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命途坎坷,生涯跌宕, 钟不愧被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鸟生撕扯得有点精分,在外人面前放不下架子,在熟人面前又端不起架子。
面对舒凫,他发自内心地感到迷惑——
这个自称他“嫂子”的小女孩,究竟算外人,还是算熟人呢?
在“嫂子”面前,他这副高深莫测的仙君派头,究竟是摆,还是不摆呢?
“好了前辈,我们不开玩笑。”
幸好,舒凫急于讨论正题,皮了一下便立刻收心,没有让他为难太久。
“我名叫舒凫,是应龙君的弟子兼道侣,剑法师从凤君和明潇真人……此事说来话长,我们暂且不提。”
钟不愧:“……”
——那还真是挺长的吼!!!
你这个小姑娘,一看就有点东西!
不愧是我嫂子!
……咦,他怎么这么快就接受了?
唉,算了算了。
不就是吃嫩草吗?小意思,应龙君那种老阴阳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慢着。”
见舒凫风风火火,钟不愧开口唤住她道,“小姑娘……不是,小嫂……也不是。罢了,我还是叫你舒凫吧。”
“此地是我识海,时间流逝与外界不同,你不必如此焦急。”
舒凫:“哦……”
——您的意思是,咱俩不用理会赵九歌那厮,可以悠闲地坐下来喝杯茶,再嗑点瓜子什么的?
钟不愧倒是没请她喝茶,径自接下去道:
“舒凫,你有孤光剑在手,身上又有鸑鷟气息,这才得以进入我识海之中,发现我被困的元神。此前你在外游历,是否遇到机缘,获得了我留下的灵力?”
“不错。我在魏城发现了前辈的日记,机缘巧合之下,接受了日记中封存的灵力。”
舒凫点头应道,回想起白鲸的叙述,不禁又有几分黯然,“前辈,我听说您救助他人以后,经常挂念于心,频频上门探望。”
“莫非,当年姚、魏两城的‘花童’,一直让您记挂在心……”
“‘花童’?”
钟不愧反问道,“哦,我想起来了。此事说来简单,我多次仗义救人,不料恶徒待我离去后反扑,变本加厉地报复,我一番苦心每每付诸东流,方才有了这个习惯。”
“但是,花童……当年姚魏之事,我不是处理得很好吗?难道那些人没有依我所言,建立祠堂,日夜祭拜忏悔?”
提及花童,钟不愧若有所思,面具般的肃穆表情微微松动,不自觉地流露几分自豪之色。
“在我看来,那是我为数不多的骄傲。所以,我特意在洞窟中留下日记,希望传颂于后人。……倘若有朝一日,能让父亲和应龙君看见,那就再好不过了。”
说到此处,白发仙君深邃如镜湖的眼眸中,依稀有期待的微光一闪而过。
“如此说来,应龙君当是看见了?”
舒凫:“…………”
说的也是。
如果“不愧大哥”得知姚魏之人阳奉阴违、文过饰非,花童化为怨气冲天的厉鬼,以他耿直火爆的性格,想必不会袖手旁观。
也就是说,在他游历途中,有心匡扶正道却事与愿违,花童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这三千年来,他的善意究竟被辜负了多少次呢?
究竟有多少次,他一心行侠仗义,换来的却只是冷眼与欺瞒?他以为皆大欢喜,背后却潜藏着暗无天日的深渊?
即使是高悬于顶的太阳,也不可能照亮每一个黑暗的角落。
更何况,钟不愧孑然一身,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
“……”
舒凫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向他道明真相。
至少,现在不是追忆往昔的时候。
——关键在于,她终于找到了真正的小紫鸭!
那可是紫鸭啊!
五凤四缺一,让他们足足寻找二十年的紫鸭!!!
“前辈,我另有一事,需要劳烦您援手……”
“嗯?你且说来听听。”
听她陈述来意之后,钟不愧干脆地一口答应道:“为了净化魔气,你们需要鸑鷟帮忙?好说。你助我脱困,我自有办法。”
“多谢前辈。”
舒凫自诩沉得住气,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也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的笑意浮上眉梢。
“对了,钟前辈。晚辈冒昧一问……鸑鷟一族,不会只剩您一人吧?”
