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态度下买书人自然比想象中更少,能读得起私塾的人家里也不缺那几本教材,老板就只能日日趴在柜台上守株待兔。
这一天上午,一个青衫少年领着穿粉色羽织的女孩走进来,他睁了只眼看看又闭上继续养神——福泽家的少爷可不缺书,大概是带那女孩子来看个新奇的。
少年人嘛,四、五分也想在心上人面前显得自己有八、九分。这么好看的女孩子,换了他年轻时候,那肯定也要带了四处去逛的。不为别的,哪怕其他男人艳羡的目光也足够叫人心头舒畅。
福泽谕吉很快就替阿薰挑了本五十音图标注的《竹取物语》作启蒙识字用,他自己当年开蒙用得乃是父亲在世时重金托人从上朝购来的《论语》。书是好书……就是对初学者太不友善,头一年恐怕都弄不懂里面讲了些什么。
没必要如此为难阿薰,万一怎么也学不会打击得她再也不想见他就不好了。
第7章
相比起《论语》这种可怕的初级启蒙教材,《竹取物语》显然更加贴合人性。哪怕只为了阅读故事,至少能在兴趣耗尽前支撑着坚持一段时间,或者还能好运衍生出些可以继续支撑交流的话题——福泽少爷努力得都快要突破自己沉默寡言的老实人人设了。
书架上还有《百人一首》、《古事记》、《万叶集》甚至是从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白氏长庆集》以及西方舶来之《天演论》,绝大部分他家里都有收藏。福泽夫人日子过得再糊涂也没动过亡夫留下的藏书,她深知这些才是家族借以东山再起的真正支柱,哪怕眼下一时艰难也不能放弃希望。
两个儿子也确实不负她所望,都成为了正直善良的人。
福泽谕吉任由阿薰在书店里随意转,自己则沿着一层又一层架子上下巡睃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买回家充实书房。少女从书架间轻快走过,左看右看似乎很是好奇,有些炸的发尾像是猫咪的尾巴微微摆动,看着这样的她心情也轻飘飘仿佛撑起小伞被微风带着飞舞的蒲公英。
她很乖,只是睁大眼睛看,并不随意上手翻动物品,脚步轻巧一步两步就失去踪影。淡金色阳光穿过窗棂在地面留下一个又一个橘红色菱形,光束中氤氲着几乎看不出来的细小粒子上下浮动,她的发梢扰乱静谧如同顽皮精灵偶尔露出踪迹,很快再次躲进层层书海。
木质书架一直从地板接到天花板,旁边摆着架细长梯子供人用了寻找书籍。书卷没有分类也没什么规律,被店主随意码在架子上,也许游记旁边就是鸟兽戏画,当然更可能是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怪谈抄本。
阿薰绕来绕去绕到书架背后折回来继续向前走,尽力放轻声音不忍打破一室寂静。走了几步侧面突然飞过一颗纸团,她连眼都不眨抬手轻松拦下握在掌心,这才侧头转过去看着那边偷偷做了坏事的人笑,对面薄荷绿的眼睛也含着绵软笑意,是只有看到她才会流露出来的温柔。
寻寻觅觅许久,这家书店里除了她,再没什么能让他心动。
“《竹取物语》……这个价,这可是从府城带回来的新书,文库重新勘定的读本。”结账时老板报了个数,这种供初学者识字专门重新排版勘定的新书可说不上便宜,少年二话不说往袖子里掏出钱袋,阿薰却直接从腰带里抠了张叠的整整齐齐的纸票拍在柜台上:“书是我认字用,哪里要你出钱买?”
她是真的会攒,藏私房钱从来没叫管家婆婆发现过。
“第一本,我给你买。”
他认真看着她的眼睛,眸子里满是坚持:“既然选择了学习一门课程,就不要轻易放弃。我现在记录你开始的时刻,等有了成果的时候再来告诉我,我永远对你满怀期待。”
这话听上去……有点怪怪的感觉?恍惚间仿佛面对着严肃师长……或者是不苟言笑的父亲?
算了算了,还是别想了。
少年和少女争执不下,一高一矮,一挺拔一秀丽,书店老板看得津津有味:“就让少爷给你买嘛,还礼不就是了?”
有来才有往,都来往上了,自然越走越近呗!他这是日行一善。
阿薰终究没拗过他,最后抱了《竹取物语》走出书店,走到道路分叉处皱着眉又将书交给福泽谕吉:“我那里不好存,你替我拿着,每天上午神社见,你讲给我听。”
书这种东西,万一叫谁看见了可不好。在这种乡下地方,身为女子还想着要读书实在是离经叛道,近藤家主觉得女儿貌比小町不也没教习大小姐识字么,她一个“养女”,多少还是要小心谨慎些。
“好,行,可以。”就冲着“每天早上神社见”这句话他也肯答应,接过书拿在手上:“神社见。”
时间不早了,阿薰还得回近藤家做工,再拖一会儿中午又要被管家婆婆啰嗦。
她一走福泽谕吉就觉得身边突然空了一块,有点凉,大概这就是寂寞。
……算了,先去道场找主家说一下调整时间的事,然后就回家吧。
这一天神道无念流道场从外面请的监修出刀特别凶狠,简直就像生出了獠牙的孤狼般追着众多弟子打,打得许多比他年长的弟子都几乎要哭出来。
午饭时主家与这银发少年谈了几句,他就板着脸说每日清晨都要去神社,上午赶得太紧,想要换个时候。主家一想觉得没什么区别,下午的时间还长些,就点头同意今后请他下午再来。
皆大欢喜。
“对了,福泽少爷。我本家有个亲戚在东京府讨生活,近日传话回来说是有位大贤者四处游学顺便打算收两个弟子。上次听人说起时已经走到茨城,过段时间也许会往关西来。令兄接了令尊在藏屋敷的职位,你也不能一直就待在我这个小道场里一辈子,不如届时上门去试试?”
