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在院子里虐待养女自然无人去管闲事,但把一个小姑娘逼得拿命自证清白跳了河,这就必须有所表示。近藤太糊涂,竟然还敢一女嫁两家,当真不要脸。
近藤藩士和夫人早先在家里计划着先瞒天过海将人送去给藩主,木已成舟尽可将锅甩出去——他们也是不得已啊,主君有命,为人臣子的又能怎么样呢?
结果先是藩主把排场搞得那么大事情根本捂不住,紧接着又叫阿薰这样一闹,藩主肯定恼羞成怒,想要捞个“不得已”的说法?想都别想!
他们倒是想硬着头皮依计强辩许给福泽家小少爷的是另一个养女锦织,立刻就有当初作见证却被他们打了脸的乡老站出来问——那跳了河的阿薰拿得出人证物证,还狠得下心肠赌命,你近藤又能拿什么来证明清白呢?
近藤家无奈,只得又花了重金去求福泽夫人想让福泽家吃下这个亏。只要他家认下锦织,至少一女许嫁两家这种事就无从谈起,多少还能补救补救。
福泽家主早早亡故,如今支撑门户的长子继续在大阪藏屋敷做账房,少不得需要人扶持,近藤夫人就拿这一点来劝福泽夫人:“人已经没了,好歹留些脸面,将来必然多多帮着大公子给藩主做事。”又说“咱们两家这般唬了藩主,只怕大人降罪,我们倒无所谓可以去靠我娘家过活,贵府怎么办?府上还有位小姐未嫁吧?”
福泽夫人叫她吓住,拿不了主意就去看大儿子。大公子一听这里又有藩主大人的干系,脑子顿时糊做一片浆糊,智商掉得不能看,当场傻住不知所措。
近藤夫人一见有戏便还想再劝,张开嘴没来得及出声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晃过神福泽家的大门就在面前关严。不等她反应过来,门板再次拉开,只看得清一身青衫,兜头又是一堆东西被扔出来满地都是。门里头只有个稍显年轻的声音冷冷响起:“滚。”
第15章
从桥边归来就不肯见人的福泽小少爷从内室出来拎起近藤夫人连人带东西都给扔了出去,他哥哥这才缓过来指着弟弟就骂:“你怎么能和藩主大人要这个强,不过是个女人,又极有眼色自行了断没有玷辱门楣,你竟然还揪着不放,还想怎样?近藤夫人已经上门道歉求饶,难道你要为了个死了的女人为难长辈!”
这话说得连福泽夫人都觉得大儿子是不是脑子残了,但她顺从儿子也早就顺成习惯,只看着他表情不虞,终究没有反驳。她见两个儿子互不相让就只能先去劝小儿子:“横竖阿薰人没了,你也不能就不肯娶妻。锦织也很好啊,虽说是贫人家的女儿,手巧勤快不下阿薰,面相也好生养,没什么可讨厌的。近藤夫人道了歉,也陪了礼,阿薰脸面上已经有光了。现在谁都知道她受了冤屈,乡老们也说会为她主持公道,作为女子,求的不就是这个?”
“倒是你,为了别人的错处就对兄长不敬,不大合适,叫你师父听去要罚你哩!”
银发少年会和兄长争吵,却不会忤逆母亲,只能甩手回了房间关门不理人,福泽夫人这才转身数落大儿子:“你弟弟才失了心上人,你就不能说话过过脑子?”
