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晴明这才爬出屋子。
他一出门,就被吓得后退一步。乌压压一大群式神们围绕屋子,见他出来,不少小妖怪都长松一口气。讲道理,式神们在此之前,还从来没有过几天几夜都看不见白晴明人的经历呢!
但这不是最吓人的。
最吓人的是,靠门口最近的式神……哦不,他现在是自由身了,应该叫妖怪,这个妖怪竟然是大天狗。
白晴明:“……”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
大天狗脸上还贴着药膏,原本清秀俊俏的脸,怎么看怎么搞笑。他黑着脸,将包好的便当塞进了白晴明的怀里,没好气地说:“吃吧。”
白晴明受宠若惊。
大天狗嫌弃道:“把你那个蠢表情收收,别因为总和源博雅混一起就被传染了他的傻帽了。这玩意儿怎么可能是我做的?我怎么可能会了解人类的饮食?”
白晴明摸了摸那尚且温热的便当包,发觉自己是真饿了。他想了想,为了防止眼前的大妖怪恼羞成怒,将自己打进门板里,还是什么都没说——要论谁和源博雅待在一起的时间更长的话,分明是你啊,大天狗。
“你在想什么?”
“没、没啥。”白晴明聪明、且乖巧地回答。
这顿饭吃的够沉闷的。大天狗很不耐烦,他先是看看院子里的大树,然后用凶神恶煞的眼神逼退了大群小式神们,东瞧瞧,西看看,用脚尖在泥土上挖了个坑,最后不知不觉地坐在了白晴明的对面。白晴明也很忙,他先安抚了神乐,拍了拍关心他的童男童女的头,义正辞严地拒绝试图一口一口给他喂饭的食发鬼,顺带最终将一大群幸灾乐祸的妖怪们都赶走。
大天狗幸灾乐祸的尤为明显。
等到白晴明站在他面前时,这位大妖怪发话了:“铃音她……怎么样了?”
哦,这是来兴师问罪了。
为了那位少女,就连高傲如大天狗,也折腰主动给他送吃的了。白晴明咽下一口米饭,竟然一时尝不出味道来,他不知道大天狗对那些隐秘的事情,清楚多少,或者说干脆就是黑晴明的授意——他只是谨慎地,用一些不打紧的细枝末节试探:“还好,没准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再看见她了。不过,说起来,我也挺奇怪,你为什么会这么重视一个人类。”
“没重视。”
嘴硬。
白晴明将海带汤全部倒入碗里,将米饭全部泡软之后,才呼噜呼噜地往嘴里灌。也许,有些话是真的在大天狗的心里闷久了。白晴明没有追问,但大天狗主动地开口了:“第一次见到那家伙,是个不怕死的小鬼啊。”
白晴明应景地递了个疑惑的眼神。
大天狗主动解答道:“她跟在我身后,要去见黑晴明。”
米饭吃完了。
白晴明继续呼啦呼啦地喝汤。
——借用着汤碗遮挡了自己的表情,他若有所思,哦,铃音果然是和“晴明”有关系的。只不过,很可能关键不在他这里,而是在拥有记忆的黑晴明那边。
哦,对了——
差点忘了,铃音本身长得和自己就像。
……她不会真是自己的妹妹吧?
白晴明并不知道自己完全猜错了。
但这句话大天狗也只是一提,就好像白晴明别有用心一样,大天狗也没有傻白甜到将全盘托出。他曾经猜测铃音可能是黑晴明的女儿,因此才将她保护在身边——想到这里,大天狗也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白晴明,虽然黑白晴明用的都是一张脸,但因为白晴明的气质更为柔和,对比起来,论长相的话,铃音还是和白晴明更加相似。
他有点想她了。
分明分离才几个月,对于大天狗几百岁的高龄而言,真的是眨眼就消失的微不足道。
也许是,白晴明真的有那种,能让人情不自禁叨逼叨逼的气质吧。大天狗也下意识地,开始和白晴明吐槽和铃音的往事来。
“她真的很烦诶!”
“刚开始还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后来就开始放肆起来,动不动就从身后扑我,吓到了我竟然还哈哈大笑。”
“偷我的羽毛。”
“挑食!”
“嫌弃我给她准备的玩具太蠢。”
“因为和狗狗亲亲抱抱蹭蹭而差点挂掉!”
“……她就不能有点常识吗?”
“不不不,分明就是没智商!”
大天狗从头嫌弃到尾,讲完这一切,别说是白晴明始终保持着一种“我虽然充满了吐槽的欲望,但是为了礼貌我只能露出克制微笑”的迷之表情,就连大天狗本人数落完这一切,也不免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谁能告诉他,
他到底是为什么忍受这个蠢货如此之久的?
