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宴秋脸上并无过多的波澜,只是握着瓷杯的指尖紧了紧:“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你说……临安城的安定还能维持多久,秦国何时会向我们发动战争,而我们大启的胜算又有几分?”
大启的富强民盛一直以来都像是给众人打下的一剂强效定心丸,让人们甚至忘了这样的国土有朝一日也可能深陷战乱。近来的天灾人祸实在发生的过于诡异频繁了,秦人竟已明目张胆至此,在城中如若无人地企图杀害两位未来储君,倘若不是边境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她无法用旁的原因来解释这百年的平衡为何会被打破。
第84章
姜九黎没想到她已经猜到这个地步, 想要粉饰太平,但这么大的谎,又不知该从何编织起。郁结许久, 沉沉吐出一口浊气,给出了一个连自己都不甘愿承认的颓败答案:“不知道。”
是的, 一切都不知道,如今敌暗我明,派去边境和暨岭的镜夜、若雨等人都没回来,虽在兵部已有一枚眼线, 但得到的绝大数情报都仅是猜测。
镇远将军是否投秦,骠骑将军可还安康,洪化一带是否沦陷……没有一个答案是明确的, 他甚至无法掌握国内到底有多少兵力是可以调遣派用的, 目前所能做的,就是以最坏的打算做出最周全的准备。
沈宴秋蹙眉不解:“什么意思。”
适时月霜刚好推门而入,姜九黎道:“月霜,去把国境图拿来。”
月霜愣了愣,迟疑地看了眼屋内的沈宴秋, 不明眼下闹的是哪出,但她左右想着把巨先生卷入其中终归有些不太好, 犹豫道:“殿下……这……”
姜九黎温声道:“去吧。”
月霜沉默,欠身退下,没过多久,拿着副羊皮卷回来, 在桌案上展开。
卷上有多处圈圈划划的红色墨迹,从褶皱的边角就能看出主人曾多次拿着它筹划标注。
羊皮卷的左上角将现今的几大势力罗列的非常清晰,沈宴秋看到兵部后头括号注写的秦字, 右眼皮没忍住轻跳了一下,接着又发现镇远将军、麒麟军后头都交叠画着的圈圈叉叉,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洪化州镇远将军的军队都阵亡了?”
镇远将军骁勇善战,承自司徒一脉,也是芊芊姐的夫君,她不敢想象这会对大启百姓造成多大的动荡不安。
月霜不忍地冲她摇摇头,低低道出了真相:“镇远将军可能叛国投秦了。”
沈宴秋瞳孔皱缩,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姜九黎,想从他嘴里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姜九黎负手来到窗边,望着底下的河流、百姓、人家,视线悠深:“一切尚不明晰,还需等我派出的下属回报,你先别与司徒芊芊说起。”
沈宴秋张了张嘴,却有些失声说不出话来。
她记得镖旗将军也在洪化,倘若儿子投了秦,那他这个做父亲的此刻又该陷入怎样的境地。
缄默片刻,她顺着羊皮卷继续往下看,暨岭一带用红色毛笔着重标注,边上清楚列着拨出的财力、兵力。临安的国库在之前的捐赠仪式后稍有余裕,但兵力上却是因为灾区的救援亏空很大一部分。
尤其在洪化、暨岭、临安呈现三角状的情况下,倘若洪化已被秦军拿下,派往暨岭的军队又来不及支援,那么整个国都的百姓都将危在旦夕。
沈宴秋拿起茶壶接连灌了几杯水,依然难解口中的饥渴。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大启已经到了争分夺秒的生死时速关头,倘若姜九黎的下属没能赶在秦军出动前将情报送回,那么临安将会化作一座封闭的死城,毫无招架反击之力。即便往好的方向说,情报及时送回来了,但目前可供姜九黎调遣的棋子依然屈指可数,大启百年的基业或许真要毁尽于此。
姜九黎不疾不徐地踱回桌案边,将羊皮卷收了收,沉稳的声线格外有信服力:“放心吧,只要本殿还在一天,大启就不会亡。”
沈宴秋瞳孔微颤,半晌嘴角又扯开抹了然的轻笑,神情恢复为一派宁静。她双手交叠,冲人躬身行了个臣子礼,衷心道:“愿殿下千秋万代,日月同辉,庇佑子民,无所不胜。”
……
没一会儿清风处理完榆水街的事,前来同姜九黎禀告。
月霜带沈宴秋去了两位小殿下所在的屋子,姜白姜水年纪小,忘性也大,在新奇事物的吸引下,很快就把午间的那场变故抛到了脑后,现下正趴在窗案边,聚精会神地听大堂里的说书先生讲书。
沈宴秋因为来时注意力都在别的地方,并未发现沂兰楼里悬空回形的横梁上都已挂起白色数米长的画布。
姜水指着一处道:“秋秋姐姐之前有看过这幅画您的画像吗?也不知是哪儿请来的画师,将您的背影画出了十分神韵,当真美不胜收!”
