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在旁边听着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幸好姚姨娘如今不在府上,您这话要是让她听到,定是要嘴都气歪了。”
云露华好奇,问为什么,金凤说,“因为姚姨娘的大名叫姚小宁呀,她平素最爱自诩风雅,之前还特地请人进府学煮茶插花,要是听到您说俗不可耐,岂不是要气坏了。”
云露华扯了一下嘴角,冷笑道:“听到又如何,原就是个卖花女出身的,抖擞遍那几根冠羽,她也成不了凤凰。”
她偏头,“我想想叫什么,嗯...就叫纤云,好不好?”
主子愿意给改名,说出去脸上也有光,小茵自然是满口欣然应下,即刻磕了个头,“奴婢往后就叫纤云了,多谢姨娘赏名。”
云露华也没多留下,挥了挥手叫她下去,转头见刚才还嬉笑的金凤如今怅怅若失,连叫她好几声才回过神。
金凤用手背抹了一下眼角,云露华知道她为何落泪,亦是看向窗外流云。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我记得你和玉鹿刚到我身边时,才六七岁大,玉鹿比你高些,头回见面时就拉着你给我磕头,说你是她妹妹,很是照顾你。”
金凤吸了一下鼻子,“是...其实玉鹿比奴婢还小两个月,但个儿高胆又大,第一回 见到姑娘时她就敢拉着奴婢,说是她妹妹,那个时候姑娘也差不多一个年纪,穿着一水碧色的小衫,端坐在那里,远远望过去,像仙女一样好看。”
云露华替她擦掉残留的泪痕,温温柔柔道:“那时我问你俩叫什么,一个说叫小四,一个说叫小五,我当时愣住了,后来才知道你们原都是打小就在人牙子手里大的,没个正经名字,便按照顺序小四小五的叫,然后我就给你们改了名儿,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望咱们三个的相逢便如这诗一般。”
金凤腼然笑了,往她的话下接,“结果下午夫人就知道了,说露字冲了您的本名,叫重新改一个,姑娘不肯,问奴婢们喜欢什么,奴婢说喜欢好看的鸟,玉鹿说喜欢老虎,您就说凤凰是最好看的,便将奴婢改叫金凤,但玉鹿却没有照她喜欢的改,为此回去的路上她还跟奴婢抱怨来着。”
说起小时候的事,总是欢快雀跃的,云露华也跟着笑,“哪儿有姑娘叫玉虎的,左右鹿和虎一样都是在山里跑的,玉鹿更好听。”
金凤笑着笑着又哭了,攥着她的手,泪眼婆娑道:“可她不在了....十年了....到现在她连一座牌碑也没有...”
玉鹿是云家落难时一起死的,她死在刑场上,尸骨就被人随意扔在了乱葬岗,后来再去寻,已经被野狗啃食的所剩无几,收殓好后埋了,她作为罪臣家奴,至今都不能立墓牌。
不止是她,当年云家那些人,都是如此。
只要云家一日未翻案,他们就一日不能立墓牌,正大光明的受超度。
云露华任由人攥着自己,丝绢在掌心已拧成一团,她轻轻安慰人,也在安慰自己,“放心,放心,我一定会让她有立碑的那一日。”
第10章
一千两送到云露华手中时,是画交出去的第三日早上,沉甸甸的大红檀盒摆在桌上,她拿起一枚银锭子,在手里掂着分量,唏嘘不已。
“一千两就有这么多,那一万两,十万两,岂不是要摆满了。”=初~雪~独~家~整~理=
她对银钱没什么概念,从前觉得左不过黄白之物,竟会有人为了它折腰卑膝,简直是俗气至极,但真的到这个田地,才发现吃穿用度样样离不开它,这才品呷出那些贪财之人的心思。
谁不想吃好的用好的穿好的呢,就算你不想,也会不忍心看自己家里人为了银钱勒紧裤腰带,日子过得紧巴巴,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如她这样靠一门手艺换钱的世道上可不多见了,一幅画就能换一千两白银,那更是凤毛麟角,怪不得就会有人起些歪心思,从旁门左道上捞钱。
正因如此,云露华才更愿意相信,自己爹爹绝对是清白的,那样的位高权重,广受敬德,人生活到他爹那个位置,已经是什么都不缺了,怎么会为了钱去做那种事。
金凤也是头一回见到那么多白银,睁大眼睛看着那一堆银子,“姑娘,您说买画的人为什么不拿银票来,反而换成了五十两一锭的银子,从前您卖画出去,人都是拿银票来的。”
云露华清点着数量,随口道:“不知道,许是他没有银票吧,理会这个干什么,拿银子来岂不是更好,拿出去花也方便。”
金凤想不通,遂也不再去想,帮着人一起点银子,正好足足二十大锭,那原先放银子的乌木小盒在它面前显得十分寒酸,云露华将小盒往她手里一放,嫌弃道:“拿走拿走,你留着平日里做打点用,别搁在我这儿了。”
金凤眉花眼笑,姑娘吃肉她喝汤,有这银子放在身上,平日里办事就方便多了。
点完银子后,云露华问她,“天香阁的百花膏一盒五十两,一幅画能换一千两,那就是能换二十盒百花膏是不是?”