这倒也是条不错的出路,总比次子剃了头发去寺庙里做僧侣的传统来得靠谱。其实僧侣也没什么不好,就是家眷要分担寺院里的活计,很是辛苦。想想阿薰总有些苍白的脸色,他觉得应该可以努力一下。
想了一会儿他才认真严肃看向道场主鞠了一躬道谢:“多谢您告知,到时候一定会做好准备上门拜访那位贤者。”
知道他听人说话反应许是有点慢,刻意等到这个时候向外卖人情的道场主笑着拍怕他肩膀大声道:“你是有学识的,不要白白蹉跎岁月。中津这种乡下地方困不住你这样有本事的年轻人。”
谢过道场主又告辞离开,当晚福泽谕吉回家看完功课就翻开白天买的那本《竹取物语》打算准备准备明天好教心上人识字。
等他从头到尾认真把书读过一遍,少年沉默着将其倒扣在桌面上侧头发呆百思不得其解。
带着薄茧的手指沿着书脊侧无意识滑动,头顶冒出一个又一个小问号。竹取物语这个故事的梗概他是知道的,但他不知道前后讲那些情节竟如此古怪矛盾。想了又想,仍旧想不明白,眼看夜色越发浓重,还是先吹灯睡下,等明天拿去问问阿薰——他是男人,弄不清楚女子心底想法,自然也看不懂这本最早的物语小说内里究竟有何深意。
结果翻来覆去一夜也没睡踏实,天色微亮远处农人家养的鸡还没叫他就醒了,翻身坐起来换过衣服,趁外面人少先去替母亲打了水。水缸一满又去厨房带上那个越来越大的饭团,回屋子拿了书,走到母亲门外交代去向,这才整整衣服踏出家门。
福泽夫人在儿子一趟一趟打水的时候就醒了。她也是武士之女,幼年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养在父母膝下,拿过最重的东西不过茶道用的陶钵,哪里做过体力活。大儿子断断不会去碰任何有辱武士体面的家事,也就只有小儿子能体贴的默默帮她将这些做好,不能怪她在心里更偏向小儿子一些。
等儿子脚步声慢慢远去她才坐起来换过衣服,再唤醒同住的女儿去厨房做早饭。幼子早已将火点起来慢慢闷着,灶上也有烧熟了的水可供洗漱饮用。这孩子古怪,规矩也特别多,水必定要烧熟了才许喝,哪怕又放凉了呢,总之前头烧的那个步骤必不能省。说是生凉水喝了腹内会长虫,听上去怪可怕的。
“次兄这段时间天天都起得好早,这也太早了……”小女儿揉揉眼睛重又扑回被子里,福泽夫人纵容了她一会儿,到底还是在鸡鸣两遍后就把女儿哄了起来。
少年迎着晨风沿山道拾阶而上,青石路的尽头是一架有些褪色的朱红鸟居,鸟居下站着昨晚让他想了半夜辗转反侧的人。
“又不吃早饭,等了很久吗。”他皱起眉毛上前,阿薰听到声音笑着转身过来:“带了这个给你。”
嫩黄绵软的蛋糕表层覆着焦褐色外皮,看上去让人很有食欲。被她端在小盘子里,不知道这一路要如何小心翼翼才能完整带上山。
盘子里的东西看上去像是小地方还很稀罕的南蛮点心,也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长崎蛋糕。虽然并不像大城市高档洋果子店摆在透明橱窗里卖的那种能奢华到在外面贴金箔,但也足够规整方正干净讨喜,没有那么多装饰反而添了几分返璞归真的稚拙可爱。
“昨天有远客造访,客人跟近藤家主提了句,一大早就起来试着做了做,还不错。”阿薰将盘子端得高了些给他看,这一块是厨娘为了谢她帮忙专门切下来的“边角料”。
他低头盯着这块过于精致的洋果子看了一会儿,就好像在研究它会不会跳起来咬人那样审视。阿薰以为他是不喜欢,垂着呆毛就打算收回手
——等下交给神主太太凑合凑合请神明“吃”算了,免得浪费。
她刚做了个“收”的动作,骨节分明的大手飞速握住手腕,女孩子疑惑的低头看看,又抬头冒出一个问号……几个意思?
“不是……带给我的么?”
怎么又要收回去?
