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这么认为。”
“既然如此……”
她从手提包中取出两张稍微有点儿被浸湿的门票。
“您会答应我的邀请么?”
剧院不大,但是由于只有零星观众的缘故,给人的感觉十分空旷。
票的位置既不靠前,也不靠后,恰好处于最为萧条清净的区域。
今晚将要演出的剧目是魔笛。
白兰的大衣仍在滴水,仅仅几分钟的时间,就在他脚边形成了小小的水洼。
他像第一幕中的落难王子塔米诺一样身陷困境,看起来却并不像他一样潦倒而精疲力竭。
即使这里再找不到第二个如他一般形容狼狈的观众了。
“这很奇怪。”
白兰说道。
“在你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料到此刻我会坐在这里。”
“我也以为我会独自前来,独自看完最后一场演出。”
她说话的时候,白兰看向她的侧脸。
注意到对方的目光,她也转过脸来,与他对视。
“我还以为,你也和我一样已经习惯了人生的变幻莫测。”
“……”
白兰扬起了嘴角。
“我也渐渐地,开始回忆起那种感觉了。”
剧场暗了下来,奏鸣曲响起。
光束从布景上掠过,将这仅呈现在两百平方码舞台上的微观世界划分成明暗分明的两块。
白兰摘下了帽子,放在膝上。
他坐在台下的黑暗中,而在这具躯壳以外,在剧场以外,在雨幕以外的地方,他一直俯视众生的灵魂也缓缓地具有了质量。
他的灵魂从云端跌落,跌进这场雨,跌进剧场和他的身体,然后沉重不堪的湿透大衣,奏鸣曲中的婉转弦乐,色调阴郁的蓝色灯光——好或坏的各种事物,好或坏的各种感受,再一次变得饱满而鲜明。
他感觉到她的呼吸和心跳,却不知道要把它分类到哪一边比较好。
“你的名字是?”
白兰低声问道。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轻轻地说出了一个名字。
女高音的咏唱盖过了她的声音,但白兰切实地听到了那个名字。
澄。
存在于这个故事以外的另一个白兰也想起来了。
这是在无数平行空间中,他与澄第一次相遇时发生的事情。
回到教室的时候,澄发现白兰依然待在那里。
他伏在课桌上睡着了。
白兰睡着的时候,终于不再显得那么神秘而游离,他的白发看起来很柔软,这让澄在叫醒他之前,忍不住先伸出了手……
她还来不及得逞,少年就睁开了眼睛,他下意识捉住了她正要收回的指尖。
他还惺忪着,眼角带着浅浅的红痕,在看清楚身前的人的瞬间,笑意就从他朦胧的双眸中曳起,竟然温柔纯真得令人动容。
“做了个好梦吗?”
“嗯,梦见了很久以前的事。”
白兰缓缓坐起,久久凝视着澄的面容。
“好久不见了,澄。”
“这个梦真的有那么远么?”
她笑着问道。
“真的很远哦。”
那段记忆只残余几个破碎的片段,白兰明白其中的原因,那正是他本人的手笔。
此时他所处的,并非他初生的世界。
白兰从上一巡的宇宙中来,他曾与世界前行的强大惯性为敌,扭转了绝不可能撼动的基本法则,然后时间轴重置,无数的世界回到了初始位置。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又是如何做到的,现在的白兰已经想不起来了,同时,他也并不打算去深究自己的过去。
两个宇宙的距离,大约要通过非常复杂的维度和公式才能够测量,但对白兰来说,这种语言难以描述的遥远只要用一个概念就足以概括了。
他从她的身边,跨越过重重星海,再次来到了她的身边。
第96章 冻土
澄没有在剧院终演的那夜得知陌生人的名字。
他甚至没有将歌剧观赏到最后——在第二幕的第三场开始之前, 他在场景更替的短暂黑暗中悄然离开了,就像未曾到来过那样。
若要说有什么能够证明在这个雨夜发生的事并非幻梦和臆想,除了他的座位上早已挥发的水渍,恐怕也只有被他带走的损坏的黑伞,以及他留在票根背面的短短一行手写文字了。
——感谢你的慷慨。
其实, 澄倒是并没有认为自己做了什么值得对方致谢的慷慨的事, 她也不觉得对方的不告而别是失礼的……甚至, 对方借走了一把不能再使用的伞, 也和他的匆匆离去一样, 不过是为了不留下太多或许会将她卷进纷争的痕迹而已。