两个儿子各自回房生气,福泽夫人这才开了门请还在外面站着的近藤夫人离去。她性子柔弱是不假,可也不愿让人拿自己儿子的花边新闻做谈资。
近藤夫人求了许久,福泽夫人到底也没收她送来的礼物,而是让人原样带了回去。见她悻悻离开后又觉得或许可以抽空去锦织家看看,这女孩淳朴厚道颇有勇义之风,不是不能娶回来。
还是那句话,难道阿薰没了小儿子就不娶妻了不成?儿子不喜欢就不必让她跟去东京府,留在家里陪着她做工养家也很好啊。
再退数步,就算不要锦织,也还有其他好女孩。小儿子眼看得名师指点前途不可限量,多少人家都想和她聊一聊哩。就是阿吉这孩子性格古怪倔强,他自己不点头,谁同意都不算数。
——锦织家里因为没看住女儿叫她跑出去传话坏了近藤大人家的事,一连数天阖家都缩在屋里惶惶不可终日。好不容易消息传来,那名叫阿薰的女孩子出事当天就跳了河,直到现在也没寻回来,可见真是死了。锦织母亲呼出一口长气:“好了,阿薰没了,你才能出头。这么大的事必然闹开,乡老士绅们都看着,近藤老爷也不敢对咱们家怎么样,只可惜也不能再去做工赚钱。但和福泽家的婚约决不能松口,再换一家可就遇不上这么好的了。”
她这里满心为女儿盘算,另一头福泽家的小少爷却死活不肯认,哪怕兄长拔刀母亲哭泣也只是沉默不语。不论锦织还是其他人,要他点头,万万不能。福泽夫人见劝不动儿子,无奈之下只得请了族中老者以及邻里都来劝,又拿小女儿的婚嫁出来说他:“你哥哥迟迟寻不到合适的才将你们耽误到现在,你又是这样,难道要把你妹妹拖得老死在家里?阿薰可怜,我的女儿难道就不可怜了吗?”
哭也哭了,吵也吵了,一副软磨硬泡非得儿子低头的架势。
逼得急了福泽少爷干脆后半夜翻墙从家里逃出去找他老师,同样听说这事被气得胸口疼的夏目漱石一听,带了弟子径直离开这片穷乡僻壤。不愿意再被哪位“故旧”拦着劝解,他便先带了弟子往更偏远的本州岛西南部去,打算再折返过来乘船回关东。
“世人蒙昧,皆因未得启蒙之故。这等欺凌孤女之事不摆在眼前便当做未曾发生,愚昧至极,无耻至极。”夏目先生感叹一句摇头不语。这只不过一地一景而已,阿薰还是士族之女尚且落得如此,普通人家的女儿命运只怕更甚于此十倍百倍。
福泽谕吉这一走,近藤家失了苦主,求饶无门,顿时麻了爪不知该如何是好。
府城大阪那边的藩主竹篮打水一场空,没能得着美人不说还平白多了个依势强抢士人妻子的恶名。一腔火气无处可发,尽数烧在近藤藩士头上,没过几个月就弄得他家树倒猢狲散无可立足之地,自己也没落得好处,一气之下半夜喉咙里咕哝两声,第二天早上下人进房间一看竟然瘫了。近藤夫妻两个顿时更难过,还真应了前言去近藤夫人的娘家寄居,连番遭人白眼不说还被亲戚邻里避之唯恐不及,活得比死了还狼狈。大小姐倒是运气好赶在此前就嫁了出去避祸,然而娘家失势丈夫不事生产,自己又没有安身立命的本事,日子苦得很。
锦织家里开始还打着算盘硬把女儿嫁入武士之家讨得些好处,来回拉扯着去到别人家门口闹了几回也没成,折腾的四邻都以为这又是不晓得哪一出。
谁知福泽少爷倔强至此——这人跟着老师一走就是三十年,养家银钱月月不落越来越多,但就是横竖不见人影。兄长娶妻也好,妹妹嫁人也好,就好像家里没有他这个人一样从不露面。后来也就福泽夫人去世,他才回来一趟给母亲送丧,棺木入土法事做完,其余人事一概不闻不问转头就走。