第8章
少年握住女孩子的手腕不让她收回,通透眸子里多了几丝只有面对恋人才会表现出来的委屈。如果他有耳朵和尾巴的话,此刻大概已经沮丧得垂了下去。
“噗!”阿薰没忍住,抬袖捂着半张脸笑出声,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弯成两轮月牙。她吐了吐舌头双手将小盘子重新送到他面前:“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吃这种软绵甜腻的东西,不过武士大人的骄傲也不体现在对小点心的偏爱上,试试看?”
没有人能拒绝这种邀请。
切粗点心的竹刀轻轻将乳黄色蛋糕分割开来,从断口处能看见细密有弹性的内部。砂糖的甜与牛乳的香还有鸡蛋带来的绵软口感交织在一起达到微妙平衡。虽然并不特别钟情于甜食,但如果是经由她手做出来的话,无需尝试他也会觉得无比美味。
“很好吃。”他放缓了表情慢慢点头,看上去并没有掺杂任何主观滤镜,纯粹从客观事实出发由衷评价。
听这个老实人也这么说她才拍拍胸口放心,顺便和他开了句玩笑:“那就好,总算没有对不起被糟蹋掉的那么多鸡蛋。”
相视一笑,无论是薄荷绿色还是黑色,都流露出同样的温和。
神社的大门发出沙哑声音缓缓开启,是神主太太来开门了。
她已经习惯每天早上开门看见阿薰和福泽少爷站在鸟居下聊天。但是这两个年轻人一直保持着礼貌距离,一大早也没有什么其他信徒上山,她也就不好说些煞风景的话。
神社大门一开,穿粉色衫子的少女很讨人喜欢的笑眯眼睛,问了好先递上贡品,然后才走去手水舍,再沿着长长的参道走向本殿参拜。木讷少年跟在后面,犹如沉默坚定的山岳守在她身边不可撼动。
参拜过主祭神后神主太太喊了阿薰说是有事,也不去管福泽少爷如何,拉着她就往宅院走,急急忙忙合上鼓点看她跳了回神乐。祭典马上就要到了,什么事都得她一个人操劳,脾气也跟着越来越暴躁,便是武士家的少爷也很不给面子。
阿薰从头跳到尾,连舞步带仪式都没有一丝疏漏。
神主太太欣喜点头道:“这样就很好,我已经与近藤夫人打过招呼,后日你留在这里用午餐,早些开始准备。晚上祭典结束也管饭。要是太晚就留一夜,第二天清早回去也使得。”
“明白了,后日一早就来。早点准备,有什么不妥当的还来得及补救。”少女睁大眼睛重重点头。见她认真答应,神主太太忍不住伸手上前替她顺了顺额发:“惟愿神明常佑善人善行。”
她能为她做的,也就只有虔诚祈祷。
在茅草亭等了一个小时,福泽谕吉总算等到从墓园下山的阿薰。少年从袖子里取出藏着的书递给她,薄薄一本翻开第一页就是竹翁伐竹图——被砍开的竹根里躺着个不足小臂长的婴儿,这便是故事的开端。
因为是给刚刚启蒙的孩子用,书里极少使用汉字,多为假名。词与词之间几个音下面划了一道线,表示这是一个独立词汇与其他音不相关。
他也是第一次教人识字,不知道别人都是怎么学的,就只管把五十音图给她看着读了两遍,然后翻回第二页就着地上的沙土用树枝画出每个发音对应的汉字。
——事实上很多识字的人也只不过认识假名组合而已,汉字这种……难度实在是太高了,相当于带着初学者依靠拼音分辨甲骨文。幸亏阿薰家祖传了双漂亮眼睛,看上一遍便能先将字形大差不差记住,不然换个人第一天就得被为难到哭着跑走。
《竹取物语》的故事很简单,主体可分为三部分,其一是辉夜姬幼年生活,其二是美名远扬后追求者蜂拥而至,其三则是重归天界。第一部 分温馨可爱,第二部分性格鲜明,第三部分细腻惆怅。
就其整体而言是个完成度极高的童话,只不过故事后半部分的走向略有点清奇就是了。
这一段描写的是辉夜姬美名传入宫禁,连国主都忍不住跑去见她,美人如玉兮一见倾心,自然张嘴便欲纳入后宫。辉夜姬哪肯答应,当然严词拒绝……问题就在拒绝之后,国主偶有书信词句鸿雁传信,辉夜姬见了又必然回信回诗殷殷切切,最后返回天界时还命人送去不死之药。
又不肯嫁,又吊着不叫人忘怀的姿态,就有点让福泽少爷看不懂。
既然不愿委身与人做小,拒绝后老死不相往来就是了,为什么又诗词应和书信不断?有那么多话说还心心相印彼此投契,不如点头答应婚嫁长相厮守凑到一块慢慢说去,何苦非得这样不清不楚两地相思?
他带着阿薰将整本书通读一遍后就提了这个问题,女孩子茫然回望想了许久:“大概……是有什么缘由……不明不白就低人一头,谁也不愿意,又真是打心里喜欢,所以才……或许是在等国主求娶第二第三次以示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