沈宴秋也有些怔,她当初交给月霜的十位说书人画像中可不包括自己那份,不由有些不解地望向月霜。
月霜笑着解释道:“前阵子琐碎杂事过多,姑娘给我出的‘明星学者’的主意直到今日才正式施行开来,您的画像是我特意找主子给您补的,怎么说您也是咱沂兰楼的活字招牌……您一定没瞧出来吧,我家主子的丹青技艺可一点不比姑娘您差。不过你们二人的画派倒是截然不同,像是师出两家。”
月霜见沈宴秋一瞬不眨地凝着外头的画布,以为她是有些介意,连忙道:“因为知道姑娘不想抛头露面,是以特意让主子只画了背影,倘若姑娘不喜的话,我这就命人将画撤下来。”
“无妨。”沈宴秋抬手阻止,“就这样挺好的。”
月霜咧开嘴角,莞尔开来。
怎么说呢,方才在隔壁屋子,她觉得姑娘又给了她些许不一样的感官与印象。当看到姑娘作揖,对殿下说出那句“愿殿下千秋万代,日月同辉,庇佑子民,无所不胜”时,她胸中的激情澎湃几乎可以用震撼二字来形容。
这幅画面将会永远深刻在她的脑海里,她想,姑娘和殿下应该再也找不到比彼此更适合自己的人了……
沈宴秋一直陪姜白姜水听完说书,这才坐上月霜帮她准备的马车,打道回府。马车外还配了四名会武功的贴身小厮,以防路上发生不测。
回到沈府,沈宴秋才发现自己的上泉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沈老夫人派手下的嬷嬷送来五名家丁、五名婢女伺候她,也不知是今日几位小殿下的造访,让祖母对她这位孙女莫名生出怜爱之情,还是单纯想安插几个眼线在她身边,好摸清她与殿下的关系。总之沈宴秋回院后看到两道多出的阴阳怪气的下人,以及屋里屋外凭空冒出的、不属于自己的盆栽装饰,当即让这群人抱上东西一起滚蛋。
将人赶出后,沈宴秋让心儿和婆婆把院子里里外外重新打扫了一遍,这才松懈下紧绷的神经,“大字形”躺到床上休息。
余光瞥见帘帐外攒动的身形,沈宴秋想到什么,道:“心儿,你今日有瞧见过怀信吗?”
帘帐外的人没有直接应答,走了两步在屏风前停下,才道:“是我。”
沈宴秋听到润玉的嗓音,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怀信?你白日里都跑去哪儿了,我怎么都没找到你。”
“临时有事,看你在院子里睡得正熟,就没叫你,自行离开了。”
沈宴秋点点头,绕过屏风,到桌前给他和自己各倒了杯水,道:“那你明日有空吗?我想去将军府找将军夫人聊些话,你陪我一起吧。”
在榆水街发生的事多少让她有些担惊受怕,心儿和婆婆都不会武,只有将怀信拉在身边,她才能有少许的安全感。
薄易默了默,他这个时间过来本是想与她告假,顺便告诫她接下来几日都不要出府,以防陷入城中的混乱,但听她说完这番,原本打好的草稿尽数吞了回去,道:“有空,你想什么时辰出发。”
沈宴秋眼角轻弯:“巳时吧,你可以早点过来,在我院里一同用个早膳。”
“好。”
是夜。
姜九黎对那家拆迁店铺的管事和工人甚至没做审问,就调查得知了此番爆破事件的主使者是谁。
傅朝听命跟踪武庚烨数日,现下正候在凝辉殿的大堂里,将自己探查到的情报向主上事无巨细的禀明。
姜九黎端坐在桌案前,从头到尾不置一词,只是执着毛笔一遍又一遍的在陈年宣纸上提着字。
一笔一划遒劲有力,等傅朝话音落下时,整张宣纸上已经落满了武庚烨的名字。
姜九黎从笔架上拿了只新的干净的毛笔,在红色墨汁的砚台上来回沾了沾,却没急着动笔,转而对身后的清风道:“颜凉的人皮面具研制出来没有?”