“非也。准确的答案,就连我也无法告诉你。”
钟不愧解释道,“三千年前,应龙君镇压封印之后,龙族和五凤元气大伤,又遭到魔修报复。有人强硬,有人退缩,彼此意见不合,只能各奔东西。”
“其中,青鸾一族为了避免后辈罹难,便选择举家归隐,不问世事。”
“我原本也想这么做,可是天大地大,少年人壮志凌云、心在四方,怎能偏安一隅?况且,应龙君和父亲他们若是回来,需要五凤援手,也该有人接应。”
——所以,钟不愧想出了一个简单、粗暴,而且笨拙至极的方法。
战火平息后,他遣散所有族人,勒令他们改姓(“姓氏只是一个符号!鸑鷟的传承在于精神!”),放心大胆地自由通婚(“血脉只能代表力量!比起力量,勤奋和品格更为重要!”),不必再像传统族群一般聚居,可以行走天下,寻找心仪之处安家(“距离不是阻碍!只要心中光明,身在天涯海角,都能仰望同一轮月亮!”)。
就这样,在钟不愧的大力推动之下,鸑鷟一族隐没世间,散入千门万户,真正做到了“旧时王谢堂前燕(凤),飞入寻常百姓家”。
“难怪我们遍寻不得。原来,他们早已放弃了‘鸑鷟’的身份……”
舒凫感叹不已,又是钦佩又是后怕,“若不是遇见您,那便当真是大海捞针了。”
“身份?鸑鷟有什么身份?”
钟不愧不以为然,“天神血脉,天赋异禀?那都是身外之物。你一个凡人,不也走到了这一步吗?”
“说到底,凤凰也好,鸡鸭也好,骨子里都没什么区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话听着糙,却颇有几分道理。”
“我父亲这一生,专心一念,只希望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他常常挂在嘴边,说鸑鷟不重要,钟家不重要,实实在在的‘人’才重要,功成不必在我。”
“只可惜,当年我还不明白……”
说到这里,白发仙君低眉敛目,历经三千年风雨洗礼的面容上,第一次浮现出些许怀念的温情。
“如今,我族虽然天各一方,却能安居乐业;我毕生所学,也能通过紫微仙会传承,惠及天下英才。我终究不愧此生,对父亲,对鸑鷟先祖,也算是有个交代。”
钟不愧。
终不愧。
钟顶天为他取的名字,仿佛一个悲壮的预言。
舒凫听得又是鼻酸,又有几分埋怨,一时间哭笑不得。
她苦笑道:“前辈高义。只是这样一来,却让我们找得好苦,险些功败垂成……”
“抱歉,这是我的疏忽。”
钟不愧坦然承认,“我不想让鸑鷟后人承担这一切,所以……我一直在等你们。我想,应龙君若是回来,或者龙族需要鸑鷟援手,只要找我便是。”
舒凫:“……”
——个人英雄主义要不得啊,前辈!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还是热泪盈眶,被“个人英雄主义”感动得不行。
更令她动容的是,这位盖世英雄,如今龙游浅水,困囿于方寸之间,带着几分黯然神伤的表情,轻声向她说道:
“我……终究还是太老了。”
“我力有未逮,无法挫败凌山海,也战胜不了赵九歌。孤身一人逞勇,落得这般田地,都是我刚愎自用,咎由自取。”
“前辈,您别这样——”
舒凫刚要开口,却被他抬手止住:“不必宽慰我。我本以为万事休矣,还能在这里遇见你,想来也是天意。”
“既然如此,不妨一试。”
“一试?什么……”
话音未落,钟不愧一振袍袖,伸手按上舒凫头顶。
业火灼烧的炼狱之中,似有一阵清风拂过,吹起了他的白发与衣袍。
世有豪侠,霁月光风。
“我修行千年,精粹不在躯壳,而在元神。”
“小姑……嫂……咳,舒凫。你身怀鸑鷟灵力,我便将元神之力借你,还请你代替我这老迈之躯出手,将赵九歌斩于剑下。”
“啊?等一等!我不——”
舒凫还来不及拒绝,便只感觉一股沛然灵气灌顶,将她冲了个张口结舌,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只能拼命蠕动嘴唇,摆出一连串呼喊的口型:
——是“借”对吧?!