到底是什么时候,就建立了铃音没他不行的想法?而且这个想法竟然是如此的根深蒂固,好像习惯了为她操心,为她烦恼,几天看不见就开始担忧对方会不会活生生地把自己蠢死。
但真的见到了,大天狗又差点把自己气死。
那家伙竟然一颗一颗地把蜜饯扔进杀生丸的嘴里,明目张胆地背地里吐槽大天狗:“什么啊,明明说会早些回来,结果还是连着好几天都看不见人影!”
大天狗:“……”
也许是他拍打翅膀的声音惊动了少女,穿着一身简约活泼的少女,将最后一颗蜜饯扔进了自己的口里,然后以仰着头的姿势回头——也许是角度的问题,大天狗能看见大片灿烂的阳光洒在她的额头,鼻翼,光洁的脖颈,还有站着糖浆的手指上。
跳跃舞蹈。
那些明亮的光跳跃舞蹈。
然后铃音就这样对他灿烂地微笑,丝滑如绸缎划过箭头,潮湿如摇曳湖底的水草,又躁动如叽叽喳喳被惊走的春鸟:“呀,你还知道回来呀。”
她一张口,那块蜜饯就掉了出去。
……简直蠢到无法形容。
而大天狗也向来是一个从来不掩饰自己鄙视的大妖怪——你知道他的善良多难得吗?你知道他的好心多罕见吗?不是什么可以随意抱怨吐槽的,好不容易得到一星半点,你就不能给他感恩戴德地供起来?
可铃音就是这样肆无忌惮,她仍然不懂得什么叫知足地,对大天狗生出了双手,要求道:“欢迎回来。”
大天狗往后退了半步。
看什么看?
以为他会像是人类的亲人那样,回给你一个拥抱吗?
可铃音的手臂仍旧举在半空中,像是一个不达目的就誓不放弃的小笨蛋。大天狗别扭了半天,最后无可奈何地,形式化地回了她一个拥抱,一句我回来了尚未出口,就感觉到一双柔软的手,就已经偷偷摸摸地在他敏感的翅膀根处摸来摸去。
这家伙,总有一天会把自己作死。
大天狗戾气横生地想。
但虽说是早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可大天狗仍旧似乎觉得,那好像是很难发生的事情。然而它还是发生了,发生的那么快,那么急,那么措手不及。
一场盛大的樱花树说谢就谢了。
一个少女回头对他说出门了,就真的再也不回来了。
第五十章
大天狗长久地沉默了。
白晴明也终于就着海带汤拌饭, 将这个上一顿还在几天之前的中饭, 吃完了。和他对比, 大天狗无疑不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 他说故事的顺序很乱, 也没有什么条理, 情绪很重,还自以为巧妙——实际上在白晴明看来, 和黑夜举篝火也没啥差别的隐瞒了很多东西。
算了。
反正就算是逼问也不会出什么成果的。
反正,白晴明已经把握到了一些关键了, 他舔了舔嘴角的饭粒,将碗筷规规整整地摆放在身边,问大天狗:“我要去拜访一下惠比寿神,一起吗?”
理所当然的拒绝。
好的,等他找回铃音的“魂魄”,让惠比寿唤醒成为神器,你可别怪他没告诉你。白晴明在心中不动声色地翻了一个白眼。他虽然是这样想,但真的事到临头, 还是和大天狗吱了一声。
理所当然的,大天狗炸了。
“为什么选他!”还没来得及长出新翅膀的大妖怪, 仿佛是领地被侵|犯的母兽一样, 张牙舞爪地,就差咬人了, “要选神灵的话, 我也是。铃音生前就接受了我的庇佑, 死后继续跟着我也没什么问题好么!”
白晴明情不自禁地沉默了。
神灵也分很多种,范围扩大一点,将大天狗囊括在其中没问题,他有神社有庙祝有信徒有祭拜,甚至白峰当地每年还有人特意为他举办祭礼。但反过来问,人们向菅原道真祈求智慧,向毘沙门天祈求庇佑,向惠比寿祈求财富,甚至,向祸津神祈求敌人不得好死。
那么,人类向大天狗祈求什么呢?
祈求他不要再怨气丛生,祸乱人间。
说简单点就是,人类给他献上贡品,要求大天狗乖巧点,安分点。
至于大天狗到底有没有回应人类的祈求,也就是说,他有没有真的没搞事,白晴明是心有呵呵的。但毫无疑问,大天狗的神职是含糊不清的,硬要说有,那就肯定是“管理大天狗搞不搞事”这样的神职——每年过年,白晴明都能收到出云国神明们神议的请帖,然而大天狗没有。
白晴明叹了口气:“你有点自觉啊。”
“我比他强。”
“你是祸神,惠比寿是福神,这能比吗?”
