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结果刚刚公布,皇帝还得参加金殿传胪,新科进士觐见,然后还有琼林宴赐宴。在此之后还有武举的武进士殿试,皇帝也要参加,不过这个就简单多了,参加的人也不是很多。
金殿传胪是极盛大的典礼,进士们在此之前几日就会进行彩排,为了避免在典礼当日出现什么问题。尤其三鼎甲和二甲第一名,作为皇帝到时会重点关注的对象,他们需要进行大量的礼仪练习。
“熊诏老弟身体不适?”魏廷珍关心的问道:“瞧着脸色可不太好啊。”四个人里,魏廷珍年纪最长,而王世琛、赵熊诏、孙嘉淦年纪相仿,上下没差几岁。
赵熊诏脸色的确不好,而且今日也有些进退失据似的,这已经是最后一次典礼演练了。礼部官员倒也没有为难他们,何况赵申乔是都御史,谁那么闲的这会与他的公子对着干。
“……我,”赵熊诏看着眼前的三个人,这几天四人朝夕相处,还一起参详传胪当日需要给皇上的上表,彼此也有几分了解。哪怕是魏廷珍阅历深厚,他反而正直且与人为善,并不是那种狡诈之辈。而王世琛和孙嘉淦更是大有故君子质朴之气。
横竖过两天大家都得知道,赵熊诏也无意隐瞒,直白的说道:“家兄凤诏,已经被皇上下狱了……”
“啊,这!”连魏廷珍都惊了,他马上关心道:“令尊老大人已经知晓了?唉,是愚兄糊涂了,老大人如何不知道呢!”
赵熊诏也是一脸郁郁之色:“而且就在殿试当天,家兄被召入京城,当晚被抓。家父也是数日之后才知道,我这个榜眼……皇上会不会……”
“熊诏老弟!”魏廷珍果断道:“令兄在殿试当日被下狱,可皇上还是给了你榜眼,可见令尊与你被皇上另眼相待。既然如此,你太过紧张,恐怕辜负皇上保全之意。”
“正是。”孙嘉淦也道,“我虽然年纪还轻,但也知道清者自清,令尊都御史老大人的清名,天下皆知,皇上圣明睿断,又怎么会牵连到尊兄阖府呢。”
赵申乔也是这么告诉赵熊诏的,但赵熊诏局中人到底还是挂心,只是旁人这么说,倒是让他有几分醍醐灌顶的意思。他父亲已经避嫌了,皇上显然无意扩大到整个赵家……赵熊诏松了一口气,但脸上还是带着忧色:“二哥自作孽,为之奈何。”
“臣教子不严,教子不严啊!”
胤禔揉揉耳朵,这词儿他太熟了,前年张鹏翮才在他跟前哭着说了一遍,如今就换成了赵申乔。堂堂都御史,儿子和已经斩杀的犯官噶礼勾勾搭搭,贪污十数万两银子,而他愣是半点风声都没听到。
“那孽子在外胡作非为,臣……唉!”
老头子落泪,要么是为了老伴,要么是为了儿孙,绝大多数都是为了儿孙。赵申乔也不例外,作为资深老官僚,自己不喜欢的儿子要死了,虽然遗憾,但在皇帝面前,他得考虑赵家满门。
“孽子与噶礼勾结贪污,作为一方父母官,结果为祸一方,臣万死难赎其罪!”
胤禔抓了噶礼之后,就开始让刑部、大理寺派员调查噶礼家中那些书信,这都是富格、鄂尔泰一起抓的。赵凤诏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而从赵凤诏那里搜出的书信、密函等等文书表明,赵凤诏这个行为,的确是他的个人行为。也就是说,他贪污的钱,他自己花了,京城的赵府,并没有见着半文。
赵凤诏养了一打小老婆、如夫人,生了七、八个孩子,赵申乔都不知道自己静悄悄的多了这么个孙辈……都御史老大人,哪怕对自己次子的恶劣程度有一定的认识,但今天的诸多消息,也超出了他的认知。
“回去给朕写份折子……你是先帝老臣,朕也不想太过追究。”胤禔最后只是这么说道,“你自己想想,折子该怎么写罢。”
于是在金殿传胪之后,按例,皇帝要对新科进士慰勉一二的时候,胤禔就将话头扯到了赵申乔身上。
第258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中)
“……先帝在时, 就曾经批驳过所谓的士人风气,如君子群而不党之言,有多少人能做到真的群而不党呢!最后无非是党同伐异,朝廷乌烟瘴气, 臣子不务正业。”
皇帝对新科进士的慰勉变成了训示, 大殿中落针可闻, 只能听见上头皇帝平静的声音:“朝中诸臣, 哪一个清廉勤谨, 朕心中有数。如都御史赵申乔, 其子赵凤诏与噶礼一党, 贪污十数万两, 为祸一方!”
