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送你,昨日领了工钱回来路上偶然看到的。”不为什么,只一眼就觉得这根链子很衬她有些过于纤细的手腕,那颗镶嵌在链子中间的红豆是他说不出口的委婉告白。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唐国诗人究竟是抱着何种绮丽心思才能写下这种隽永诗篇呢?少年忍不住此刻的心浮意动,难得孟浪向她伸手:“我帮你戴上,好吗。”
阿薰爽快伸出手腕,目光流转间坦率直白的看着他:“你想借着这个对我说什么?”
虽然意会也可,毕竟没有言传打动人心。
他正在扣链子两端的环扣,听她这么问手跟着抖了抖,带着薄茧的指缘擦过她腕间隐现的青筋,犹如轻轻拭去落在心上的浮灰,打从心底软成一片满是涟漪的池塘。
第一声蝉鸣在林间响起,簌簌山风将她推向他,娇粉伴着墨绿犹如迤逦妖桃落在庭前梧桐身侧。
那句话还是说不出,他想他或许该拿出些更沉稳可靠成熟负责的态度——旖旎情思不如相约白首,他不会说那些哄女孩子高兴的漂亮话,唯有为她做所有能做的事。
“我是藩士福泽百助的幼子,家父生前在大阪府藏屋敷给藩主做账房。因仰慕上国文明,颇为喜爱收集谕令旨意。我出生那天恰好得到一卷九十册上谕,大喜之下便给我起了谕吉这个名字……你呢?”
这是……?
阿薰眨眨眼,突然间明白了什么,红着脸低下头:“我是下级藩士斋藤家的女儿,父母亡故后被父亲生前好友近藤大人收养,父母在时给了‘薰’这个名字。”
——换过名字家世,将来上门求娶也不至于弄不清楚岳丈家大门朝那边开。
看到她就会不由自主规划未来,又如人所言那般“滂沱在目,擎伞在心”,身为男人自当有所觉悟。刹那间他也想过万分之一可能她会是自家娶不起的小姐,生怕叫母亲为难,一听竟然也是下级藩士家的女儿,心便放回肚子里——首先身份相当,不至迫于世情辜负她。
至于其他的,那就再想办法好了!
他低下头继续替她扣银链上的环扣,磕磕绊绊总算将米粒大小的两个环接在一处。抬头便是她红透了的额头,蓬松额发遮住眉眼,只能看见睫毛在眼窝下留的小小阴影微微颤动。
淡到几乎嗅不到的乳香侵入鼻端,这是种名贵植物香料,安神活血,又名“薰陆”。
如果斋藤夫妇尚在,阿薰作为武士家的大小姐使用这种香料并不奇怪,但眼下并不是她能用得起的东西。福泽少爷却根本没想那么多,这会儿能勉强不做失礼的事已算理智尚在,智商什么的,几乎不存在。
“你受伤了?”这种江户时代就从唐国传来的名贵香料同时又是一种药材,主治心神不稳与跌打损伤,是活血化瘀的良药。道场主珍藏了一块未曾切割过的乳香随身携带,味道他很熟悉。
少年皱眉捉住她的手腕靠近过去就想找找淤肿伤势在哪里——
福泽谕吉没想那么多,阿薰一个女孩子,刀伤能与她有什么关系?多半是做事时不小心扭到手脚,看她行动无碍,大约会是在手臂上。他刚掀起半个袖管就被阿薰跺着脚向后推了推,少女又羞又气翻了个白眼:“要你管!我没事!”
拳头软得跟小猫伸出的爪子一样。
“?”他停下动作不大同意的默默看着她,怎么能讳疾忌医呢?
阿薰不肯让步,抬头就和他大眼瞪小眼。瞬间少年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睁大眼睛退了半步,猛地松开手,脸颊连带耳朵窜到脖子上一整片越来越红,最后额头竟然连汗珠都渗出来。
——嗯,乳香,调气活血,定痛,追毒。治气血凝滞、心腹疼痛,痈疮肿毒,跌打损伤,痛经,产后瘀血刺痛……所以女孩子就算没受伤也很有可能使用这味药材。
书读得太多,知道的太多,有时候并不是件好事。
阿薰不知道他脑补到了哪里去,但是见这个人窘迫到几乎同手同脚的模样也跟着一起低头沉默——就、就不管怎么样把这个话题先隔过去?
福泽少爷和她想法一样,于是两人就这么站在神社大门口谁也不看谁。
此时恰好神主太太过来开门,微微有些褪成橘红色的木门向内被她拉开,就看见外面两个年轻人傻乎乎的杵在自家大门口左右各自低头罚站一样。她左看看右看看,到底也没看明白这两个都在搞些什么蹊跷。
“阿薰,福泽少爷。又这么早来的?”