于是它成了仅仅存在于两名当事人记忆中的一小段插曲,澄按照习惯将两张票根夹在书本中, 继续平静而稳定的生活……她早已学会如何在断点和断点之间维持她的小顽固了,毕竟如果你总是担心着世界在下一秒就会全盘倾覆,那么就无法拥有哪怕一刻的安宁了。
她有一份不算太忙碌的文书员工作, 闲暇的时候常去历史中心区的广场, 在周边的咖啡馆或是书店消磨时光。
在大约整整一个季节后的一个假日, 澄像往常一样去了那里, 她带着书在喜欢的咖啡馆靠窗的位置坐下来——这个座位能听到的喧闹刚刚好,她抬起头,就能看到喷泉广场, 伸手去捧起溅落水珠的孩童, 街头画家和喂鸽子的一对对少年爱侣。
对她来说, 这就是她逐渐习惯的风景。
而对于白兰, 他上一次到这里来, 还是他刚刚被卷进这个陌生空间的时候。
他在这个时空中待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虽说如此,除了他所属的那个主世界以外,这也并不是他停留时间最长的一个地方,但它们的区别是显而易见的。从坠落在此处的那一天起,事情就开始脱离他的控制了。
在所谓的,被困在这个世界的时间里,他也并不是只在徒劳地懊恼而已——在离开那个雨夜以后,他耐心、冷静而优雅地在棋盘上一步步找回了自己作为捕猎者的位置。而现在,新的季节到来之时,他已经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最初的敌人也再也无法成为他的对弈者。
这种结果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毕竟,白兰。杰索还从未失败过。
他对自身正在体验的新奇意外颇有兴致,因此本不急于立即返回原本的时空,但当他发现棋局中已没有能与自己并立的对手时,仍旧体会到了一点索然。
他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同样的事情早就在许多类似或迥异的世界中上演过许多次了。
所以他来到了这里,与广场中的许多人擦肩而过,和他们共享相同的热闹,但与特地来度过假日的人们不同,白兰的目的是离开这里……他在寻找时空间隙留下的残余波动和线索。
在途经中央喷泉水池的时候,白兰若有所感地回过头,他没有找到返程的通道,但是透过如珍珠从斛中纷纷滚落般扬起又四散的水束,隔着咖啡店的玻璃橱窗,他看见了记忆中仍然鲜明的,属于女性的柔美侧脸。
这是个谁都没有预料到的巧合。
在目光触及她的瞬间,他心底的某种事物被悄然唤醒,白兰忽然升起了一种奇妙的冲动。
他该到她那里去。
在过去了这么久之后,要对她说什么才不会显得冒昧?
虽然至少比起第一次邂逅,现在的自己要看起来要更体面一些,但是……
白兰用属于一个意大利男人的行事方式思考着。
要去哪里获得足以与一位女士相配的新鲜花朵呢?
他没能找到花店,但白兰在正对橱窗的位置发现了一位面向着广场涂画的街头画家。略作思考后,他朝对方走去。
“请原谅……”
画家抬起头看向来人,从对方的西装和皮鞋,还有相貌气质上,他判断这是一笔好生意。
“我想这里刚好能看见咖啡店。”白兰望过去,微笑起来,“能看见橱窗边的客人。”
画家一同转移了目光,那里只坐着一位顾客,然后他恍然大悟。
“您要给那位坐在窗边的美丽女士购买一张画像吗?”
“不。”
白兰回答。
“我想要购买你的画具。”
作为一位独身的年轻女性,澄也曾在这里受到过各种各样的搭讪,大多数时候对方会礼貌地询问她身边是否还有座位,或者索性是花朵和另一杯咖啡。
但像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侍者把轻轻折叠起来的画纸交给她的时候,澄不由得有些吃惊。
她沿着折痕打开,发现上面画的是一名女子注视着书本的宁静侧脸。
作画的人似乎担心她会随时离开,因而线条的处理并不十分细致,但这不妨碍她认出那是自己。
澄的眼中流露出笑意。
她的视线向下移动,在留白处看见一行墨迹未干的字。
——感谢你的慷慨。
她随即发现从背面透过来的隐约字迹,于是澄翻转画纸,然后她看见了没说完的另外半句话。
——为了,你对我不再吝啬你的目光。
此时有人走到了她身边,澄抬起双眸,在看清楚对方的面孔之前,她先听到了他轻而温柔的声音。
“下午好。”
“又睡着了吗?”