——你只是暂时将功力借我,不是“传完这个功我就当场去世”的外挂工具人套路吧!!!
——前辈,你把话讲清楚,不然这人血……鸭血修为我吃不下去啊!!!
“…………”
钟不愧没有回答。
隔着千万里的遥迢山水,千万年的严酷风霜,面向旧时龙凤的“传人”,他阖上一只眼睛,翘起两边嘴角,露出个顽劣少年一般的微笑。
“告诉应龙君,我一直很想念他们。”
“但不必为我难过——这一生,我虽然辛苦,却过得很快活。就像他们一样。”
最后的最后,在逐渐模糊远去的风景中,舒凫听见他纵声长笑:
“少年只道江湖好,好梦倥偬少年老。老来倾杯还醉笑,笑我平生不逍遥……”
“‘不逍遥’,哈!想不到,我一生寂寞,到头来还能手刃仇人,痛痛快快地逍遥一回!!”
“快哉,快哉!!”
……
“…………”
骤然降临的黑暗中,舒凫紧闭双眼,在内心反复告诉自己:
别低头,道冠会掉;别流泪,魔头会笑。
她这一生,有太多见不得的事情。
见不得浮云蔽日,见不得明珠蒙尘,见不得英雄气短,见不得美人白发。
一旦见了,哪怕事情没有发生在她身上,她也会觉得气闷、委屈,怒火中烧。
一言以蔽之,就是“不爽”。
所以,作为(自封的)爽文女主,她现在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斩!”
就在意念回归躯体那一刻,孤光剑便已出手。
她与钟不愧长谈半刻,但对于赵九歌和旁人来说,这一切只发生在转瞬之间。
“什么……?!!”
一时间,就连老谋深算、叱咤风云的天魔也无法理解,为何这小丫头原地驻足一秒,双眼一闭一睁,便好像临阵悟道一般,气势陡然一转,身上爆发出汹涌骇人的灵力。
他看得清清楚楚,她方才还气空力竭,摇摇欲倒,分明已是强弩之末。
为何只在一瞬间,她便如闪电般欺近他身前,手中长剑洞穿了他的胸口?
与此同时,赵九歌也察觉到来自体内的变化——
他与钟不愧缠斗二百余年,终于攫取大半的元神之力,竟然像破了个洞的水球一样,开始源源不断地流失!
“钟不愧,你做什么?!”
赵九歌惊怒交加,深渊般的眼瞳中头一次流露动摇,“你——你将元神之力给了这小丫头?你可知道,我不过是一道分神,还能回归自己的肉身,你这是自取灭亡!”
——回答他的,是钟不愧痛快淋漓的长笑,以及瞬息间席卷全身的烈火。
火光映照间,“紫微仙君”的表情变幻不定,忽而欣慰畅快,忽而愤怒狰狞。
舒凫依稀看见,他似乎将余光转向谢芳年,有些困惑,又有些释然地微微一笑。
……凤哥,你来啦。
你和我一样,也变了好多啊。
不过,虽然物是人非,咱们到底还是见上面了。
我见过应龙君的道侣,都说夫妻一体,也算是见了他本人吧?
只是……
我这三千年来所做的一切,你们会不会夸奖我呢?
若有可能,真想听一听啊。
……
“不愧?!!不愧!!!钟不愧————!!!!”
只是一个眼神变化,谢芳年便足以分辨真伪。
然而,就在他像当年的风远渡一般放声高喊、伸手向前的同时,钟不愧的身躯便已在火焰中消失,徒留一袭青衫委地,如同一朵从枝头坠入水中的茶花。
“————”
刹那间,万籁俱寂,天地无声。
唯独谢芳年伸出的手,舒凫垂落的剑,就好像一个荒诞不经的玩笑,徒然悬在半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