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音眼前已经出现了重影。
在喝酒之前,铃音信心十足——
在现实中她喝的不多,每次只是浅尝辄止。但现在她是在游戏里诶,没有给“女主角”什么千杯不醉的设定像话吗?
况且,她现在还是鬼啊!
人被灌醉很正常,但什么时候还会有鬼被灌醉的说法?
铃音信心十足地来者不拒。
她这个想法在人类社会里可能是成立的,但妖怪世界里,恐怕就未必了。而奴良组招待客人的酒,可是连神灵都能一并灌醉的美酒。
一杯亢奋,两杯晕。
三杯四杯……
甚至,有人站在了铃音身边,铃音对此都一无所觉。
奴良鲤伴抢在铃音伸手之前,将盛满了美酒的就被端走了。铃音坐在原位上,眼睛发直,显然迟钝到还没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
好几个妖怪想靠近奴良鲤伴,都被这位魑魅魍魉之主挥手屏退了。
现在可不是谈正事的时候——
奴良鲤伴端来一碗醒酒汤,递给铃音:“来,先把酒醒了。”然而铃音坐在原位上,根本不搭理他,奴良鲤伴只得将醒酒汤送到铃音唇边,“乖,张口。”
铃音终于有所反应了。
她抬起头,目光比夕光更加潋滟——
奴良鲤伴的手就顿了一下。
喝醉了的铃音可不会管他那瞬间复杂的内心活动,她伸出手,像是关系非常亲密的情侣般扯住了奴良鲤伴的衣角,甚至将他披在身上的羽衣扯下来了半截:“……都是你要灌醉我。”
奴良鲤伴:“……”
又是一口又大又圆的黑锅从天而降。
但也许是铃音的语气太过娇嗔,甚至还带着含糊不清的鼻音,如果不是太过靠近对方,奴良鲤伴甚至不可能听得清这醉醺醺的指责。
诶。
除了将她原谅,还能怎么样呢?
奴良鲤伴试着将羽衣从铃音手中抽出来,然而他这个举动,仅仅只是将铃音的身体拉的一歪——直接就倒在了奴良鲤伴怀里。好了,现在她两只手都抓进了奴良鲤伴的衣服,虽然妖怪不讲究这些,但除非奴良鲤伴想上半身衣服都被铃音扯下来,最好还是不动为妙。
这大概就是,干坏事的是个漂亮小姐姐的无奈吧。
“哈哈。”
谁在笑话他?
奴良鲤伴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压抑不住的笑声,然而等他抬起头时,却很无奈地发现很多妖怪都在笑,特别是奴良组的内部成员。
喂喂喂,明明都是在他手下混日子的,就不知道现在应该给大将留一点脸面吗?奴良鲤伴想了一会儿措辞,但还没等他打好腹稿,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算了。
今天宴会,不计较了。
不知道为什么,奴良鲤伴竟然觉得这夜晚真的很漫长啊。
……
……
“唔……啊……”铃音翻了个身,抵住脑袋。
天知道这鬼游戏是怎么设定的,明明她已经是鬼了诶!是鬼了,连身体都没有了,竟然还能喝醉,喝醉了之后竟然还能头疼欲裂——
你们做出“鬼魂”的设定到底有何意义啊!
有人用手轻轻拍了拍她头顶:“这个时候,出去走走,呼吸下新鲜空气,会感觉稍微好受一点点。”
铃音整个人都僵掉了。
她不敢睁开眼睛,仅仅只是用手指摸索了下,嗯,质地很柔软的布料。她去参加酒宴之前,毛倡妓很细心地为铃音换上了华美的小振袖,没有十二单那么复杂沉重,但出席正式场合也不会有任何失礼。咳咳,她应该是摸到了自己的衣……服,对吧?
铃音猛然睁开眼睛。
也许是避免尴尬,奴良鲤伴抬着头,目光飘向天花板上的花纹。铃音只能看见他俊瘦的脸部轮廓和鸦羽般漆黑的长发。
“……”
“……”
如果尴尬也能有温度的话,那么,铃音想,她可能已经不知道多少次把自己烧死了。
她对奴良鲤伴没有偏见,但铃音觉得,对方可能已经对她偏见到死了——每次都能撞到她最尴尬的时刻。
试问,她能把昨天晚上的记忆删除掉吗?
铃音光是回忆起,昨天晚上她是如何抓着人家的衣服不撒手,翻滚吐槽撒娇一气呵成,她就由衷地产生了种“不如干脆死了算了”的冲动。
幸、幸好,她没准备攻略奴良鲤伴先生——
不然这个破档还是干脆删了重来吧!