“朕已将赵凤诏下狱, 必定要严惩此等人,其父申乔为两朝老臣,”胤禔拿起手中的一本奏折, “却能大义灭亲,求朕严惩赵凤诏。而赵凤诏与噶礼曾经窥视宫闱, 行为不轨!”
“申乔却公允勤谨、清廉自守,有古君子之风, 其子燕诏、熊诏为人、文章甚好, 只有凤诏令其家门楣受辱, 可见是其人平日不重视修身、养德之故,而与赵氏无干。”
“赵申乔在朝数十年, 多得先帝、朕之褒奖, 朕不能有负忠臣。赵申乔, 升为左都御史,加资政大夫衔!其子熊诏, 入庶吉士,受翰林编撰!”
“臣赵申乔、赵熊诏,谢皇上恩典!”
赵家父子出列谢恩,周围的人都满眼羡慕,但赵氏父子内心是个什么心情,就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了。
“好了,朕的话都说完了,诸卿也要好生自重,珍爱自身,勿要辜负朕心。”胤禔结语,而礼官接到示意,等皇帝话音落下,礼官默念两个数,而后高声喊道:状元上谢表!
之前传胪唱名的时候,孙嘉淦哆嗦了一遍,定了定神才能保证没走音。而王世琛这会也开始哆嗦了,双腿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走到,一路活脱像木头人似的出列站在了大殿中,他还担心自己声音不够洪亮,大声道:“赐一甲头名进士臣王世琛等,诚惶诚恐顿首百拜……”
这状元嗓子可够亮的,胤禔有点走神,状元上表就是官样文章了,所谓“骈四俪六,锦心绣口,宫沉羽振,笙簧触手。”说的就是四六骈文了。
胤禔在宝座上不显眼的摆摆手,一直侍立在旁的总管太监秦吉了靠了过来,皇帝悄声道:“一会你去揆叙那问问,朕记得,戴名世是不是也参加科考了?”
“嗻,奴才记住了,问揆叙戴名世的事。”
新科进士面圣之后,一甲三人就要出去跨马游街,其余人要退出修整,晚些时候就是琼林赐宴了。
而皇上在琼林宴出现的时候,也没有如清晨那会,满身堪称“金碧辉煌”的坐在宝座上。这个时候的皇上只穿着黑色绣金的袍子,也没有戴帽子,带着子侄们出现在了琼林宴上。
胤禔满脸笑容,举着酒杯道:“尔等不必诚惶诚恐,否则,朕岂不是扫兴之人。”
等新科进士们都谢恩坐好,又听皇上说道:“琼林宴常有御制诗,不过朕实在不长于此道,只好拟一句,看你们如何展才了。”
新科进士们的注意力都被皇帝牵引到了展才上了,皇帝还让人记录在场百余名进士的诗作,而他自己趁着这个功夫悄悄离场,还带走了一个人。
“戴名世,为何面色郁郁啊?”皇帝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道:“你的名次是二甲六十七名,倒也还可以嘛。”
二甲一共才七十二个人,然后是二十左右三甲进士,这名次属于靠后了。戴名世自负才华惊世,可科举不顺也就罢了,终于等到了扬眉吐气的时候,居然才是二甲六十七……这不正常!
要不是殿试名次,估计戴名世能扯着嗓子大喊:一定是有人作弊了!考官受贿了!
然而本次考试的考官就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一向自诩有骨气的戴名世,也马上就跪了。然后垂手应道:“臣惶恐,臣……”
“好了,已经考中了进士,就该高兴些。”皇帝带着微妙的笑意,道:“你的南山集,朕拜读过了。”
“……”戴名世猛地抬头看向皇帝,这在御前是大大的失仪,但这会戴名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张着嘴,看着对面这个比自己年轻很多的男人,嘴唇嗫嚅,却说不出话来。
“别紧张。”胤禔笑笑:“朕要是想怎么着,就不会把你这个大才子叫道这里,你知道这是哪吗?”
“微、微臣不知道。”戴名世连头都不敢抬了,他从未进过宫,方才跟着走也也没敢左顾右盼,如今天色微暗,他只知道自己从保和殿被人叫走,然后好像是往北走,又拐了个弯。
“这是昭仁殿,对面是弘德殿,是皇子、宗室读书的地方。”皇帝换了个口气,语气很冷,“这个地方,就是崇祯杀死昭仁公主的地方。”
戴名世把头埋得更低,如果地砖有缝,恐怕他现在就能钻进去。南山集里写了什么,这会一字一句的钻进了戴名世的脑子里。
这就等于一个知名学者,在自己的书里明示过“本朝可不是正统哦”,偷偷说说可以,被皇帝抓到了现行,当面对质,这显然就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了。
戴名世要骨气,但他也要命,或者说他更要命。他戴家上下百十来口性命,就要看他现在应对了。
“臣,当年轻狂狂悖,不知所谓,一时糊涂而写下那等文章。”戴名世为自己辩解道:“后来门下,臣的学生说要编书,臣也没多想,就……”
“总之,是臣一时糊涂,一时糊涂!”
