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的眼中大约看不见这发生得极其迅速的纠缠,仅仅是眨眼的工夫,一切就在电光石火中结束了,哪怕是一旁的侍女所注意到的,也只是公主在走出马车的时候似乎被裙摆绊了一下,磕掉了折扇,但因为忍者大人的援助,本人并无大碍而已。
侍女连忙上前去搀扶因为繁琐的装扮不便行动的公主,却胆怯地在不到一步远处停住了。
公主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冷冷地注视着她的保护者。
不知为何被严厉地对待了的青年沉默了一会,单膝跪地,拾起了掉落的折扇,将它举至少女眼前。
“无礼之徒。”
公主说完以后,不怎么温和地从他手中夺过折扇,握住侍女的手,转身离开。
在离开之前,侍女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青年。
她无法很好地形容,但她能感觉到这两人间存在着某种独特的气场。
紧张,尖锐……
又让人毫无介入的余地。
△△△
今天他们所下榻的宅邸的主人所属的家族,在几代以前曾有公主下嫁过,据说澄的房间曾经就属于那位公主。
澄倚在窗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外面的景象。
那位公主一定很喜欢市井生活的热闹和喧嚣吧。
她想着。
她之所以产生了这样的念头,是因为澄注意到尽管这是一座用围墙将自己和外界隔离开的宅子,从这处房间的窗口却能清楚地将外面集市中的景象尽收眼底。
而窗外的花枝生得那样繁茂,想必从外面看来,是无法发觉这里有人正伏在窗前眺望的。
千手扉间是在这时候来的。
他的造访没有经过侍女的通报和询问,扉间无声又灵巧地落在房间中央,澄没有感到很惊讶,但她像是在为对方的到来感到不满那样,微微皱起了眉头。
看到对方的神情,虽然扉间认为自己的到来具有充分的理由——为了在更近的距离下保护她,好及时应对各种各样的突发事件——但他确实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平息对方的不悦。
在这几天中,千手扉间也明白了自己正在被对方刻意刁难这件事。
对他来说,原本这点为难应该最多只是略有困扰的程度而已……他是在战争最严峻的情势下出生的孩子,尽管父亲是一族族长,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他在战斗中能拥有多少特权,事实正好相反,在成年以前,他就有两个弟弟死去了。
所以,和战场上的敌人比起来,这名少女就像是刚足月的幼猫那样缺乏威胁性,哪怕它如临大敌地乍起尾巴尖上的绒毛,压低身子摆出了攻击的架势,那柔嫩的牙齿和爪子也只能在他的手背上留下浅浅的白痕而已。
然而,或许就是因为如此,他发自内心地,觉得面前的幼猫非常,非常难以应付。
如果对手想要杀死他,他会毫不犹豫地在对方进攻之前率先将其斩落,而如果他面对的是毛皮漂亮,柔弱又顽固的小东西,同时又不能伤害它,他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他从未怀疑自己是理性又果断的人。
但千手扉间是第一次遇见让他在这种方面如此困扰的敌人。
在他陷入困境的此刻,那猫一样的少女怒气冲冲地看了他一会,然后移开了目光。
“我想要那边的手鼓。”
听到她说的话,扉间愣了一下。
“你听见了吗,去给我买那边的手鼓,现在。”
澄指了指外面的某个地方。
扉间回过神来,他不打算质疑对方的要求,毫不拖泥带水地发动了分*身术,在烟雾中出现的另一个扉间跃出窗外,在枝叶中很快隐去身影。
“……分*身术。”
她低声自语着。
“真狡猾。”
“这是为了……”
“我知道。”
她没有让他说下去。
此时,澄已经收起了情绪,重新变得平和下来。
在侍女和其他随行人员面前,她为了顺利完成委托而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高傲的公主,但对于扉间,她刻意表现得骄纵,只是为了不痛不痒地报复在初见时他的冒犯而已。
“在接受委托时,忍者应当以任务为先,无论是什么忍族,这都是公认的至理……但在和我的家人分离的时候,我对自己立的誓却是一定要再次与他们团聚。”
澄重新看向街市。
“虽然在这次委托中,两者幸运地重合了……不过,我可能与你合不来呢。”
“……”
千手扉间说。
“我常常很难想象你也出生在某个忍族中。”
——“作为忍者的你,完全是失格的。”
“不仅仅是糟糕的战斗能力和任务意识。”
她一定没有在战场中厮杀过。
扉间不需要费力就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可是,在这样的时代中,怎么会孕育出像她这样的人呢?
