石榴汁打翻在我绣的刺绣上。”
此话一出,两人便都笑了。
破涕而笑。
但重逢的喜悦才涌现了没多久,便又被赵灵微后知后觉的那句话所浇灭了。
“你怎么今天突然来这里?汉阴王同你一起来的吗?”
宁远县主攥了攥手中的请帖,摇了摇头道:“我就自己一个人,来赴宴。”
*
“谁愿献女?”
金碧辉煌的大殿上,天下女主向殿内的皇亲国戚如此问道。
这并不是平日里文武百官上朝的宫殿。与之相比,它小了许多。
但女皇的气势却并未因此而削减哪怕半分。
当今圣上的名字鲜有人知晓,世人只知她姓陈,给自己定下的封号则是慈圣皇帝。
她今年已六十有七,看起来却是与老妪之类的词毫无关系。
能够在先皇的后宫中集三千宠爱于一身,慈圣皇帝在年轻时自是一个绝世美人。
而现在,她的脸上虽然长出了不少皱纹,却是在至高权利的浸润之下,生出了一股锋利的霸道之美。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被丢了下去,那些往日里咄咄逼人的男人们便都低着头,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好一会儿之后,才有人小心翼翼地向外走了一步,深吸气了一口,哭道:“陛下,我已经有一个女儿嫁去匈人那里了。”
慈圣皇帝身边的一名女官很快就在她耳旁提醒了她那位公主的名字。
——“宁国公主。”
慈圣皇帝很快便说道:“宁国公主和亲,那已经是十七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她嫁的是老匈人王的太子。老匈人王的太子虽没有成为新的王,但宁国公主对我大商已有贡献。”
在这样的一句话之后,慈圣皇帝停顿了片刻,并用比刚才更高一分的音量再次问道:“谁愿献女?”
她的侄子,此时在朝堂之中势力已如日中天的信王便在此时开口道:
“回陛下,臣听闻皇嗣之女晋越县主现年十七,美艳不可方物,性柔静,或可嫁予匈人王。”
这就很有趣了。
慈圣皇帝轻笑起来,她看向自己的儿子,问道:“皇嗣,你怎么看?”
在自己这位母亲的面前,皇嗣向来就是唯唯诺诺的。
当他被问及这样的问题,哪怕涉及到的是自己女儿的终身大事,他也依旧是连抬头看那殿上之人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他只是把头低到了尘埃里,仅仅是维持了声音的平稳道:“儿臣没有看法,一切但凭陛下决断。”
也就是在此时,一位言官从队伍里向外一步,开口说道:“臣有话要讲。”
“说。”
言官:“晋越县主或许的确美艳不可方物,却行事却颇有些乖张。”
慈圣皇帝脸上笑意不减:“哦?此话怎讲?”
言官:“近日以来,晋越县主频频在酒楼和茶馆会见男子,且不遮面,不坐车,还在国子监门口与陌生男子调笑,将国子监的一名老师气得昏倒在地。”
此话一出,殿内的宗族成员便都议论起来。
这名言官却还接着直言道:“晋越县主先是在醉仙阁见了北女王国的归昌王石汗那。而后又在灵隐茶楼见了千牛卫中郎将孙昭。”
殿内的议论声原本只是如蚊蝇一般。
而在言官说出了归昌王石汗那的名号以及孙昭的官职时,那议论声便一下高涨了起来,甚至能让站在最前排的信王与皇嗣都能隐约听清他们正在说的话语。
“这!”
“晋越县主当真如此大胆?”
“归昌王是何许人也?”
“那可是千牛卫中郎将!”
说罢,这些人似乎才意识到,言官口中的千牛卫中郎将孙昭……他不就正在殿内站着吗!
倒抽气声便在此时齐齐响起,而言官的话则还在继续。
“之后……”
殿内的人都惊了,这、这……都这样了,还有之后呢?
言官:“之后她还与归昌王一同去到了昨日国子监的问难会,在会上就当日议题高谈阔论。”
当言官终于表示自己说完了,殿内便安静得连一片树叶被吹落在地的声音都变得格外清晰了。
慈圣皇帝脸上的笑意终于减了几分,她出声唤道。
“孙昭。”
“臣在!”