金凤吓了一跳,忙道:“您可不能这样,哪儿能将这些钱都拿去买百花膏了,眼瞧着要入夏了,您这里,还有燕姐儿慎哥儿都要换轻薄的纱绸衣,还有屋里要用冰,这些开销都不小,咱们得紧着些花销。”
云露华顿时蔫儿了,看着那一叠叠高起的银锭子也觉得没意思,“那我什么时候才能用上天香阁的东西呀,要不,我再画几幅?”
金凤盘算了一下,说不妥,“物以稀为贵,您要是天天画,再卖出去可就没这个价了,您这样,还跟从前一个规矩,一个月出一幅画,这样每个月都有一千两左右的进项,待您积攒了些家底,就可以用上天香楼的东西了。”
云露华趴在桌上,摆弄着十指纤纤,细还是细,白也白,就是怎么摸都没有之前那种娇嫩的感觉了,她耸拉着眉眼,没气力地嗳了一声。
纤云从外面回来,头一个就是直奔屋里,刚得了提携的她容光焕发,说话语调都比先前清亮了许多,“姑娘!云大人给门房递了信儿,说请您明儿个下午出府一趟,他在晚楼等您!”
打从换名开始,她也跟着金凤开始喊姑娘,不再去叫姨娘,估摸是猜到主子不喜欢‘姨娘’这个称呼。
云露华来了精神,原本绵软的身子突然有劲了,猜到定然是先前托阿弟办的事有了着落。
从座上起来,云露华道:“那就赶紧预备着,明儿我也不睡懒觉了,一早就把我叫醒。”
金凤拉了拉她袖子,提醒道:“姑娘,您不能说出去就出去,万一叫老夫人知道要说的,咱们得先向三爷报一声。”
她这才想起来这里不是云府,她也不再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云家大小姐,她已经嫁人了,还是个处处挟制的妾室。
正要叫金凤去陆渊那里先报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想起那场舞弊案和安乐侯府又脱不了的干系,她心里就有一股子火气往上蹭蹭冒,陆渊也不见得是干净的!
“不必跟他说,我自己想法子出去!”
金凤不知她为何又来了气,张了张嘴,小小声道:“这...这要是被三爷知道...”
云露华睨她一眼,“知道就知道,出事了我担着,你去给我寻两件男式单衫,明儿个我穿那个出去。”
金凤又是好说歹说,终究还是拗她不过,叹了口气下去,一夜都祈祷着明日平平安安,不会叫任何人发现。
翌日一大早,云露华真就从被窝里爬起来,换上一套云紫长衫,乌鬟墨发高高束起,为了不显眼,只拿了根檀木簪固发。
金凤也是差不多的打扮,二人走出去,将头一低,掖着袖子,就跟府上哪位公子身边的随侍书童差不多打扮。
安乐侯不是武将发家的,所以没有府兵把守,几个家丁一同明面上守门,实际不过聚在一块说话嗑瓜子,只要不是太显眼的,也就略略扫过一眼。
出府十分顺遂,云露华站在街头铺子前伸懒腰时,望着头顶一轮金阳,叹道:“终于能出来走走了,这些日子待也待够了。”
和阿弟约的是下午,一早出来就是为了多逛逛看看,她是头一回来逛十年后的街铺,到底是多了许多新奇打眼的。
市面上流转的一些书画戏折个个都陌生,簪钗衣料也出了新款式,她摸了又摸,实在舍不得撒手。
旁边是店中小厮,见她看了半天,忙殷勤道:“这位公子可真有眼光,这支碧桃簪是我们店中的新款,上头碧桃都是用一等一的翡翠雕刻而成,底下簪身拿鎏银镂空了,其中一段藏了养发的香料,戴在头上久了香料浸进发中,头发乌光水滑,越戴越好!买来送姑娘是最好不过的了!”
往簪身里放香料的还真是稀奇,云露华爱不释手,可望了一眼那竖牌上的价钱,又觉得一阵肉疼,只能眼巴巴转头去看金凤。
金凤将她手臂一抱,神色凝重道:“您要三思!”
女人一旦瞧上中意的首饰,别说三思,就是四思五思那也不好使,云露华犹豫不定,金凤拿出杀手锏,“您为燕姐儿想想,她如今擦脸的药一盒要八十两银子,这一支簪子就要一百六十两,足足多出来一倍,您忍心为了这簪子,短了燕姐儿两盒药不成?”
那自然是不忍心的,簪子以后还可以买,燕姐儿的脸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虽然她也不清楚为什么金凤要拿燕姐儿的药说事,但还是悻悻然把簪子放回去。
云露华边走边转头叮嘱道:“那你记得有余钱了,就过来帮我买下来啊。”
金凤满口答应着,下一刻,云露华就猝不及防撞到了人。
满脸横肉的大汉把臂一挡,云露华跌跌撞撞往后直推,金凤根本拉不住她,身子一偏,顿时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碎声。
好不容易站直了身子,云露华扭头一看,旁边一套玉簪头面都落在地上碎完了。
大汉恶狠狠的还在骂人,“走路不长眼啊!撞什么撞!”