在扉间所见的世界中,并不是没有缺乏忍者天赋的孩子降生,但没有人仍留有余力去给予他们额外的怜惜,于是他们很快便被战场碾碎,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
——扉间,这到底是谁错了呢?
他的兄长千手柱间对他问出过这句话。
最后,柱间认定了犯错的是时代,于是他选择了凭一己之力改变世界的道路。
扉间做不到兄长的理想主义,他不认为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去与时代为敌……所以千手扉间不得不时刻不停地去思索,去思索在千万条势不可挡的洪流中,是否存在一丝熹微的,通往光明的可能。
无论如何,他们至少在一件事情上达成了共识。
即,那些死去的孩子本身,必然不是错误的一方。
“可是,我并不因此认为你做错了什么。”
他告诉面前的少女。
这时,他的分/身回来了,把手鼓放在澄身边以后,扉间就解除了忍术。
在遇到她的时候,扉间还没有发现能够扭转局面的转机究竟位于何方。
但是。
她像是一道理想的投影,或是一块幻梦的碎片。
她让扉间所追求的世界突然有了具体的形状。
所以,他不希望这道微薄的光芒太快湮灭。
所以,偶然地,和澄一样,千手扉间作为个人的愿望,和作为忍者的使命重合了。
毕竟初衷只是差遣对方,澄其实对手鼓并没有什么兴趣,她拿起手鼓看了一会,很快就将它放到了一旁。
澄抬起头,看见了快要伸到窗边的枝干,因为枝头的白色花朵开成一簇,看起来很漂亮,她忍不住伸手想去摘,但手臂才抬到一半,她就发现了那树枝还是离自己太远,若要去采,非得探出身子不可……
澄忽然听到了金属碰撞地面的声音,她回头看去,那青年第一次取下了长刀,放在地上。
后来的事,就像两人的初见那样,让澄措手不及。
他的影子从她身边掠过,像一阵挟雪的风。
扉间在最近的几条枝干上借力,瞬息间就到达了那棵树的最高处。澄睁大了眼睛,看着曾让她感到冰冷的风轻灵地在树顶短暂盘旋过后,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扉间取回他的长刀,缓缓地收在腰间,同时,他用另一只手,将盛放在最高处的白色花朵,放在窗台处。
我不想让你和那些孩子一样消失。
我不会伤害你。
相信我。
扉间没有对她说出这些话。
但是,澄最后还是拿起了那束沉默的馈赠。
“谢谢。”
她敛下目光,然后对他说。
映出花朵的眼中,连眸光都会变得温柔。
第67章 抉择
澄再醒来, 夜已经很深了。
她刚刚做了梦,一时仍有点惺忪,大约过了两秒钟,她才想起自己现在身处何处,又将要去哪里。
现在他们来到了火之国和雷之国接壤的边境地带, 等到再穿过两国之间的过渡区域, 抵达雷之国的迎接队伍所在的城镇, 这一切就终于到了可以落下帷幕的时候。
尽管澄还不能轻易地认为接下来的旅途也会像目前经历的一样平静和顺利, 但在事情尚未发生之前担忧也没有什么作用。
现在, 在午夜醒来的澄觉得自己一时并没有什么睡意,所以就坐了起来, 点亮了身边的灯。
她的本意是要翻看一下书卷或是干点别的什么来消遣时间和酝酿睡意,但那火光才亮起来,澄就听见了窗棂被叩响的声音。
她立即停止了揭开卷轴的动作, 谨慎地望向声音的来处。
一道影子映在紧闭的窗前, 随后响起的是在这段日子里开始变得熟悉的清冷声音。
“怎么了。”
澄稍稍放松了一些, 她举起油灯, 走上前去,在窗边坐了下来。
“没什么,睡不着而已。”
她说。
“你一直都醒着吗?”