一直安静地守在皇帝身边的锦衣武将终于不卑不亢地应声。
慈圣皇帝:“你来和大家说说吧,那日你与晋越在灵隐茶楼内,都说了些什么,又是做了什么。”
孙昭的年纪虽不大,但他从十四五岁起,便是护卫在慈圣皇帝身边的千牛卫备身了,已在慈圣皇帝的身边待了好几年,是为中书令的嫡次子。
孙昭沉声道:“回陛下,卑职与晋越县主一同在灵隐茶楼内坐了半个时辰。县主说,她有一事相求,希望卑职把此事告诉他人。”
慈圣皇帝:“那你说了吗?”
孙昭:“卑职把这件事告诉了家中兄长。”
慈圣皇帝:“除此之外呢?”
孙昭:“没了。此事关系到县主的声誉。是以……卑职不敢。”
才沉默了几息之后,慈圣皇帝便在殿内众人的惊疑不定中大笑起来。
她说:“好一个赵不惧!这丫头可真是我的好孙女,竟颇有我当年风采。但她却是托错了人。孙昭,你可真是辜负了晋越的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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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太液池边,匈人使团带来的舞姬与乐人正在献舞。
这些匈人舞姬要比大商的女子要高一些,所穿衣装则更是要轻薄了许多。
但她们却与神都各色酒肆里的胡姬有所不同。
并不柔媚,且还给人以飒爽之感。
那充满了草原风情的音乐与舞蹈实在是大胆豪放,让人耳目一新。
但坐在宴席之上的宗室贵女们却是在无心欣赏。
负责主持这场宴会的承安公主目光向下扫去,也不知是在欣赏匈人的舞蹈,还是在物色将会被送去与匈人和亲的女子。
赵灵微与宁远县主这对赵姓王朝的堂姐妹被安排在了相邻的位置。
此时正好是吃樱桃的时节。
颜色鲜亮的樱桃被盛放在晶莹的琉璃碗中。而在樱桃的旁边,则还放着一小碟糖蒸酥酪。
即便是在神都,樱桃也是十分珍贵的。
宁远县主在去到了汉阴之后便再没吃过樱桃。
在其她赴宴的女孩还在惴惴不安的时候,她已克制不住地将那一小碗樱桃沾着甜酥酪吃得差不多了。
当她拿起碗里的最后一个樱桃时,赵灵微便将自己的那碗还未动过的樱桃放到了宁远县主的面前。
她早就注意到了宁远这边了。
在宁远停下动作来,看向她的时候,她便压着心中的苦涩,微微笑道:“昨日我贪凉,吃了冰。今日就不好再吃这冰镇过的樱桃了。不如宁远替我代劳?”
宁远县主哪能不明白赵灵微的用心?
但她刚要道一声谢,坐在对面的溧阳县主便高声说道:“也把我的这碗樱桃拿去给宁远吧。”
为舞姬伴奏的乐人此时刚好一曲奏罢,因而陈伊水的这句话就变得格外清晰,让前来赴宴的每一个女孩都能听到。
但她却不以为意,并在身后的宫女接过她的那碗樱桃后说道:“还有这碟酥酪,也给宁远一起送去。好容易才回一趟神都,宁远爱吃什么,便多吃一点罢。谁知道这一次吃完,下次又得等到何时呢。”
这番话语自是给宁远县主带去了难堪。
虽然陈伊水没有明说,但她话里话外的,分明都在笑这位昔日太子之女是在乡野之地长大的,平日里连樱桃都见不到。
这些从小就在神都长大的宗室之女几乎是全都看向了宁远县主。
宁远县主在来到宫城之后,本就有些惊魂未定的。
此时被这些贵气逼人的,比她还都要小了那么几岁的女孩看着,她都几欲钻到桌案之下去了。
偏偏那宫女此时还为她端来了陈伊水的那碗樱桃,让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怎料向来为人低调的赵灵微却在此时伸出手去,从宫女端着的琉璃碗里拿起一颗樱桃,也不怕人笑话她吃法粗鲁,就把樱桃直接放进嘴里嚼了起来。
硬茬在此!
在承安公主的相望下,赵灵微一副欣赏美味的样子。
在吐了核之后,她便说道:“不错,表姐赏赐的樱桃果然清甜可口。那我们是不是要赋诗一首,用以抒发对此等赏赐的诚惶诚恐?”
一旦用上了“赏赐”一词,赵灵微给陈伊水戴的高帽可就厉害了。
她这显然是在讥讽陈伊水过分傲慢,分明与宁远县主同是县主,却处处摆出高人一等的做派。
陈伊水:“晋越,你在数日之内几次三番不坐车、不戴帷帽骑马上街,还私自会见外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已是行为不端。今日到了宫城之内,在承安公主的眼皮底下怎么还要如此惹是生非?”