邻里好奇他跟着先生去了东京府都做些什么,逢人便问。关东关西隔了那么远,打听来打听去也只隐约听说他留在斋藤藩士生前做过知事的港口了,做什么不知道,想要再问却又没人肯细说。乡里闲人唏嘘几句,时间久了也就没人再想起还有这样一件旧闻。
锦织母亲如今悔得肠子都青了,哭了不知道多少场,哭到哭不出来。福泽少爷一走了之死活不肯承认,别人也不敢上门求娶锦织,好好一个女儿养这么大嫁不出去,就这么白白留在家里吃粮食。丈夫和儿子都嫌她当初贪心事多,还不如闷不吭声假装忘了这么一出偷偷将锦织嫁出去算了,如今闹得人尽皆知,又没脸又赔钱。
她心里憋闷无处倾诉,只能对着女儿哭诉命苦。总这么唉声叹气听得多了锦织也受不了,留在家里又总挨父亲和兄弟们的拳脚和白眼,嫂子说话更是阴阳怪气,一气之下索性跟家里彻底断了关系独身出户寻找活路。
当初阿薰给她的纸钞和这么多年积攒的零钱都被藏得好好的,锦织搬到相邻的镇子上拿出这些盘了个铺子。这镇子新修了能直接开到府城大阪的车,咣当咣当跑起来飞快,车头上还会冒白烟,很是有趣。她就安心住下来,专门买了茶叶贩子的茶好生做个盒子画上画,分装得精致好看再拿摆到铺子里卖——画画糊盒子的手艺还是阿薰尚在时教她的。
锦织觉得阿薰一定还好好的不会有事,她说过会晚一些去东京府寻福泽家的少爷,出事那天乡老们就组织了青壮下去深涧寻人,连续几日什么也没摸到,她一定是想法子脱身已经成功离开了。再不济,她也会被涧水带到下游去,也许就像话本子上讲得那样失了记忆被好心人捞起来,也许被仙人所救。总之她一定是在某一个地方正努力想法子回来,或者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她要等她回来,这茶叶铺子有一大半得算是阿薰的产业,等她回来她们两个就守着铺子慢慢过活也很好。
没过几年,天下大乱战火突起,接接连连打了十几年,中间空了一两年,又打了七八年,等事态彻底平息,锦织都已经等到四十多岁,三十年过去了阿薰还是没有回来。战争摧毁了她居住的镇子,彼时只来得及带着几盒茶叶就跟着流民辗转逃亡,一直流落到东京府。阿薰说会到东京府去找人,那么她就也去东京府,万一找不到福泽少爷,能找到她锦织也很好——现在东京府不叫府了,去掉府字改名东京都,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是年少时阿薰听人说过又转述给她的奇怪东西。
原来还真有能比山更高的房子,海边一连五栋,气派倒是气派,就是黑乎乎的有点不大吉利。
当初阿薰一直说想要去外面见识见识这些稀奇物件,她就多替她看看,等她回来了好讲给她听。茶叶铺子也重新开起来,别人都喊她锦织老师,她也不明白不过糊个盒子画些画而已,怎么就能称得上是老师了?但生意还得做,不然阿薰回来又无家可归怎么办。
她现在居住的这个海边城市很好,紧邻东京,交通便利,风景秀丽,物产丰富。连大街上走着的小伙子嘴巴都特别甜特别会哄人,长得也精神,不知道阿薰会不会喜欢。
她必然是会喜欢的吧?哎呀,那个头发毛茸茸的高个子青年生得可真俊俏,比当初乡下小镇里的少爷们要好看多啦。
嗯,她嫌弃的就是福泽少爷,阿薰真该和她一起多见识一下的。或者哪怕是走在路上偶然遇到的小个子青年也很好看啊,还会客气的帮她提重物,白白净净的戴着帽子时髦的不得了,夸奖一句还会把脸扭开害羞,太有意思啦。
……阿薰,你什么时候才归来呢?