“在这种边境区域, 火之国的震慑力已经变得相当弱了。”对方回答道, “关键的时刻才要开始而已。”
“……”
澄把卷轴放在一边, 靠向身后的墙面。
“你也认为到目前为止都顺利过头了么?”
另一边的人默认了这一点。
“说起来, 火之国的举动也有一些令人不解的地方。”澄继续说道, “据我所知,这次联姻是火之国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做出的决定吧,可是从随行侍者的规模来看,比我想象中还要声势浩大。”
“还有行进路线。”
他忽然说。
“从国都出发以后,和亲队伍选择的不是最短路线,而是刻意途经了几座相对繁荣的主要城市。”
澄接上了他的话。
“火之国上层对这次事件的说法和他们实际反映出的态度并不相符……或者,他们究竟是想借此向民众传递什么呢?”
她猜测着。
“是为了安抚平民吗?因为这代表了与雷之国关系的改善?”
“如果是这样,这次和亲应该受到更多重视才对。”他说,“重要人物的保护任务,通常会由两到三名忍者结成的小队来完成……但即使是原本真正的公主,也只委托了我一个人作为护卫而已。”
“总觉得……”
澄漫不经心地望着油灯跳动的火光,墙上的影子随着那火苗明明灭灭着。
“就像只有外表看起来华丽的泥偶神像,其实揭去外皮,里面空空如也……不过,对你来说,这也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听见她说的话,扉间没有出言反驳。
她说的是对的。
扉间的任务只是保护这具泥偶,不让它在运送过程中被损坏而已,除此之外,它本身如何,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本以为话题到这里就要结束了。
“既然你一个人接下了原本需要一支小队来执行的任务。”她问他,“你是很强大的忍者吗?”
这又是一个扉间不曾遇见过的问题。
忍者之间强弱的判断从来都在一开始交手的几个瞬间中就被彼此认定,接着以其中一方的鲜血来赤裸裸地彰显。
但是,如果要认真考虑这个问题的答案,作为在忍族中具有显著优势地位,甚至被大名信任的千手一族中的顶尖战力,若要被称为强大的忍者,千手扉间似乎确实是当之无愧的。
“……是。不过,我的兄长要比我更强。”
“是吗?”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点笑意。
“我的……”澄想了想,“我的兄长也很强。”
“啊。”他说,“我不觉得意外。”
这女孩既然在乱世中存活了下来,那保护着她的羽翼一定足够强健和有力。
……另外,守护着她的家人对她一定有相当深刻的感情。
扉间想起了在兄弟的葬礼上泣不成声的柱间。
不仅是柱间,就连扉间自己……他们兄弟的性格和行事方式天差地别,但最初埋下的那颗种子却是相同的。
一开始,他们也只是希望家人能不再被战争夺走而已。
所以,不管是这女孩还是她的保护者,都是幸运的。
——至少比柱间和扉间要幸运。
“我和你在这方面倒是没有什么相似之处……”她低声说,“那么,像你这么强大的忍者,在与家人分别的时候,依然会悲伤和不安吗?”
她的谈话对象就这样安静下去。
澄转过脸,从他映在窗前的影子中,她能依稀看见他的侧脸,还有长刀。
“这与强大与否无关。”
不如说,正是因为仍有无法割舍的情感,才会让人不断追求强大。
但即使如此,越靠近强者的巅峰,越多地接触这个世界的真相,就会越清晰地意识到,通往理想乡的道路上究竟存在多少艰险和阻隔。
“仅凭一双手就能握住的东西,还是太少了。”
扉间说。
“你……”澄勾了一下嘴角,“好像比我所认为的,要更直率一点。”
“……”
他没有回应对方的评价。
此时吹起了一阵冷风,又给这个夜晚增添了几分寒意。
风声还未停,扉间注意到内室透出的亮光晃了一下,大约是里面的少女移动了油灯。
她支起上半身,稍微改变了姿势,从她的剪影来看,似乎是面向着窗户跪坐下来。
在刚刚听见窸窣响动的时候,扉间就说话了。
“不要开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