“朕不打算杀人,你不用这么紧张。”胤禔笑道:“朕还打算让你入武英殿。陈鹏年知道吧?他也在那。朕打算让你们,还有其他一些人编书,编一部稗官小说。”
“从春秋战国开始,直到前朝末年至今,朕希望这部书可以参考稗官野史,但如果里面涉及重要的军政命令,一定要如实编撰。”所谓非虚构小说,胤禔希望这套书可以作为通俗易懂但基本准确的书籍,当然了,也必然会有一定的倾向性。
“皇上,那,前朝末年,本朝之初,有些东西……”敏感事件那么多,戴名世想为自己挣扎一下,这个差事恐怕不太好办。
胤禔叹了口气:“如果让你写三国,你写不写曹操屠徐?或者程昱杂以人脯?都写,写下来嘛,从春秋开始写,坑杀数十万啊、破城劫掠啊,一个也别少。国史馆还有历代朝代更迭,因为战乱、杀戮、饥荒和疾病导致的人口损失,你们也写下来。”
总的来说,在人类走入二十世纪中期之前,所有的古代王朝、近代资本积累时期的国度基本是比烂大赛,只是有些能让人心理底线比较高,真的被饿死也不会怨恨—嘴炮说法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而有些让人心理底线比较低,水平线上下浮动的垃圾行为让人无法接受。
与搞什么见鬼的文字狱,还不如换个法子。人类天然对故事感兴趣,枯燥的数据图表没人愿意看,但妙趣横生,又不失严肃的故事,却能引来阅读兴趣和探究欲望。
而官方的东西天然的不讨好,既然如此,就让一群官方身份的文人去编撰不够严肃的稗官小说,去引导舆论。正经的读书人,尤其是做学问的人,都不会喜欢干这个。但谁让戴名世不想死,想活呢,皇帝伸出来的橄榄枝,他必须接着。
“戴名世,不要让朕失望,好好干活。”
新科进士、有一定知名度的学者戴名世,此刻失魂落魄的离开了乾清宫地界,被太监又送回了保和殿。胤禔当然不知道,他无意中避免了原本会发生的,赵申乔为了自己儿子熊诏的状元去举报戴名世诽谤朝廷的烂事。
他坐在昭仁殿里,突然笑道:“快出来罢,还在书架后头也不怕憋着。”
“阿玛!”
昭仁殿被胤禔改成了书房,孩子们都能过来借书读,苏日格也不必去看新科进士,就跑来了昭仁殿。胤禔早就发现她在这了,不过也没叫人清场。
“在读什么?”皇帝脸上的笑容不同于方才的虚伪,而是关切的笑意,他看着女儿举起来的书,是南华经。“你对庄子感兴趣了?”
“最近师傅讲的是前朝学术和本朝学术发轫,女儿听的絮烦,想起了庄子。”苏日格叹口气,“阿玛,我不能不去上这种课吗?”
这孩子还真像我,胤禔心中想着,都不是搞学术的料。胤禔关注士人风气,包括所谓的清儒学术,完全是出于功利角度考量,和学术纯粹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不喜欢就不去,阿玛要请太皇太后、皇太后出面领衔编书,你额娘也会挑选命妇出面编撰书籍,以示皇室重学之心。嗯,你平日不必上课,有空的话,不如帮你额娘跑跑腿,多去武英殿瞧瞧。”
“反正陈鹏年他们也都给你上过课,总算有师生之谊,他们也都上了年纪,也不必避讳那么多。”皇帝笑着看自己的女儿,却看苏日格有话想说似的,“怎么,想说什么?”
“……没有!”苏日格抿着嘴笑了,“女儿谢谢阿玛!”
大格格其实是想问,今年去承德,自己是不是就要预备出嫁了。不过看着手里的书,想想方才父亲的叮嘱,苏日格又觉得没必要问,顺其自然,反正自己不会吃亏。
孩子大了,也不会事事都和父母说,胤禔很体贴没有追问,而是忽然想到:“好像从来没看见你读什么稗官小说,对这些不感兴趣吗?”
“……”苏日格突然想要感谢傍晚幽暗的光线和旁边昏黄的灯光,这样自己的脸色就比较不显眼了,她清清嗓子:“女儿,我……也看过,不太感兴趣。”
“那就是有感兴趣的?”胤禔说着招手叫女儿到身边,又对太监吩咐道:“朕和大格格散散步,保和殿那边来人传信,朕再过去。”
父女俩也有些日子没有这样的闲暇,安安静静的散散步了,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没说话,就听着宫廷里逐渐开始的蟋蟀叫声。
“春天要来了,前儿弘曜还问,能不能带着弘昘去抓蛐蛐。”苏日格笑着给阿玛讲小弟弟们的趣事,“额娘准了他们出去,结果弘曜跑的天快,弘昘说话还不利索,又着急跑,最后摔了个马趴。”
“女儿也有喜欢的稗官小说,就是,里头的故事有些看着叫人觉得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