但这些骂声云露华此刻都没有装进耳中,她呆呆望着那头面前的竖牌,嘴里喃喃,“完了完了...燕姐儿十盒药膏没了...”
金凤也是惊呆了,这是什么运气,直接把这家店最贵的一套头面摔碎了?
大汉骂骂咧咧走了,只留下呆若木鸡的主仆二人,和闻讯赶来的店家小厮。
店家脸色铁青,“公子是给现银,还是结银票?”
不管是现银还是银票,她都付不起,今日出门,云露华只瞧见金凤往荷包里装了几十两的碎银子,八百两,等于把她刚到手的家底又要几乎掏空了。
这叫什么事,云露华欲哭无泪,挤出个笑脸,“出来没带那么多钱,能否行个方便,等我们回去拿钱给你送来?”
店家把脸一沉,“没钱还敢逛店?看你们穿的体面,竟是拿不出钱的穷酸小子,要回去也可以,扣个人在我这里,等钱拿过去再走!”
云露华私心觉得这店家委实不够和善,难道还怕她们逃了不成,但一对上地上的碎玉片,抖着腮帮子一点笑都再也挤不出来。
旁边围观的人群中有一声轻咦,随后走出来一个翩翩公子哥,玉面俊眉,白衣倜傥,手里一把古画折扇,浑身书卷气,一眼看去就像是话本子走出来的贵公子。
实际上他也的确是个贵公子,还是云露华认识的一个贵公子。
云露华朝他招手,很欣喜的样子,“白缙!”
从店里出来,她颇为歉疚的和他说,“真对不住,好不容易见到你,就让你先垫了八百两,不过你别担心,回头我就叫金凤把钱送到你府上。”
白缙怔怔望着她,那模样比云露华刚才摔了玉头面还惊讶,“露露,你终于肯出来了......”
云露华眨了眨眼,而后意识到他是说这十年间自己不愿意出来,笑了一声,还像从前那样极为熟悉地拍了拍他肩,“哦!你说这个啊,我之前生了场病,把以前十年内的事情都忘了。”
她大致和人说了一遍自己的情况,重他挤眉弄眼道:“你比我大一岁,算来今年也有二十七了,怎么样,孩子都好几个了吧,伯母之前老念叨说你整日里读书要傻掉了,往后恐怕娶不上媳妇,现在娶的是哪家闺秀小姐呀?”
白缙听完愣了好久,看着刚刚被她拍过的肩,还有那人面上的绘声绘色和神采飞扬,都是久违了太多太多年的。
他低低苦笑一声,眼中泛着酸涩,“我如今...还没成家呢...”
第11章
还没成家?
听到这话时,云露华明显惊了一会儿,好半天才合上嘴,讶然说,“不会吧?”
能和她打小深交的人家,那在京城也都是响当当有名号的,譬如白缙,他的父亲白连时乃是当朝翰林院大学士,翰林院是何等重要之所,翰林翰林,文翰之林,这是大晟官场上的养才储望之所,在天下士林享有崇高声望,尤其是每年的春闱秋闱,皆是由翰林官主持,文人之间的人脉就此开始相互交织,放眼望去,但凡如今身居高位的,若不是累功武将出身,那必然是从翰林所出。
而云家和白家的交情,是从云言询和白连时身上延伸出来的,二人识于微时,有过同窗之谊,后来各自奔前程,再相见便是在官场上,但皆是初心不改,多年知己重逢,自然而然的,两家关系就更加亲厚,像云露华和白缙,那是光屁股时就被各自娘亲抱在一块玩儿的情分了。
但两家文人出身,十分重礼节,男女七岁不同席,实际上五六岁以后就开始有了避讳,打从有记忆开始,云露华和白缙相见都是正式席宴上,私下并无相会的时候,不过即便如此,二人之间也比寻常玩伴不同,说一声青梅竹马也不算过了。
如白家这样的书香世家,白缙却这么多年都没成家,难不成,也是被十年前那场舞弊案给连累了?
这么想就能想通了,毕竟两家走得那么近,又都是在士林中数一数二的存在,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即便心里觉得云家是背上冤屈的,但云露华此刻心里也觉得十分过意不去,她安慰人说,“你别伤心,姻缘这事,是天注定的,强求不来,指不定回头一转身,就碰上了呢。”
白缙怔怔看人,喉头滚动几下,到底没说出来,勉强挤出笑道:“你说的很是,姻缘强求不得,若有便有,若注定此生无缘,那我情愿孑然一身。”
云露华私心想,男人同女人终究是不同的,男人会为了追求什么挚爱晚几年成婚也不打紧,但女人若是蹉跎了那几年时光,一生也就注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