百面书生颜凉,谁也没想到当今江湖的第一易容高手,早已归入摄政王麾下的暗夜十八骑,为他效力。
清风躬身道:“万事俱备,只等殿下发令差遣。”
姜九黎落笔,用刺眼、鲜红的红墨在纸上提下一个“杀”字,盖住纸上原本提着“武庚烨”名字的墨迹。
他将纸张揉成团,抛掷地面,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去吧。”
清风和傅朝瞬间听懂他的指令,欠了欠身,两道黑色的身影唰唰飞出了凝辉殿。
武庚烨这人,跟在司徒允文身边多年,有勇有谋,唯好色一点缺陷。
临安城大风过境的那日,颜凉正是潜在秦香香的屋里,用一夜时间,将武庚烨的样貌形态观察了个遍。他这个百面书生素来有个怪癖,倘若无法做到人形举止合一的模仿,便不会动手制作该人的人皮面具。
与此相对的,一旦他做出了某人的人皮面具,那么天下便再没人能分辨出两者之间的真真假假。
第85章
次日, 沈宴秋到将军府拜访却碰了个壁,府中的下人告知将军夫人去了城东的万圣棋斋。
沈宴秋听完有些怅惘,当初还是她提议芊芊姐学门新的技艺。一想到她现今兴高采烈的学习棋艺, 只为了将来与丈夫多些共同话题,心中就止不住的感伤。
沈宴秋和怀信走出将军府, 在前往万圣棋斋的路上,不知几次发出沉重的叹息。
眼看着她魂不守舍,就要与过路搬运货物的板车相撞,薄易及时出手, 将她往道边揽了揽。
沈宴秋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己差点酿成交通事故,感激地看了怀信一眼,声音听起来正常, 却又有点虚浮没什么气力:“谢谢你啊怀信。”
薄易眼睑低垂, 定定地凝着她的发心:“在想什么。”
沈宴秋抿抿唇,像在心底里纠结了无数次,终是出声问道:“怀信,如果有一天你爱的人背家弃国,你会怎么做。”
薄易默了默, 眼底的光幽邃艰深少许,将她的这番话与她今日来找司徒芊芊的动机左右相互联系, 瞬间一片清明:“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沈宴秋怔然,与他无声相视许久,直到在他的眼神里再探不出旁的什么信息,方泄气道:“原来你也是知道的。”
她沿着街道继续往前走了几步, 许是打从心底里的信任,让她毫无间隙地直接问道:“所以你其实是摄政王的人?”
薄易不疾不徐地跟在她身后:“是也不是。”
沈宴秋疑惑:“嗯?”
薄易抬眸望了眼不远处的宫墙檐角,淡淡道:“我效忠的是大启。”
明明用的最平常的口吻, 但听到沈宴秋耳中,却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仿佛能掀起万丈波澜。
沈宴秋无言良久,薄易以为她是担心家国的安危,也没有问她是从哪里知道的司徒家的事,只是出声宽慰:“司徒允文的事还在探查,我们先不要庸人自扰,倘若最坏的情况真的发生了……”
薄易话梢一停,抬手在她头顶轻拍了拍:“不要怕,我会誓死守卫临安,也会保护好你。”
沈宴秋微怔,她第一次看到怀信露出这样的笑,脑袋微微偏着,嘴角向上勾起,说不出的意气风发。她写了那么多话本,却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境。
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变成一个小孩,兄长轻拍她的脑袋做出保护的承诺,充满信服,又纯粹毫无杂质。
沈宴秋跟着笑了笑,由衷道:“我不怕的,大启有你,有摄政王,还有万千忠诚于它的子民,大启不会亡的。”
……
两人重新走回道上,沈宴秋心中前所未有的平心静气,絮絮说道:“其实我真正担心的是芊芊姐,之前与她的几次谈心,我看得出她一直都为自己有个保家卫国的丈夫感到自豪。镇远将军降了,对大启会是一次重创,但我相信那些精忠爱国的士兵可以重振我们启国的熊威,但对芊芊姐来说,那倒下的是她的一片天,我怕她会撑不住。”
“她不会撑不住的。”薄易话语中流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钦佩,敛声道,“司徒芊芊虽是外氏女,但她才是真正继承了司徒家意志的儿女。司徒允文若降,司徒芊芊一定会扛着司徒家的门楣,亲手斩下他的头颅,为国为家谢罪。”
沈宴秋有点惊讶于他谈起司徒芊芊时的熟稔口吻,不过知道他不愿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没有继续深究追问,反道:“对了怀信,你还没同我说呢,假若你爱的人背家弃国,你会怎么做。”
薄易侧眸看了她一眼,停顿好久才给出一个答案:“诛之。”
沈宴秋正微微感慨他的大义,就听他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再自诛。”
沈宴秋永远都不会知道,薄易曾在面对自己的父亲时就已成功做到了前半句,而这后半句,是他此情此景下为了某个特定的人才补上去的……
到了万圣棋斋门口,沈宴秋想着怀信既与芊芊姐认识,应该不方便与她一同出面,于是道:“你在外面等我,等我见完芊芊姐再出来找你?”
薄易没逞强,环顾一周,最后指了个方位:“我就坐在那家茶馆里,你出来就能看到我。”
“好。”沈宴秋冲他摆摆手,迈过石阶,走进棋斋。
等她的身影从棋斋院墙后的竹林隐匿不见,从天而降一个身形,稳稳当当地落在薄易身旁,手上还抱着一摞厚厚的文书。
薄易没说话,径自带路进了茶馆。那男子恭敬地跟在他的身后,不敢置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