铃音慌慌张张地松开了手,这也是醒酒之后的应有之事。但不知为何,奴良鲤伴竟然觉得有点微妙的惋惜。奴良鲤伴抢在铃音道歉前开口:“比起道歉,更重要的还是……”
“还是?”
“先让那个小鬼住手吧?”奴良鲤伴很无奈地抵住了太阳穴。
他指的,当然就是一直对奴良鲤伴横眉冷眼的弥弥切丸。自从昨天铃音往他怀里一倒,铃音的这只小短刀,直接筷子都摔了,非常不高兴地拿刀柄戳他腰窝。
不疼。
但也腾不出手去教训这个吃里扒外、数典忘祖、有了新欢(bushi)就忘了旧爱(bushi)的小混球。
至于什么——
“嘻嘻,奴良鲤伴竟然被儿子打了。”
“估计是没办法,儿子毕竟还是更亲妈妈些。”
奴良鲤伴已经放弃挣扎了。
既然反抗不了这些谣言,那就只好享受了。
弥弥切丸最终被铃音呵止了,压着头和奴良鲤伴道歉。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家伙的脾气还挺炸裂,一直虎视眈眈地瞪着奴良鲤伴。
好在,这时候,木鱼达摩来访了。
奴良鲤伴摆摆手:“是叛乱的事情终于有结果了吧,嗯,让他进来汇报吧。”
虽然这样说了,然而,奴良鲤伴等了足有五六分钟,前来造访的木鱼达摩仍然一声不吭,奴良鲤伴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就看见木鱼达摩的目光直愣愣地落在了铃音脸上,十分震惊。
第十二章
“木鱼达摩?”
木鱼达摩是奴良组的元老, 早在奴良滑瓢还不是魑魅魍魉之主, 和肆虐东京的羽衣狐战斗时, 他就已经是忠心耿耿的部下了。听到奴良鲤伴的呼唤, 木鱼达摩立刻恭敬地低下头来。
但他刚才的表现, 已经被奴良鲤伴注意到了。
木鱼达摩正是为了前不久叛乱之事而来, 他简单地介绍了调查成果,动乱的妖魔似乎是人类术师制造的, 继续深入调查时,却遭到了祸津神的阻拦。
“神灵吗?”奴良鲤伴也陷入沉思。
神灵自人类愿望而生, 妖怪从人类怼怨而出,神灵会讨伐彻底堕化的妖魔,但除此之外,两者虽然同为彼岸之民,却基本没什么交流。
“既然和祸津神有关,那么就通知高天原吧。”奴良鲤伴想了想,对这件事做出了安排。
木鱼达摩欲言又止。
“还有别的事情吗?”
木鱼达摩恭敬地低下头:“我想和大将单独说。”这番话的言外之意,自然是不愿意让铃音听见。
铃音听懂了, 虽然还有点醉酒后的头疼晕眩,但行动已经无碍了:“嗯, 刚好我带弥弥切丸出去转转。”
两个妖怪目视她离开。
奴良鲤伴转向木鱼达摩:“现在总可以了吧?”
铃音刚走, 下一秒,木鱼达摩就再也按捺不住脸上的激动之情, 他压着嗓音, 点出了铃音的“真实身份”, 他说:“绝对是她,那张脸就算是化作灰了我也认得……”
奴良鲤伴不是很奇怪木鱼达摩的态度。
但他脱口而出的那个
名字,仍然差点让这位年轻的百鬼之主非常震惊——
“羽衣狐!她就是羽衣狐!”
羽衣狐,千年之前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生母,人类称呼她为葛叶,妖怪们称呼她为羽衣狐,是强大到能在阴阳两界中往返的强大妖魔。江户时代,奴良滑瓢为拯救璎姬而破坏了羽衣狐复活安倍晴明的野心,双方结下死仇。
但是,铃音怎么可能会是羽衣狐呢?
奴良鲤伴下意识想笑,不期然地想起初见铃音的时候,那位少女落寞地坐在巨大龙骨之上,宛如黑夜中的一豆星光。而像是羽衣狐那么强大的妖怪,怎么可能会受制于妖到地下室都出不去?
木鱼达摩见到奴良鲤伴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也有些着急了:“大将,羽衣狐是非常卑鄙无耻,狡猾多端的大妖怪。她敢潜伏到您身边来,如果不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您可绝对不要被羽衣狐给迷惑了啊。”
“如果您下不了手,我可以……”
奴良鲤伴不再说话了。
他沉默良久,最后嘱咐木鱼达摩:“这件事情,你不要再告诉任何人。”
……
……
奴良鲤伴返回总部,脚就不自觉地带着他站在了铃音的院子外,院子里的樱花已经度过了花期,绿叶郁郁葱葱。他想了想,干脆一跃上了樱花树,眨眼间,一树樱花,纷然绽放。
铃音自然也看见了这个风骚的幻术。
“好看吗?”奴良鲤伴问她。
“好看是好看。”毕竟是专修幻术的妖怪精心制造的环境,不好看才奇怪。但唯独让铃音觉得有些无语的,大概就是滑头鬼们世代对樱花的执着,“你们为什么总喜欢樱花呢?就不会觉得腻味吗?”