仍旧如同往日一般无二的供奉、参拜、祈愿、祭扫,先从神社离开的那个总会坐在半山腰的茅草亭等后面那个。
前天福泽谕吉说今天要看阿薰写汉字,今天就一点水分也没有的打开书念一句看她在沙土上写一句。《竹取物语》或温情或惊险或缠绵的文字被他念得干巴巴的一点起伏也没有,让人听了莫名就想笑。
“这山顶上吐出来的烟,直到现在还上升到云中,到月亮的世界里。”
他念得并不快,她一边笑得直抖一边努力忍住尽量将字写得平直,等最后一句写完少年认真检查过才点头:“这本书就算学完了,假名会写,汉字也会写,很好。下次记得把字写好看些,不求成名成家,先以横平竖直为要。”
阿薰:“……”
不生气不生气。
“嗯,好……”
换个情绪敏感些的女孩子当场就得被气得哭着甩了他。
福泽少爷恍若未觉:“昨日上午在家整理书房,翻出好些我幼年启蒙书籍,经史子集太过艰涩,找了几本薄一些的游记、怪谈、诗词之类,假名和汉字你已经知道了,往后无非多看多写。明日带书给你,就坐在这里看,不懂再问我。”
阿薰:“……”
我怀疑你是不是私塾的课业忘记写了,急着打发我好赶出时间把课业写完回去搪塞先生。
“阿吉你上午来神社,下午去道场,什么时候见过私塾先生?”她忍不住就把问题换了个方式委婉的问出来,少年慢慢眨了下眼睛答道:“我不在这镇上的私塾念书,先生在府城大阪,一月带上作业去一次即可,去多了先生也没空搭理。”
包括熟稔的同窗好友什么的,都在那边。
“那……有课业吗?课业写完了吗?”
不知不觉发出灵魂质问的少女眸子纯真,少年颇有些惊悚的猛然扭过来看着她点点头:“写完了的,我晚上在家里看书。府城的先生讲学也不快,看看就明白。”
福泽夫人从不问儿子书看完没课业写完没,福泽少爷这还是头一次被人提出这种问题。
听他这么说阿薰才放下心:“太好了,就怕耽误你正事,没有就好。”
“没有耽误,你就是正事。”他将那本还崭新崭新的《竹取物语》收起来。阿薰注意到书本封面仍旧挺括干净,和那天刚买时一般无二,便知道他极爱惜书也极勤奋,想来学识不差用不着她胡乱担忧。
“父亲生前好友来信,说是有一大贤者从东京府向西游历欲收弟子。道场主也提过这件事,如果这位夏目先生到了府城仍旧没改变主意,我打算去大阪登门拜访。如果能被收入门墙,大约将来也会随先生往关东去,你……愿意和我一起过去吗?”
他低着头,很怕被她将拒绝直接糊在脸上。就算明白她是个再通情达理不过的好女孩,提到规划已久的未来仍旧心底忐忑不安。
“一开始大约会很辛苦,也许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但我想我很快就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尽量不让你过太久窘迫的生活。如果可以的话,你想要去东京府的女子学院上学也好,看看新鲜事物也好,想做什么都可以。”
阿薰安静又认真的听他慢慢诉说,眉宇间透出些许与年龄不符的忧郁,这抹忧郁又很快在被人发现前消散。
她没有打断他已然开始发抖的声音——
“我这个人,没什么趣味,性格古板又沉闷,长得不好看,脑子也不太聪明,唯一值得一提的大概就是身体尚算健康。我家里有母亲、兄长,和姐妹们。大姐已经出嫁,还有一个最小的妹妹留在家里,如果这些你都不介意的话,请你来到我家留在我身边。”
第11章
福泽谕吉紧张到大脑空白想什么就说什么。面对兄长和母亲尚且能做到坦率,面对她却不知为何多了股患得患失的奇怪情绪。
他只觉得自己好像一股脑说了很多,什么重点都没说到,短处倒是抖得一件也不少,因此看也不敢看阿薰一眼,生怕看到她的脸就再也说不出来什么。将心里想的话尽数说完,她又迟迟没有回应,心想难道是不是还得另寻机会再张嘴第二次甚至第三次,下次或许该换用央求的语气试试?