“我比他强。”
“我很看好他的海运神职,如果稍微运作一下,将他扶上商业之神的位置也很好。他心也善良,不会亏待铃音的。”
“我比他强。”
“我是说——”白晴明真的无可奈何了,“你真要我把话说的那么明白吗?真要我非要那么不留情地指出来吗?你难道真的想不到吗?”
“……”
白晴明问他:“你真能忍住不去爱铃音吗?”
长久的沉默。
窗外,夏日的最后一点蝉鸣还在垂死挣扎。
白晴明将手拢进袖子里,他毫无疑问在说一些残忍的话,但为了避免更残忍的未来,当下的残忍就变成了必要:“神器就仿佛神灵的孩子,他们动了妄念,神灵就要被刺伤;他们做了恶行,神灵就要染恙,如果不慎的话,两者齐齐堕化成妖魔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大天狗嘀咕了两句。
白晴明估计是什么我早就是妖怪了,他也懒得和大天狗吵这种小细节了——总之,大天狗就是不和他抬杠一下就浑身不舒服的妖怪,真不知道黑晴明是怎么忍下来的。
“你能教会她节制吗?”
“让她知道怎么做,让她清楚不动妄念吗?”
大天狗不做声。
白晴明替他回答:“不,你不会。”
“因为你身上的妄念和尖刺,比一千个一万个的铃音还要多。你是席卷天地的暴风,你是毁灭大地的地震。你身上呼啸着永远不会停息的欲念,你渴望强大,你追寻所谓的大义。”白晴明顿了一下,吞下了一些贬义的形容,最后,只是说,“铃音也许是个不差的神器,她不会刺伤你。”
“但你一定会灼伤她。”
大天狗的表情终于变动了,他重重地哼了一声:“笑话!”
“……”
“安倍晴明,谁给你的狂妄,让你觉得让惠比寿去做铃音的神主,我就不会去找铃音了。”大天狗讥笑地看他,“还是说,你偏激到觉得爱是一个会刺伤神灵的妄念了?搞笑吗?就算是我这样的妖怪都不会这样想。”
白晴明:“……”
这番话槽点太多,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吐槽起比较好——大天狗你这是终于坦然地承认自己是个恶役了是么?
爱当然不是妄念啊。
爱是希望,爱是喜悦,爱是永不止息。
但爱也从来不会是纯粹的,它天生就带着青涩和疼痛,它可能会因为一个回眸而悲伤,也可能因为一个背影而痛苦到不能自已。它不知节制,不懂收敛,它恨不得将对方的一切都纳入怀里,同样恨不得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对方。
它能令万物都生出光彩来。
也能令一切都比黑夜的黑更黑。
大天狗能处理好这些吗?白晴明很怀疑,但作为一个局外人,他怎么插手都不太合适。最后,白晴明也只能叹气:“你啊,最起码也要心里有数。”
“我当然心里有数。”大天狗怪异地看了白晴明一眼,“倒是你——我可不相信你复活人的手段,只有将她变成神器?”
他也抓住了关键。
但其中的道理并不能真的和大天狗说明,或者说,以白晴明谨慎的性格,在他确定说出真相后到底会导致怎样的结果之前,白晴明都会闭口不言。他打了一个哈哈,好在大天狗也没有真的追究。
……后来的后来,白晴明想想。
没准那也是大天狗的希望的未来。
……
再然后。
就是铃音作为铃弥重新苏醒过来了。
听见大天狗将指责的苗头戳向了白晴明,铃弥立刻将好奇的目光飘向了对方。白晴明还在喝茶,万分没想到这种状况,当时就差点被茶水呛到了:“咳咳,咳咳咳,我可是无辜的。”
是你自己脑补太多,以为他要攻击你。
大天狗呵呵了两声。
好在他并没有就这个话题纠缠不休,只是顿了一下,一双眼睛重新落在了铃弥的身上:“不过也无所谓,反正以后还能长出来的。”他顿了一下,“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什么?”
“羽毛。”大天狗解释说,“既然重新再长了,一些细节当然还可以调整一下,花色当然是可以改的,你喜欢什么样的翅膀?黑色?红色?或者干脆是金灿灿的,其实我本人挺欣赏孔雀的尾羽的,那种翡翠色一圈一圈的纹样,虽然复杂了些,但也不是不能做到的。”