澄担忧地对揉了揉眼睛的白兰问道。
“你最近在学校的睡眠时间好像有点太多了……难道是低血糖么?”
“我很好,我只是知道梦的后续而已……澄。”
在澄继续追问他的奇怪理由之前,他忽然说道。
“如果你走进一家咖啡店,你喜欢坐在什么样的位置呢?”
澄几乎没有思索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大概是靠窗的位置吧。”
“果然如此。”
白兰笑起来,低声细语着。
“那的确是你没错……”
“怎么了?”她迷惑地皱起了眉,“梦的后续又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受到了幻术师的袭击?”
“不,就像你对我说过的,即使是一部电影,也会让人想要知道结局究竟是……”
白兰顿住了。
那不是梦,也不是电影,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但对于面前的澄来说,那已经是她未曾知晓的上一轮世界巡回了……某种意义上,这比前世还要遥远。
“只有我还记得,好像不太公平呢……”
意识到了这件事的白兰把脸埋进双臂间,闷闷地说道。
“我想我还得继续睡一觉……”
“不行,你睡得太多了……”
“清醒的时候,我只能偶尔看到一两块碎片和场景投影,只有睡着以后,记忆才会完整地呈现在我面前……我又说了难以理解的话,是吗?”
他稍稍抬起下巴,用很难让人拒绝的紫色眼眸望着澄。
“等我读完了整个故事,就把它转述给你,而在下一个梦醒来之前……”他问道,“你可以陪在我身边吗?”
“……”
澄在他身边坐下来。
从初次见面起,她就认为对方是个充满秘密的人……白兰似乎知晓任何事,又不在乎任何事。
但有时,比如现在,他又会在自己面前变成孩子般纯粹的人。
她不是不知道水越是清澈,越让人难以估量深浅。
但有些请求对澄来说总是很难拒绝的,尤其是,当对方请求的只是一个简单而短暂的陪伴。
“好。”
于是她柔声承诺道。
“在你醒来之前,我会一直在这里。”
澄能看出来,这天白兰赴约得很匆忙,在他到来的时候,还有些轻微的喘息,这对他来说是相当少见的事。
不过话说回来,两人持续了一段日子的假日会面大约也称不上是个约定……总是澄待在这里,然后白兰找到了她,仅此而已。
“等了很久吗?”
白兰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很有风度地在两人间留出了一臂的距离。
“你确定我在等你吗?”她浅浅笑道,“说不定只是巧合而已呢……虽然巧合的次数似乎稍稍多了一点。”
“是我因为焦急而疏忽了。”
白发的青年也不禁为了这句话而笑了起来。
“将它伪装成巧合的人明明就是我自己……你知道,我也希望我看起来游刃有余一些。”
“无论如何。”
她温和地侧过目光,她像接受一种社交礼节一样接受了这个国度的男人们藏在话语中若隐若现、或真或假的甜蜜和旖旎,因而眼中看不到多少羞涩和慌张。
“看到你似乎已经摆脱了困境,这还是很令人高兴。”
在白兰将要回应之时,不远处教堂旁的钟楼忽然响起了浑厚沉重的钟声,在广场上踱步的鸽子纷纷被惊起,成群的鸟儿簌簌扑打着翅膀往他们的方向飞起来,在把飞翔轨迹拉得太低的几只鸽子几乎要掠过澄的头发时,白兰将她拉进怀中,扬起的外套很好地隔绝了这阵小小的骚动。
“抱歉……”
白兰一面说着,一面缓缓松开搂住对方肩膀的手,但还未等到他为刚才由意外导致的身体接触道歉,澄匆忙地打断了他。
“这是……血?”
她维持着伏在对方怀中的姿势,低头看向从青年腰侧渗出来的一点痕迹,声音带上些许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