奴良鲤伴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大概是樱花的一生太短暂了吧。”他清浅地叹息说,“以至于还来不及腻味,就已经飘然凋零了。”
铃音总觉得奴良鲤伴话中有话。
但奴良鲤伴已经跳过了这个话题:“你想出去玩吗?”
“想。”
铃音摩拳擦掌。
——终于又要出发新剧情了,天知道她等得整个人都要发霉了好吗?!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走吧。”奴良鲤伴微笑着说,他飘进屋子里,去拿铃音的骨灰。这段日子以来,骨灰一直都是有弥弥切丸保管。弥弥切丸见到奴良鲤伴敢抢他的宝物,龇牙咧嘴。
奴良鲤伴把骨灰盒抢走了。
当然,弥弥切丸也在他手腕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咬痕。
明明之前也是用惯了的妖刀,但自从弥弥切丸变成了付丧神之后,这对前主仆总有点气场不和的意味。
守护主人失败的弥弥切丸,气到要拔刀砍他。而奴良鲤伴眼疾手快,直接拦腰抱起铃音,夹着骨灰盒,逃之夭夭。
弥弥切丸气得用刀指着他:“有本事你就不回来!”
回答他的,是奴良鲤伴非常开怀的笑声。
铃音简直无奈。
她也不知道奴良鲤伴跑了多远,奴良鲤伴将她放下时,他们就已经到了一处荒无人烟的河流旁,不过,没有人,不意味着没有妖怪。
妖怪们来来往往,手中都提着一盏灯。
“这是哪儿?”铃音问。
奴良鲤伴回答:“雾河。”
这个名字倒是很贴切,铃音想,河流上确实弥漫着非常浓重的白雾,妖怪们走进去,顷刻间就只能看见他们手中的那一点晕黄的灯光。过了一会儿,就连这点微弱的光也消失不见。
奴良鲤伴仔细地观察铃音,她好像真的对雾河的传说一无所知。如果铃音真的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羽衣狐,当然不可能对雾河一无所知。
雾河是黄泉的一支分流。
黄泉在阴间流淌,但它的支流偶尔也会流进阴阳不是那么分明的地带。而这种支流,就叫做雾河,出现的很少,消失的很快,其中有很多只有阴间才能采集到的珍贵材料——
也有传闻说,在雾河深处能见到美丽的大妖怪彼岸花。
既然是黄泉的支流,无论人类妖怪,一旦在雾气里迷失道路,就再也回不来了。同样,奴良鲤伴只要将骨灰盒扔进雾河里,这位少女自然会魂归黄泉。
想到这种事,奴良鲤伴也有些于心不忍。
……但他又能怎么办呢?
奴良组是个很庞大的组织,里面有强大的妖怪,也有受到他庇佑的弱小妖怪,大家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宛如一家人。奴良鲤伴从来都不是孤单一妖,他的百鬼是他强大的理由,也是他柔软的弱点。
他想相信铃音。
却不敢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铃音对奴良鲤伴的犹豫纠结痛苦一无所知,她兴致勃勃地往前走,跑到了桥的边缘:“是这里吗?我们要过河吗?”
“对,我们要过河。”
奴良鲤伴回答说,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补充这么一句话:“一定要抓紧我的手,绝对不能松开。”
他其实还想说点什么,却已经词穷了。黄泉河,奈何桥。
奴良鲤伴刚踩在那古老的木桥上时,就下意识地抖了下。铃音拉着他的手,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他:“你没事吗?奴良先生,你脸色看起来很差劲。”
“没事。”奴良鲤伴摇摇头。
他已经后悔选择了这种方式——
手中的提灯摇摇晃晃,然而一踏上桥,前方的过桥人消失了,后方也不见来路,世界白茫茫空荡荡,只有铃音担忧地看着他。
只要松开手,她就不会再回来。
奴良鲤伴内心苦涩,他真是倒霉到了极致,不然也不会面临这么痛苦的选择了吧。他微微一笑:“吓你的,把你吓到了吗?”
铃音白了他一眼。
木桥上只能听得见奴良鲤伴的脚步声。
——铃音现在是鬼,踩不出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