其实时间没过太久,约摸也就三、五分钟,忽然就听阿薰笑了一声道:“好啊,可以。我想了想,似乎想不出什么不答应你的理由。既然这样,那就不如给你一个肯定答复。”
“我家里的传闻你一定听过。父亲母亲去世前将我托付给近藤藩士,于世情来看现在我自己什么事都做不了主,也没办法在学识和金钱上给予你任何帮助。眼下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大约就只有坚定不移的信任,如果这样的我你觉得可以接受的话。”她垂下眼睑抿嘴微笑,等到说完才抬头转过去看他,跌入一汪薄荷绿的清池不知所措。
少年似乎没想到这样轻易就能得到同意,先是伸出一只手轻轻碰了她一下确定自己不是睡糊涂了发梦,紧接着略带几分紧张抓住她的袖子靠过去将少女拉进怀里抱了抱,又赶紧扶着肩膀让她站好自己向后退了半步。
“那,那就等等,等夏目先生一到府城我就登门去求教。”他连话也快要不会说了,颠三倒四把意思拼凑出来,红透了脸向她伸出手:“我送你下山。”
阿薰此刻倒比他还随性些,将手放在他手掌上交握,两道身影相依相偎沿着山道一起向小镇走去。
机会总是需要耐心等待才会到来。
等新年过去,关于东京府那位极有名的夏目先生终于有了消息。又等到秋来,夏目先生才慢悠悠进了府城大阪,隔了几天就有消息从府城传出,说是这位先生欲收弟子,从关东到关西看了一圈还没有遇到合适的。
这年头乱的很,幕府都已经倒台那么多年,废刀令也颁布了那么久,西边仍旧该什么样还什么样。旧有的藩主国官之类只不过明面上换了个称呼,对于土地和人口的占有仍旧处于绝对地位。既然藩主不倒,依附藩主存在的武士阶层也就这么继续浑浑噩噩有一天没一天死而不僵。哪怕关东地区已经逐渐繁荣并有了国际化城市的模样,在这里仍旧还是得过且过固守旧秩序丝毫不肯有所改变。
大面上的政治格局先不说,这种一千年以来就没有变化过的旧秩序至少对同一家庭内长子以外的其他男孩都相当不利。
按照曾经的国际惯例,在一个富裕的中层家庭中,父亲的遗产理所应当该由长子继承八成以上,次子会被送入宗教系统成为僧侣为家族博取名望,再往后的儿子不是进入行伍打拼就唯有成为长兄的附庸共同维护家族繁荣。
那些实在想要独立出去的弟弟们只能从兄长那里拿一笔“买断亲情”钱财出去,想方设法成为别人家的女婿期待一下岳父的财产。当然也有人拿着这笔钱成为了独立商人,但是家族之于他们基本也就只是背景板一样的存在。
这是名门子弟们所无法接受的。
那么就需要有另一条路谋生,于是跟随名家求学成为其弟子进而进入大众视线就是他们唯一一条能另立门户的靠谱道路。
这就和农人家里总要将小儿子送给匠人做学徒是一样的道理,只不过学问家收弟子的门槛可比镇上木匠收学徒的要高多了,即便如此也无法打消学子们的热情。各种各样的拜帖经人送到案头,无论理由有多离谱也没有哪张被夏目先生扔出去,更是激起众人期待。
如果能够得这位先生青眼,至少能先离开这被政治中心疏远的蛮荒之地,至于将来如何,总归还是有老师兜底无需担忧。
以府城大阪为中心,这股热潮迅速扩散,很快消息就传到了中津。福泽谕吉就拿了父亲的拜帖上门求教——兄长袭了父亲在藏屋敷的职位,作为次子他可以使用这个为自己寻找一条路谋生。
借着上府城见私塾先生顺便交作业的空档,他去了夏目先生租住的庭院。这位从东京府来的先生和别处的大儒都不一样,穿了身乡下人见都没见过的棕色斗篷,有三种颜色不一样的头发,带着洋人舶来的帽子,手杖一敲很有气势。
他往上门求教的学子里扫了一圈,一个身姿挺拔气质端肃的银发少年特别惹眼。
“你来,叫什么呀?”夏目漱石挥手招了比旁人高出一大截的少年上前回话。他是要收徒弟没错,但是要求可能和其他学者不大一样,从横滨港出发转了大半个国家也没遇到合适的——或是学识有限,或是不具备他想要的那个特殊点。
福泽谕吉站出人群,认真答了父亲名讳和自己的名字,又一一流利答了先生提的种种考校。周围人越听惊呼声越多,万万没想到乡里都认为“痴愚”的福泽家幼子竟然是个学识广博的人。大家都只知道他善刀善武,没想到这人同样善书善学。
夏目漱石原本没有存太多期望,已经走到关西都打算拐回去另想办法了,突然又在萝卜堆里发现了个和别人相比都不大一样的少年。
“很好,你已知上国仁义廉耻之教化,可知欧美传来的天衍进化?物竞天择,不是温良恭俭能让得出生路的。学业需得博百家之长,囿于方寸之间最终不过井底之蛙耳,可愿随我去东京府进学?”
这是要收他做弟子,从此后出去再自报家门就得挂师父的名号在嘴上。师徒师徒,师父也是父,和父亲没什么区别。
四周围着看得学子们一片哗然,进而纷纷起哄就要福泽少爷赶紧拜师,他们散了出门也好和人学嘴有些谈资。
少年当然愿意,能得名师收入门墙,大约是做到兄长所说的“奋进”了吧……心底颇有些惴惴。
这一年多来大半时间都用在教阿薰念书上,她学的太快了,不说假名和汉字都识得通顺,就连经义也能解——迫得少年晚间不得不点灯苦读,生怕白日被“学生”为难住,将来在家里地位何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