被她随口念叨了一句的黑发青年从这家有名的老茶叶铺带了盒茶叶走出去。他有点好奇,低头摸摸和纸上精致的工笔画,并不觉得茶叶的价值与出售价格相符——硬要评价的话,大概只能说对得起这只茶叶盒上的手工绘画。
他哼着一个音符都不在调上的歌曲,摇摇晃晃走进一座红砖大楼。迎风面红色砖墙已经被海风侵蚀的斑驳,看上去破破旧旧一点也不气派。青年走进电梯戳了下“四”,等电梯门打开正对的是扇订了金属铭牌的普通木门。
推开木门走进去,先看到彩色玻璃隔开的会客室,向右转就是通道。左手边摆了几张桌子属于侦探们,右手边来来往往都是普通事务员。荒腔走板的奇怪曲子在通道尽头的办公室门外消失,他抬手敲敲门进去,里面坐着个头发银白表情端肃的中年人。
青年上前将茶叶放在桌子上,中年人看了眼上头细细绘着的蝶翼,纸张弯折后粉白的蝴蝶借着光影好似活过来一样振翅欲飞。
他又把目光转向面前的青年:“多谢,太宰。”
“应该的,不过替您带茶叶回来而已,社长。”青年一反平日轻浮做派,目光扫过他放在手边已经发黄的书。
那是一本几十年前的五十音图《竹取物语》。
第16章
阿薰睁开眼睛前就已经察觉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窗外阵阵扑鼻的紫藤花香伴随暖风吹进房间,还能听见很多女孩子合在一起喊口号,大概正聚在一起忙着什么。
她想要坐起来看看四周,可惜只能动动手指。头很沉,浑身上下软绵绵的无法发力,稍稍有点动静胸口就疼得厉害。
落进水里不小心呛了一下原来是这么疼的?
胸口疼,嗓子疼,骨头疼,肌肉疼,五脏六腑连着脑髓,就没有一处不疼。她张开眼睛,触目所及之处一片雪白,只有头顶上是浅色桧木木板搭出来的房顶。紫藤花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她深吸一口气,一个没忍住铺天盖地咳嗽起来,声音惊动了药房里备药的医师。
穿着蝴蝶羽织的长发少女端着药碗走进房间,看到阿薰睁开眼睛立刻笑开走近床前:“你醒了?好点了吗?”
“没事了,谢谢你。”止了咳她才眨眨眼睛,张嘴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只能做出口型意思一下。胡蝶香奈惠放下药碗顺势坐在床边询问:“你怎么身受重伤独自躺在深山里?要不是打扫战场时队士们偶然发现端倪,说不定你就要被吃掉了。”
“……”饥荒爆发时确实有人食人的惨案,难道中津以外的地方已经到了这步田地?
阿薰想问,奈何说不出话,只能把眼睛眨的骨碌碌转,逗得胡蝶香奈惠直想笑。
这女孩被发现时身上穿着新娘才会上身的白无垢,散开头发躺在溪水里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要不是胸口还有起伏几乎就像是死了一样。与其说是人类,看上去更像话本小说里描写的那种山间跑出来骗人的美艳女妖——实际上她还真的只是个受伤又落水的普通人。
“……”阿薰眼睛又向左右移了移,坐在对面的少女始终满面温柔:“如果为难的话不说也可以,但是什么都不说我也没办法帮你呀。”
“不过你现在大概什么也说不出来,喝了药过一会儿就好了。”说着她就把冒着古怪味道的碗向前推推,又走到床尾拖出把手绕了几圈将床板摇起来:“快点把药喝了吧?”
跟着床板一起“坐”起来的阿薰盯着面前颜色可疑味道可疑原料更可疑的液体很想把头转开,可惜动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飘散着可怕味道的瓷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不想再被呛一回只能乖乖张嘴努力吞咽。
“好的好的,乖孩子。”香奈惠原本以为生得这样娇气好看的女孩吃药多半也得闹一闹,没想到她竟然这么乖,低头从口袋里找了几颗清凉药糖剥去外皮往她嘴里塞上一个:“不要急,慢慢来,现在试试看能不能出声了?”
“啊……啊……啊?”阿薰听话的张嘴试了几次,味道古怪的药剂像是长了手一样从喉咙口一点一点慢慢向里透过去,没多长时间就能沙哑着发出声音。她愣了一下很有几分茫然惊诧,然后斜过眼睛看着救了自己的少女交代来历:“养父母病殁前所托友人不义,已有婚约却又要我另嫁他人……我不肯,从桥上跳河想要逃走。跳下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睁眼发现在这里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