陈伊水本就已让赵灵微心生不悦,见自己的这位表姐还要把承安公主也搬出来,则更是新仇旧怨加在一起。
赵灵微:“别人分明都还没说愿意要你的东西,你就自作主张让宫女给宁远送来,让人不想拿也得拿,这不是赏赐是什么?”
陈伊水:“你!”
赵灵微:“一碗樱桃罢了,用得着这么惺惺作态吗?真要这么大方,怎么不把你府上的樱桃树也一并送给宁远?就给人送去汉阴,这树在汉阴要是养不活,就不算。”
满座皆惊。
在座的女孩既都是在神都长大的宗室之女,便都在过去或多或少地见过赵灵微几次。
但她们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皇嗣的女儿居然是这等性情中人。
不,这样的赵灵微,她们似乎曾听说过。
但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的传言说……她对着一位郡公之女射了一箭。
那一箭还正中发髻,把人钉在了树上、吓得做了三天的噩梦。
但她们后来每每见到赵灵微,都是嘴边带着一抹笑的样子,也不怎么爱说话,便以为那都是假的。
但现在……
陈伊水显然不知道皇嗣的这个女儿今天到底发的是什么疯。
可赵灵微今天打算做的大事里,她陈伊水怕是还排不上名。
罢了罢了,也给你安排个号吧。
在陈伊水的一声“放肆”中,赵灵微直接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并从宫女的手中直接拿过了那个琉璃碗。
她闭目沉思了片刻,高声念道:“春归去时樱桃红,花落水中见伊人。”
坐在主座上的承安公主笑了起来。
赵灵微此刻念的,分明就是那本酒令集上的句子。
并且这句诗也恰好就把樱桃以及陈伊水的名字给串上了。
陈伊水自是知道那本酒令集的。
不仅如此,今日来到宫中赴宴的宗室之女中,也不止是一人看到过那本酒令集。
毕竟,谁家还没个在国子监里念书的兄弟呢?
现在那本集子上的诗被赵灵微在此等宴席上冷不防地说出来,她根本就是满脸通红。
没辙了吧?
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把后面的诗全都给你背出来。
赵灵微虽没把这句话说出口来,但她看向陈伊水时的盈盈笑意已让人明白了她的意思。
于是她又把手中的那碗樱桃又拿了回去,放到了宁远县主的面前。
“宁远,诗我已经替你对上了,这碗樱桃你可还要?”
赵灵微本以为自己的这位堂姐会对自己摇摇头。
那便让她达到目的了——有什么冲我来,别去找宁远,这事和她没关系。
可宁远却是在和她对上视线后点了点头道:“要的。”
赵灵微的眼中闪过诧异,而慈圣皇帝那边的千鹘卫已来到这里,把皇帝要宣晋越县主的话给带到了。
千鹘卫乃是慈圣皇帝在登基之后创建的。
同千牛卫一样,千鹘卫也是穿着锦衣,能够带刀侍奉在皇帝身边的侍卫。
但与之相对的是,千鹘卫的人数要更少,且成员皆是女子。护卫起女皇来,自是更为称心。
这分明应该是一场沉闷的宴席,却因为赵灵微而变得一波三折。
但赵灵微却对眼前的变故一点也不惊讶,仿佛她早就已经料到了此事。
“晋越要离开片刻,堂姐自己小心。实在是被人为难了,就坐去姑姑身边。姑姑会护着你的。”
宁远县主忙点点头,回了一句:“晋越也要小心。”
赵灵微沉下气来,跟着过来寻她的千鹘卫一同离开。
“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卑职姓仇。”
“原来是仇将军。”
此话一出,原本还是面无表情的英气女子带着些许的不悦看了赵灵微一眼。
“县主的消息真灵通,卑职是在四日前被陛下提拔为千鹘卫将军的。”
赵灵微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误会了,连忙解释道:“我不是托人打探了仇将军的消息。实在是因为我认出了将军佩刀上的花纹,心中喜不自胜,所以才这么说的。”
女将军看了一眼自己佩刀上的繁复花纹,收起情绪。
“紫宸殿离此处尚有些距离,为免让圣上久等,还请县主与卑职一道骑马前往。”
仇将军原本还打算协助赵灵微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